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連環(6)
連默避讓過在過道上奔跑的頑童,繼續擡頭查看書架上的分類牌。
周末的書店熱鬧過菜場,頗多家長帶學齡前兒童到書店接受文學熏陶。奈何孩童多動,全然不顧家長管束,在書店一排排書架間的過道上來回呼嘯奔跑。家長最後只好放棄,任由幾個小童來回追逐。
然而對愛書人來說,這小小嘈雜,不成問題。
連默戴一副黑色全封閉降噪耳機,悠閑地穿行在書架之間,眼前是排放整齊的,散發着新書獨有的香味的書籍,耳中是巴黎聖母院卡西莫多抱着死去的愛人所唱的舞蹈吧,愛絲美拉達吾愛優美的旋律,周遭的一切都淡出她的感官世界,只餘純粹的音樂與文字。
死者胃容物中發現的花粉着實令連默困惑,那并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種花卉的花粉。只有辨識出花粉的種類,才有可能知悉受害人生前的最後一餐是在何處用的,進而推斷出一條大致的時間線,弄清楚她最後二十四小時的行程,從中發現兇手遺留的蛛絲馬跡。
目前與實驗室數據庫中的現有數據交叉對比,沒有找到匹配的樣本。她在法醫交流用的內部網站上也放出了花粉的顯微放大圖片,暫時還沒有回複。連默只好到書店來,為自己換一換思考的角度,拓寬思路。
但是書店裏關于孢粉的圖書實在不多,連默找到一本《中國氣傳花粉和植物菜色圖譜》,從書架上抽.出來仔細翻了翻,和實驗室已有的數據大致相同,但是她還是打算買回去仔細閱讀,以免人為疏忽錯過重要線索。
忽然有一只男性修長幹淨白皙的手将一本《中國木本植物花粉電鏡掃描圖志》輕輕遞到連默眼前。
連默一愣,取下耳機,擡眼望向持書的男人。
男人生着一張年輕的娃娃臉,一副近視鏡下頭是半眯半笑的眼,穿着質地非常細膩柔軟的淺灰色棉麻圓領衫,搭一條牛仔褲,白球鞋,和連默像是雙生兒般的打扮。
男人見連默揚睫相望,眼裏有疑問顏色,微微一笑,“我看到你一直在找有關花粉的圖書,這本是剛才有個淘氣的小朋友看過,随手塞在後面那排書架上的。”
說着,指了指連默身後的那排書架。
連默順着他的手指望過去,不由得一哂,哲學書啊……她哪裏會去哲學類裏找有關植物的書籍呢?
接過書,連默向他道謝。
他聳聳肩,雙手插.進牛仔褲口袋裏,“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不擅長與異性搭讪的連默點點頭,将兩本書捧在胸.前,重新戴上耳機,再次将世界隔絕在音樂的旋律外,朝收銀臺走去。
Advertisement
男子站在原地,目送連默纖瘦的背影慢慢走出他的視野範圍,被層層書架所阻擋,微笑着垂頭看向連默稍早站立的位置。
她有種不自覺的美,頭發紮成一束馬尾,低頭認真看書,露出一截潔白的脖頸,有幾縷散碎的小頭發,帶着一點點微微的弧度,貼在耳後。書店柔和的燈光打在她身上,使她看起來不可思議地美好。
他忍不住想,這樣的美好,但願不被這污濁的塵世侵染。
連默回到小區,還沒走到樓下,遠遠就聽見賢珍和明竹的笑聲。明竹的笑聲尤其響亮,脆生生的,透着一股蓬勃朝氣。
連默拎着書店的紙口袋,放慢腳步。對于兩個女孩子的熱情,連默總有些不知所措。她喜歡保持一定距離,先觀察一段時間,直到确定發展友情對彼此無害,才會放下戒備。
這個過程并不會太漫長,但是在如今人人都加快節奏,步履匆忙的時代,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等待,願意接受這樣的謹慎。他們往往匆匆而來,見得不到期望中的回應,便揮手而去。
連默覺得自己就像是新世代的老古董。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兩個陌生人,可以通過一款手機應用軟件,找到彼此,然後相約見面,最後把臂摟間跑去酒店開房?廣播裏陌生網友見面,被騙財騙色甚至慘遭殺害的新聞,難道還少麽?
等她磨蹭到門洞前,賢珍和明竹都沒上樓,連默只好硬着頭皮和兩個見面自來熟的女孩兒打招呼。
明竹先看見連默,嬌呼一聲:“連姐姐回來了!”
賢珍扯一扯明珍的手臂,“姐姐回來啦?你同事等你好久了。”
果然信報箱前頭站着青空,明亮的紫色T-恤,亞麻色休閑褲,和平時在單位裏全然不同的樣子。
看見連默回來,他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信手接過連默拎着的紙袋,“怎麽沉?累不累?我不是說了叫你等我來了再出門麽?”
連默啞然,微微漲紅了臉。
她是真心不習慣男生在大庭廣衆之下對她如此熱情周到啊……
“連姐姐,你同事對你真好!”明竹咬了咬嫣紅的嘴唇,有些羨慕地說。
賢珍拉着她,對青空和連默說:“正好姐姐回來了,我們也該上班去了。”
說罷拖着明竹走遠了。
青空等兩個女孩子走遠了,一邊揚下巴示意連默開樓下的防盜門,一邊對她說,“這兩個女的來路不明,說話滴水不漏,目的性很強,你和她們往來留個心眼。”
“哦。”連默點點頭。你不說我也知道。
待連默打開防盜門,青空拎着裝書的紙袋進門,一邊前後上下打量樓內的建築結構。
“就這一部電梯?”
“嗯,就這一部電梯。這是老式公房,有電梯已經屬于當時比較高級的公寓樓了。”連默卻引着他走樓梯,“不趕時間的時候,我都會走樓梯。”
響應號召,節能環保。
青空跟在連默身後。
她今天穿麻灰色棉恤,牛仔短褲,紮着馬尾辮,遠遠看去就像是假期裏的中學生。走近看,卻有着中學生所不具備的沉穩冷靜。
當走到七樓時,連默面色如常,青空則有點喘,“最近缺少鍛煉。”
連默聞言微笑,去接他手裏的紙袋,“給我拎罷。”
“沒事!”青空站直身體。
連默也不和他搶,自去開了門,請他進屋。
當連默家的門堪堪阖攏的剎那,隔壁門後傳來清晰輕蔑的聲音:“不要面孔!看什麽看?還不回去做作業?!”
青空在屋裏聽見了,忍不住皺眉。
連默怎麽住在這樣的環境裏?兩家鄰居一家在門後窺.視,言語中充滿了對連默的敵意,另一家的兩個女孩子熱情得過分,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殷勤。
“市局有單身宿舍可以申請,住得離局裏還近些。”青空對連默說。
連默接過他手裏的紙袋,放到一旁的置物櫃上,“這裏也挺好的,出門就有超市菜場,走五分鐘就是地鐵站,交通便捷。”
青空不便深勸,只好轉而問:“去書店有什麽收獲?”
連默來了精神,“目前國內可能最全的孢粉圖譜圖志都買到了,我将受害人胃容物內發現的花粉拍下來了,馬上開始做比對。也許正好有數據庫裏沒有的樣本。”
“我和你一起分頭找,”青空擊掌,“這樣速度快些。”
連默去廚房泡了一大壺茉莉檸檬茶出來。
茉莉花就是連默種在陽臺上的一盆多瓣茉莉的花朵。連默不太去料理它,任由雨水澆灌,風吹日曬,卻每到暮春初夏,便開出繁繁複複累累綴綴的花來,香氣在夜裏飄出老遠去。連默就收集花盆托盤裏未及盛放便凋謝的花苞,略略曬幹後,自己用來沖茶喝。
青空聞見茉莉香味兒,笑起來,“想不到連默你也喝茉莉花茶。”
又說起自己父親來,“我家老頭就喜歡喝茉莉花茶,家中院子裏種了整整一花圃的茉莉,什麽品種的都有。沒事就鑽在花圃裏伺候茉莉花。我家太後說他跟花在一起的時間比和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時候都多。有機會帶你去看我老頭種的那一大片茉莉花。”
連默想象那樣一片馥郁芬芳雪白的花海,“一定很美。”
青空壓低聲音,“後來我老頭偷偷告訴我,他當年初見我家太後,就是在一叢茉莉花前頭。我家太後穿一套軍裝,胸.口別着大紅花,正和戰友合影,我老頭恰巧經過,看了那麽一眼,自此就刻在心裏,再也忘不了。”
青空至今記得老父在說起這一段往事時,臉上那種煥發青春般的光彩。他相信當時那個畫面一定很美很美。
“臭小子!哪一天有個姑娘,你看了她一眼,再也忘不了,你就知道是什麽感覺了。”老父說完,一把将他從病床前拍開,“別在我跟前礙眼,多陪陪你媽去!”
他當時以為老頭撐不下去,差一點心軟留在父母跟前。後來發現老頭兒精氣神足着呢,和同樓病房裏的病友下棋,兩個人為了一步棋吵得面紅耳赤,他才驀然驚覺差點中了苦肉計。
連默微笑,斟了杯茉莉檸檬茶,雙手奉到青空跟前,“謝謝。”
她神經再粗壯,青空接送了她一周,也明白這其中,怕是有費隊安排他保護的她的意味。
“一杯茶就謝我了?”青空怪叫。
“等會兒我親自下廚,請你吃飯。”連默老實。
“這還差不多。”青空笑起來,眼裏流露出明朗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