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瀾将我帶至一個小小的茶館。
未進入,便聽得筝的響聲,白玉珠簾之後,坐着個清秀少女,素手撥弦催妙音,她擡眼,指間動作緩下來,調子柔婉,漸彈漸輕。旁側靜坐的紅衣女子便于這随意撥來的柔和小調中嫣然一笑:“今日小女子來講四段故事,這第一段,該是十年前的舊事……”
合着筝聲聽故事,倒是有幾分新鮮,我聽着旁人的愛恨糾葛,難得觸動一點心緒。館中歇着許多孤魂,大多魂魄成雙,對坐相望,剩下的魂魄形單影只,隐隐帶出愁容,該是一副傷心鬼的模樣。
原來沾上情愛,鬼也傷心。
我飲下澀苦的茶,聽着漸漸哀柔的調子。紅衣女子的故事說了一段又一段,自開頭聽至末尾,原來每一段皆是講述一對癡情愛侶。癡心阻隔,殊途難伴,生不同時,死卻同穴,生時不得偕老,死後反倒攜手。其實說穿了,也不過是一段又一段的殉情故事。投水,服毒,千萬種死法,偏偏描繪凄美,湖水下糾纏的發絲,服毒後交握的手指,絲毫不提湖水浸泡後浮腫的軀體,服毒死去後七竅流血的面容。
如此倒也尋常,這雖是真正發生的殉情故事,然而由旁人講出來,終究要稍作潤色,于是故事不僅只是過往之事,而是供人嗟嘆感慨的一段傳奇。
傳奇自然不容瑕疵。
将四段故事講述,筝聲停歇,靜默中,紅衣女子卻望向我與青瀾:“慣例裏的四段故事講完,小女子仍有一段故事需講。”她彎起眸眼,目光似有深意,“一位朋友央我将這段故事講出來,這個故事時候久些,幾百年前便開始,如今仍未結束。這個故事,自救命恩情而起……”
我不大專注地聽着故事,女子聲調輕柔,故事便也沾上柔和情思。這一段講述較之先前要平淡許多,救與被救,欠恩與還恩,恩情作聯結,即便早先不曾相識,卻也日漸親如兄弟。
原來這是一場斷袖情。
我有些瞌睡,便撐起頭顱,強自打起精神,聽故事卻睡着,着實不夠尊重。
耳中聽得女子言:“他一直暗自思慕兄長,奈何并不懂得情愛糾纏,是以不明白那些情緒自何處來,之後見那書生于兄長相處,更是漸起嫉妒之心,情緒積攢久了,也就明白它們來自何處。他厭惡書生,礙于兄長,不敢私下動作。如今書生另尋女子成婚,兄長心中難過,他想要好好寬慰,再将心中思慕盡數傾吐,于是趁着陰間集市,來到一家茶館……”
她不再講下去。
孤魂們興許覺出這最後一段故事無趣,一早便散了,茶館中只餘我與青瀾,再擡眼,原來珠簾之後那兩位女子,亦悄悄離開了。
眼前是真正的空蕩寂靜。
兄長,書生,陰間集市,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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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慕?
于情愛一事我雖有些遲鈍,卻也明白何為思慕,那樣長那樣久的思慕,青瀾究竟是如何想。
不去看他雙眼,我看着桌上茶盞,這樣的靜默持續很久,我看見茶湯中映着燈影搖晃。搖曳着,不分明,一圈一圈細小的波紋打碎燈影,随外界變化,像是一顆生動的心。
燈影映出粼粼的光,不曾停歇,再細看,原來是我的手指在顫抖。
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想要快些離開,胸腔中一顆心兀自跳動,咚咚,咚咚,它從未如此急促。
定然是生了怪病。
飲下一口茶,我聽得青瀾好心提醒:“兄長,茶早已涼了。”
“不礙事。”
我聽見自己這樣講,涼透的茶湯,帶些奇異的清苦。不知過去多久,我終于對上他的目光:“今晚我過得很開心,趁着集市未散,我們回去吧。”
起身要走,卻被青瀾喚住:“兄長忘記拿那面前世鏡,我送你的前世鏡。”
我回神,接過他遞來的銅鏡,将其收好。
出了茶館,卻見集市也漸漸散了,街上只得三兩鬼影,燈盞如來時一般次第熄滅,直至盡頭處一點光亮也融進漆黑,冷寂的月光映下來,紗霧似的一層,勉強照見前路。
我沉默着走在路上,不時與孤魂擦肩。
“兄長,有時候想不明白的事情,其實只是隔着一層紗,掀開來,便可察覺真相,而許多不可阻止的小差錯,也非是生了毛病……”他望住我,眸光凝在我面上,難得柔和,“覺得萬事皆混亂的時候,其實并非外物作亂,外物從來亂不了心,是你的心亂。”
是我心亂?
我不言語,只是腳步快了些,這條街巷将到盡頭,我未停歇,将他遠遠落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