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之後,日子便熱鬧了許多。幾乎每一日,書生都要來此消磨時光,有時只是對面靜坐,三杯兩盞淡酒,激起他微醺後面上紅潮,我不知他在想些什麽,想來他亦不知我心中所慮。
我飲下酒液,餘光瞥見門邊探出一只青綠色的腦袋,是青瀾化作原身。那一尾青蛇擺着軟滑的身軀兀自向前游去,我同他使個眼色,卻未曾收到效果,青蛇昂起頭顱,吐出口中鮮紅的信子,仿佛挑釁。
幸而書生專注一副字畫,未曾看見。
于是青瀾便悠閑地游過去,緩慢彎曲,踱至院中一池清涼湖水,龐大身軀滑入水中,濺出水花。
我默默看着青蛇于湖中嬉戲游動,無論怎樣的眼神,都不能夠使他停止胡鬧。
這些日子,青瀾愈發不聽話了。
眼見着青蛇鬧夠了,慢吞吞爬上岸,化作人形,我才稍稍松了口氣。
默默無言的對坐持續了很久,書生自始至終仔細賞鑒手中字畫,只是目光不時飄至我臉上。他看我,我自不好置之不理,于是指一指畫上,巍峨群山之中那一點人影:“這畫尋常,字也尋常,其上的樵夫倒有些意思,同山相比雖微小,卻也細致清晰,你看,他背上那捆幹柴。”
起了話頭,之後交談,便容易起來。
書生取出一張畫,說是閑時所作,願我指點一二。
一點一點展開來,卻是一幅美人畫。
畫中人撐着紙傘緩步而來,衣袂翩然,無垢無塵。如絲細雨中漆黑長發随風揚起柔和弧度,那雙柔似春風,靜似秋水的眸子,亦彎起美好弧度。
書生的言語斷續:“我十分喜,喜歡你,那一回你撐傘過來,我記住那時候你的樣子,想着何時能将這姿态畫,畫下,再送與你。”
送畫,作詩,最終的目的不過炫技,讨人歡心兩條,書生不愛刻意炫耀文采,那麽這一回,該是打着讨人歡心的主意。
贊他畫技,再将畫作收下,我将一切打點妥帖。留他一道用了晚飯,正要将其送走,不料大雨無預兆,先前的晴朗天不複有,雷鳴電閃,狂風嗚咽,傾盆雨一顆顆砸下來,落于瓦上,聲響分明。我只得留他于宅中歇息一晚,待到明日天晴,再将他送走。
再次回到房中時,解衣欲睡,腰間卻被冰涼物事一圈圈纏住。一尾青蛇盤踞于床榻正中,細長的尾勾住我,将我帶至它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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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類的豎瞳看向我,平添幾分冷意。
我摸一摸它光滑的腦袋,動作間書生贈的畫卻飄了出來,未等我去拾,青瀾已然将那薄薄一層紙咬在口中,團作小小的一團兒,于我訝異目光中,吞入肚腹。
“不喜歡的東西吞下去,眼不見,心便靜。”它将頭顱擱在我肩側,冰涼的蛇信子不時刷過耳廓。
我任它将自己一圈圈纏緊,只用空餘的雙手擁住它,一遍一遍撫摸過細密鱗片:“青瀾,你最近似乎有些奇怪,前些日子說要殺掉書生,這些天,又屢屢化作原身。”
“我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青瀾道。
雷聲過于大,我未曾聽清這一句話,手掌下鱗片冰涼且帶一絲黏膩,借着一閃而過的雷電光亮我看清它暗沉難言的眸子,那其中有着我看不懂的情緒。聯想青瀾連日來的躁動,我有些疑心是他發情期到來,故而連日暴躁不安,夜間也常溜來我房中糾纏。
然而蛇妖的發情期不該是現在。
談起發情期,我實在沒有多少經驗。因天生同旁的蛇類不同,知曉自己要修行,于是每一次發情期到來,念一念清心的法訣便也過去了,故而徒活一千餘歲,還不曾與同類亦或旁的妖物有過親昵些的接觸,最親密的,也只是與青瀾盤在一同睡覺。我修為較之青瀾要深,未曾覺出難受,然而青瀾年紀小些,若當真是發情期到來,定會煎熬。
我問他:“最近,是不是有些難受,是發情期?”
他于腰間纏得更緊些,停了半晌,方答:“不是發情期,我只是忽然明白自己為何讨厭那書生,這些日子煩躁,只是,不願看見你同他一起。”
“是為什麽?”
我有些好奇。
然而世間太多無預兆,方才的大雨無預兆,現下書生推門而入的動作,更是無預兆。
書生手中的衾被枕頭被丢在地上,他顫抖着指向青瀾:“蛇,有蛇,蛇要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