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春時東風輕暖,拂過湖面與青柳,宅中依舊是初買下的模樣。
我看一眼宅中景物,它沒有變化,只是餘下的那四只孤魂于半月前離開宅子,放下怨念,各自投胎了。于他們言這是個好結果,桎梏仇恨統統掙脫,躍下輪回臺,今生判來生,清楚分明。能得解脫是件好事,只是夜半難眠的時候,聽不見他們聲響,尚且不大習慣。
收斂心思,我看向眼前平靜無波的湖,夏時的荷早已不再,連同蓮葉都不曾有,四季更疊,一池菡萏便也随四季變化,自将開未開,亭亭舒展,至殘荷聽雨,半塘秋色。
一切都在變。
未曾變過的,大約只是這座舊宅。
說起變與不變,這讓我想起書生的巧語。如今這個人就坐在我身邊,他的目光一如往常溫柔,然而我知道他這溫柔神色從來随意展露,與我如此,與旁人亦是如此。誓約信口便來,堅定說着如若違背,便散去所有孤獨終老,說出這樣的話,可見他并不怎麽相信天上神明。
他的話語雖可笑,然而這人終究是我恩人,我需繃住笑意,同他作出好聲色。
将至午間,湖畔置了桌凳,久久坐在這處,腹中已然覺出饑餓,我本想出去買些飯食,卻被書生攔住。
他捉住我小臂,那目光似乎叫做期盼:“其實不必去外頭,算起來我們相處這樣久,我卻未曾吃過你親手做出的飯菜……”
原來他想要我下廚。
可惜我懶得很,修成人身後,便是不進食,也不會有何難受,哪一日嘴饞了,便買一些可口吃食過過嘴瘾,何況青瀾學過這些,我只需享受安閑。
本想拒絕,奈何書生執意要嘗一嘗我的手藝,彎彎繞繞不得推脫。本着還恩的态度,我只得進了平日不願踏足的後廚,執了菜刀,切一顆蘿蔔。其實若要省力,大可以施一道法術,幻化出美味吃食,然而算起來我未曾接觸過這些,有時也會好奇,如今試一試,只當玩樂。
切與剁尚且能夠進行,然而到了翻炒調味這一項,我實在不能做好。
濃煙幾乎要将眼淚熏出,鼻間已然嗅見焦糊味道,掩住口鼻輕咳一聲,再擡眼,卻見青瀾于門外呆呆立着。
幾乎是沖過來,他一把奪過鍋鏟,将焦黑的失敗品盛入盤中,無奈問道:“又是那個書生支使你做的?”
Advertisement
我點頭,順道抹一抹額間細汗。
青瀾冰涼的手指撫上來,輕柔拭去面上污跡,他笑出聲:“這臉上沾了灰,愈擦愈髒,是不是方才添柴時沾上的。”不待我回答,他看一眼那盤焦黑的飯食,笑意更深了些,“這一盤已然不能吃了,現下我再做一道,兄長端與那書生,就說是你做的。”
我止住他動作,徑自端了那盤焦黑物,于他疑惑目光中,答:“他只說了讓我下廚,卻未曾要求過做出來的東西能不能吃,至于他會不會失望,這從來與我無關。”
正待轉身,青瀾喚住我:“兄長,那晚我們一起去聽故事時,我對你說過的話,可還記得,若記得,你該給我個回應。”
我頓住腳步,心跳再次亂起來,我想起來那晚他說的思慕,耳朵不由有些發熱。與那一晚相隔已有許多天,我刻意不去提,待青瀾也同從前一般,只當不去想,那樁事便不曾存在,可惜那是真切存在過的,即便我忘,青瀾也不會忘。
他等我回應。
其實我并不在意他與我為兄弟,若是喜歡了,即便存在真的血緣聯系,也沒什麽關系,我只是有些亂,我不知道要如何答他。
他足夠專注,足夠體貼,他與書生,是不一樣的。
我要如何答?
手中的飯食漸漸涼了,我背轉身已然很久,尋回從容模樣,我回頭:“等書生走了,我便告訴你。”
其實不過逃避,我不明白,為何沾上這件事,我變得這樣奇怪。
從前,我不會為旁人心思煩惱,書生的剖白不曾令我心動半分,如今青瀾來問,我卻頭腦空空,只是想逃。
想逃便逃吧,至少現下,我可想一想書生走後,我将作出的回應。
邁開步子,我一路行至湖畔書生所在,不曾回頭。
将那盤涼透的焦黑物于手中熱上一熱,我擱下它,擱在書生面前,于他複雜目光裏,柔柔笑着遞上一雙木箸:“我費了好些功夫做好的,你嘗一嘗。”
“你……不曾下過廚?”他接過木箸,夾起一塊看不出原本面目的菜,眉心有些抽搐。
我将他神色看在眼裏,他想要我為他親手做菜,卻又不想吃下這盤飯食,想要便給他,不想要便拿走,他想得美好,可是世事哪能盡如他願。
“你說了想吃,即便不曾做過,我也想要你如願。”溫柔情态,我也是會的。
他躊躇着,一箸飯食擱在嘴邊,終究遲疑着送入口中,我坐下,閑閑撐着頭顱,笑看他皺起臉,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的模樣。
書生放下木箸,不再動作。
這時青瀾走過來,見了那盤焦黑物,目光于書生身上轉一回,便又收斂,他坐下來,話語似故意說與書生聽:“這是兄長做的?唔,想來火候沒有掌控好,不過兄長向來是不做這些事的,如今做了,想來是為了許公子。”他停頓,似思索,片刻方道,“說起來,許公子怎麽不吃,是嫌我兄長手藝生疏?”
書生紅了面頰,應是窘迫。
似未覺察,青瀾繼續道:“兄長頭次下廚,我得嘗一嘗。”
說罷,夾了一箸送入口中,不曾皺眉,便咽了下去。
一箸接着一箸,動作未停,片刻間,他竟将盤中物吃盡,末了,評道:“味道是鹹了一些,卻也是能入口的,許公子,你想要嘗一嘗我兄長親手做的飯食,然而他真正做好了,你卻不吃,青瀾想要問一問,這是什麽意思。”
青瀾言語向來無遮攔,對于書生,更是摻了惡意,是以他二人向來是不說話的,即便說話,也不過互相譏諷,如今一番話,直将書生推至窘迫境地,憋紅了臉,卻尋不出反駁言語。
書生低下頭,郁郁地告辭。
他離開後,青瀾定定注視着我,我知他在等我一個答案。
我看着那瓷盤的花紋,隔了很久,方開口:“我知道你的心思,既然你我相伴多年,且你性情專注……”
話未講完,卻見青瀾變了臉色,他蒼白着面容,彎了腰,捂住腹部。
莫不是那盤菜的緣故?
他未等到我之後的話,便徑自沖向遠處茅房。
因着那盤飯食,整整一日,他不是在茅房,便是在跑向茅房的路上,于是暫時無緣聽見我之後的話語。
我看着那空空的瓷盤,有些感慨。
我的廚藝,當真有這麽要命?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畫風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