第7章 西樓窗冷月如鈎(二)
玉瑤聽了,霎時間有如五雷轟頂,一陣眩暈,手裏的發簪“當”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她都沒有發覺。就在恍惚之際,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玉瑤睜開眼睛,認出眼前是那個神秘人。對了,他還沒走,她一驚之下,恢複了些許冷靜。“你沒走……”
那人指指床後,一閃消失。
玉瑤被他這一扶,回過神來,知道他的意思,雖覺不妥,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急匆匆地打開門先放了于媽進來再說。
“小姐……”于媽一進來就抓住玉瑤的肩膀,泣不成聲,“這可怎麽辦好?怎麽辦好啊?老爺的一世英名就要毀了,少爺他不懂事啊……怎麽辦……”
于媽痛哭流涕,玉瑤也是心緒大亂,強作鎮定地道:“于媽你先別慌,把話說清楚,玉寒究竟怎麽了?”
于媽止不住淚水,邊哭邊道:“少爺他不懂事,為了個什麽美人,在妓院和人打架,現在被抓到順天府大牢關起來了。”
玉瑤臉色一下刷白,忍住不安道:“這會兒這麽晚了,他怎麽會在妓院?”
“篆兒這臭小子,我非得打斷他的腿,他剛才說他們晚上偷跑出去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自從中秋之夜後,少爺就對個什麽夷夏第一美人念念不忘,這幾天每夜都去天香閣胡鬧,這才會出了這等事。梅家的名聲算是毀了,這可怎麽辦呀,老爺屍骨未寒,泉下有知,只怕死不瞑目啊……小姐你留在京城,辛辛苦苦地操持這個家,還不都是為了少爺,可是少爺怎麽這麽不懂事,這麽不給家裏長臉……”
中秋之夜?夷夏第一美人?玉瑤身子一晃,瞬間明白了怎麽回事。
“小姐!”于媽見她面色不對,急忙扶住她。
被喚醒的記憶一幕幕掠過眼前,玉瑤玉容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中秋之夜,皇宮之內,夷夏第一美人的一舞《醉芳華》驚豔全場。可她當時光顧着想玉佩的事,根本沒注意身邊玉寒的反應。現在想來,他時年十五,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驟然見了夷夏第一美人裸露的肩膀手臂,怎會不春心大動?如今玉寒出了這等事,這都要怪自己一時大意,沒把他照看好。
“都怪我!都怪我!”玉瑤失神地說。
于媽見玉瑤臉也白了,眼也直了,神也散了,知道這是氣急攻心,忙把玉瑤扶到床邊坐下,撫着她的胸口替她順氣。“小姐,你不要吓我,快醒醒,快醒醒啊!”于媽掐玉瑤的人中,可玉瑤還是沒反應。“嗅香!嗅香!”玉媽把玉瑤放倒在床,往桌前找,翻亂桌面也沒找到,又匆匆下樓。
“都怪我……都怪我……”玉瑤躺在床上,瞪着床頂帳幔,不停地重複這三個字。
有人把她扶了起來,抱在懷裏,一股暖流湧入眉心,玉瑤一個機靈,瞳孔重新凝聚起光采,看清眼前是那個神秘人,她終于放聲痛哭。
那人蹙眉道:“真這麽大反應?我還以為你有幾分男兒的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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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瑤坐直身子,此時心緒紛亂,再也顧不上害怕了,邊哭邊道:“你不明白,你怎麽會明白,爹爹他一輩子的辛苦煎熬忍讓就這麽統統白廢了,對我來說,這比殺了我更難受。我可以什麽都不要,什麽都沒有,但是一定要保住玉寒,因為他才是梅家的将來,是爹爹唯一的繼承人。可是現在卻因為我沒有照看好他,害得他自毀前途,污了爹爹的一世清名,還把梅家至于萬劫不複之境。只等順天府天亮一審,一切就都完了,這都怪我!都怪我!”
玉瑤捂着臉,神情痛苦,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蒼白的臉上不停地滑落。
“好了好了。”那人撫額輕嘆,“你們官宦子弟考慮的事我是不太明白,不過這事我可以幫上點忙。”
玉瑤一愣。她并不懷疑他說的話,可是……
“你憑什麽幫我?”她小心翼翼地問,似乎害怕驚走了眼前的希望。
那人狡黠一笑,道:“也不是白幫的,事成之後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玉瑤怔怔地看他,似乎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她并不知道他會要她做什麽,甚至沒有去想,就用力點了下頭,毫不猶豫地答應道:“好,就算你要我死我也甘願,你若能救出玉寒,你就是我們梅家的救命恩人。”玉瑤一頭紮向地板,朝着坐在床頭的神秘人猛地跪了下去。
那人一驚,大概沒有想到玉瑤會答應得這麽快,更沒想到玉瑤會突然下跪,不過他出手如電,不等玉瑤真的跪落在地,就立即把她架了起來。他的力氣大得出奇,玉瑤在他掌中和小貓小狗一樣無力反抗。他把她安放回床上,說道:“公平交易而已,沒這麽嚴重。一個時辰後你等着開門迎你弟弟就是了。”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手已伸出來搭在窗沿上,卻又頓住了。“唔,這兩天天氣冷,估計那狗官穿衣服沒這麽快,還是一個半時辰後開門吧。”
玉瑤一呆,他淡淡一笑,躍窗離去。玉瑤走到窗前,外面已經沒有一個人影,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離開的。一時間,她百感交集,心緒煩亂。
他為什麽要幫我呢?事後,他又會要我做什麽?心底深處,她很清楚自己不應該領受此人的恩情,他來歷不明,而且很可能與命案有牽連。可是她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只要能救出玉寒,保住梅家的名聲,她什麽都願意做!萦繞在她心裏的,更多是深深的擔憂和忐忑,他能順利救出玉寒嗎?萬一事有阻滞怎麽辦?她恨不能親自跑去順天府接應,可又只能留在家裏幹等。
夜深人靜,梅府的大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在深夜裏聽起來格外刺耳。可是站在門後的玉瑤已經無心擔憂夜半開門會不會惹來鄰裏的猜測妄議,只是焦急地把目光掃向街頭。人影晃動,“姐姐!”玉寒一看見她,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希望,立即撲進她的懷裏痛哭。
他真的救出了玉寒!玉瑤欣慰擁着弟弟,一顆驚惶的心終于踏實了。她給篆兒急急使了個眼色,篆兒會意,趕緊把大門關上。玉瑤半拖半扶地把玉寒攙進東廂房間,于媽端來了熱水熱湯,玉瑤親自擰了面巾替玉寒擦臉淨手。
玉寒在瑟瑟發抖,他痛哭不止,抱着玉瑤不肯放松。玉瑤見他身上衣衫淩亂,裸露處有不少淤痕和傷口,但都是些皮外傷,并不要緊,稍稍安心。“于媽,去取一顆安神藥丸來。篆兒,你點上一爐安息香,再替我把燈芯剪亮些。”
玉瑤吩咐完畢,低頭看玉寒。玉寒把臉埋在她懷裏,含糊不清地哭訴道:“姐姐,我好怕,牢裏……牢裏好黑好吓人……”
玉瑤心疼得直點頭,“來,你松開手靠在床上,姐姐替你洗個腳,你身上暖了就不這麽害怕了。”玉瑤想讓他靠着床架坐好,但玉寒一感覺到要離開玉瑤的懷抱,就像是受了刺激,拼命勒住她的身子,“不,不放!”
“好,不放不放,”玉瑤只得作罷,讓他靠在懷裏,輕輕地拍着他的背安慰,“有我在,玉寒什麽都不用怕。”
玉寒的眼裏全是懼意,顫聲道:“姐姐,他們會不會再把我抓回去?”
玉瑤看着他的樣子,心都快碎了,急忙道:“不會不會,有姐姐在,誰也不能動你。”
安神藥丸在熱水中化開,玉瑤一口口地喂給玉寒。玉寒吃了藥,總算慢慢安靜下來。玉瑤幫他把腳也浸熱了,然後脫了衣服,扶他躺進被窩。被子裏早備了幾個銀絲球,暖融融的。玉寒閉上眼睛睡在被中,起初還蜷縮成一團,緊皺眉頭,之後終于眉頭舒展,身體也放松下來,呼吸漸漸均勻。
玉瑤以為玉寒睡着了,松了口氣,蹑手蹑腳地起身,但剛一立定,玉寒便驚醒過來:“姐姐,你不要走!不要走!”拉着玉瑤的手不放。
玉寒從小嬌生慣養,一夜的牢獄之災,只怕真的把他吓壞了!玉瑤憂心忡忡地重新坐下來,溫言軟語地安慰他,等玉寒再次恢複平靜,玉瑤對陪在一旁的于媽和篆兒道:“你們都去睡吧,我今晚在這裏陪玉寒。”
于媽不同意,篆兒不敢出聲,可是玉瑤執意堅持,于媽才帶了篆兒出去了。玉寒做了一夜噩夢,晚上驚醒了好幾次,都是靠玉瑤不住安撫才能再睡去。玉瑤累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才得以趴在他床頭小睡了半個時辰。等她感到身上一暖,擡起頭來,天已大亮了。于媽站在床邊,正替她蓋毯子。見她睜開眼睛,于媽一臉心疼地說:“小姐,我來照顧少爺吧。天氣冷,你這樣睡會着涼的,還是回屋去歇會吧。”
玉瑤直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我沒事,于媽,什麽時辰了。”
于媽替她揉肩,口中回答:“剛交了辰時。”
玉瑤整理了一下思緒:“昨兒個我心裏亂得很,什麽也顧不上,這會兒想起來了。我們今日走不了了,你叫陳伯去車行把我們雇的車子延一延,先延三天吧。再去陸府說一聲,玉寒染了風寒,在京裏多住三天再起程回淮安,不過沒什麽大事,叫君亭不用擔心。”玉瑤頓了頓,心想就算叫他不要擔心,但他肯定還是放心不下,一定會來看看,到時不免有些尴尬,便提醒于媽,“你再交待一句,今日我要照顧玉寒,抽不出空,叫他不用過來。”
于媽點頭應下,玉瑤又沉吟道:“玉寒的事除了你和篆兒,能少個人知道就少個人知道,我想,家裏人能瞞的也都要瞞着才好。”
于媽馬上說:“小姐放心,我昨兒就關照了篆兒那小子,他要是敢亂說,我先撕了他的嘴。”
提起篆兒,玉瑤沒好氣地道:“篆兒那邊我是有些話要問他的,他起來了沒有?”
“起來了,初刻起就在外頭跪着呢,我看不如讓他跪一個時辰,長長記性。”
篆兒年紀和玉寒相仿,但身世十分可憐。他小時候父母早亡,他大嫂嫌棄他年幼無用,是個光會吃飯的拖油瓶,又打又罵,後來幹脆撺掇着丈夫把這個弟弟賣給了梅府充當雜役,從此以後對他不聞也不問。于媽和陳伯同情他的身世,所以一直都很善待他。這回于媽的言辭少有的激烈,看來真是被篆兒的糊塗氣壞了。
但是于媽罵歸罵,疼歸疼,嘴裏這樣說,可是眼神卻透露出了心裏的不忍。玉瑤嘆了口氣,說道:“算了,他年紀也還小,總有行差踏錯,吃了這一塹,未嘗不是好事。外頭天寒地凍,他也是爹生娘養的,我不能作賤他,快叫他進來吧。”
于媽得了玉瑤的話,臉上頓時露出喜色,看得玉瑤又好氣又好笑。少時,她領了篆兒進房,篆兒滿面愧色,立即在床前跪下。玉瑤見篆兒的臉凍得青白,嘴唇發紫,一個勁地哆嗦,心裏也有不忍,卻強撐起心腸不理他,只對于媽道:“這兒有我,你出去照應吧。陳伯和廚娘那兒我想着也是同一個說辭,就說玉寒着了風寒,昨兒夜裏發熱,所以今日不走了,再叫廚娘煮點清粥小菜送來。壓驚湯還是你來煮妥當,辛苦你辦完這些事,再幫我到街上探聽探聽,可有什麽閑言碎語?”
交待了這幾句,等于媽一走,玉瑤便去幫玉寒整理睡亂的被褥,仍然不理篆兒。屋裏有炭盆,所以很暖和,篆兒雖然跪着,但臉色漸漸恢複了紅潤,身子也不再打抖了,只是垂着頭,戰戰兢兢地不敢看玉瑤。玉瑤冷了他好一會兒,才道:“你起來吧,你若是好的,既已知錯,我不罰你跪,你若是不好的,心口不一,跪又有何用?”
篆兒語帶哭腔:“大小姐,我真的知錯了。”
見他說得真心誠意,玉瑤嘆口氣,心裏一軟,柔聲說:“我知道你是好的,起來吧,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篆兒抹了一把眼淚起身,大聲道:“大小姐盡管問,篆兒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
玉瑤皺了皺眉,做了個輕聲的手勢,篆兒連忙捂了嘴。玉瑤看了一眼玉寒,睡得正沉,被沒有被吵醒,才放了心,對篆兒低聲道:“別乍乍呼呼的,你先把這幾天的事細細說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