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書生雙眼一合,登時暈死過去,我看着他昏迷中仍未卸力,直指床榻的手指,只覺頭疼。
青瀾自知闖禍,只好變作人形,将書生擡至房中,目光掠過地上被褥枕頭時,微不可查地皺了眉頭,于是動作也添粗魯,最後将書生安置床榻的一個動作,幾乎算得上擲。
将書生于床下軟垂的一條腿擱上來安置妥帖,我取來一顆深紅顏色的清苦丸藥,令青瀾倒了水,喂他喝下。書生面色仍舊蒼白,想來丸藥未曾見效,我看他眉目間隐約凝上烏黑死氣,不由有些着慌。這人借着雷雨天來我房中,無意撞見青瀾的蛇形。幽幽的一條巨大青蛇纏在人身上,難免将人會吓至魂魄出竅。
青瀾低了頭,不發一言,暗夜裏面目輪廓分明。
将書生吓至如此地步并非他本意,且化作原形嬉鬧,也是平日裏時常做的,只怪書生來的不是時候。
也怪我與青瀾不曾想到宅中有人借住,一時大意,釀成禍端。
無論如何,禍既闖下,便要彌補。
我看向身側沉默的人:“青瀾,你說,現下該如何?”
“自己闖的禍,當由自己來擔,我這便去尋他魂魄,将其聚合。”青瀾的面色不比書生好看多少,想來也為這樁事發愁。
說罷,便出了房門,找尋書生游走魂魄。
我看他身影消失在大雨中,久久壓在心中的一聲嘆息,便也脫出口。
找尋魂魄,哪裏有那麽簡單,倘若一切尋常,又何須憂慮。
青瀾注定尋不到。
仔細算來,還恩的事情拖了三世,沒有一次算得上幹脆利落。第一世他救了我,未來得及還恩,他便匆促死去。第二世更是摻雜了些糾纏難剪的情絲情長,以致最終不了了之。終于等到第三世,原想着徹底了結前世恩情,卻因一時好奇人間好處,而使事情愈來愈難辦。
不過事已至此,抱怨無用,後悔更是無用。
沒有救治書生的法子,我只得眼看他魂魄散去,于是恩情未還,添上新罪。
Advertisement
我看着外頭一閃而逝的電光,一道光亮似要劈開天幕,直直砸在地面。雨水噼啪不停,枯坐半個時辰,雨勢倒愈發大了,來勢洶洶的雨珠飛濺窗內,打濕案上書卷。隔着那扇微啓的窗子,庭前青翠葉子零落委地,任憑風雨吹打,這該是個凄涼景。我望向房門外,青瀾轉身離去的路。時光又推移了些,我不知它過去多久,青瀾仍舊沒有回來,他自己也明知此事不大可能,卻仍舊要尋求一星半點希望。
怎麽可能尋得到。
由得他去,找不到,他自會回來。
書生面上死氣更濃重些,我已然不抱希望。
本想閉目休憩,耳中卻聽得腳步聲響,原是青瀾立在門前。他身上幾道傷口縱橫,猶自滴血,面上卻是欣喜顏色。
将手中細細護着的一縷魂魄送入書生皮囊,青瀾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終究找回來了,本想着此次闖禍,定會拖累兄長,還好如今一切解決。”
“身上的傷哪裏來的?”雖驚訝他将魂魄尋回,然而看着他身上猙獰傷痕,也顧不得詢問魂魄的事情。
“方才我尋到城中,于湖畔見得從前那和尚,他手中凝着書生魂魄,我趁他不備,便搶了來。”青瀾眸光暗沉,是蛇類的陰寒,“那和尚質問我是否殘害書生性命,我将前因後果與他講述一遍,他卻不信,一口咬定我與兄長謀人性命,死不足惜,于是……我帶着這些傷,勉強逃了回來。”
倒是教小和尚捉了把柄。
原本我還疑惑青瀾何以尋來書生魂魄,如今看來,卻是因為那和尚。出家人同妖魅鬼怪不同,凝聚魂魄的事情,妖做不得,他卻做得。
這一回算是幸運。
我為青瀾止了血,抹上藥。
小和尚造出的傷痕費是尋常,省力法子是治不好的,只得用最麻煩的方法,止血,抹藥,待它日漸長好。
“小和尚還說了什麽?”我問。
青瀾看向我,目光有些猶疑,于是我複問一遍,終于得到答案。
“他說,兄長你是專會迷惑人心的妖物,從前居心叵測隐藏身份留在他身邊,如今又要來害無辜書生……他說,他是一定會除去你的。”
一次又一次說要除去我,那人倒是有些意思。
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何恨我至此。
耳邊聞得一聲□□,書生睜開眼睛,目中猶有驚懼神色。
我将方才之事扯了謊說與他聽,說是宅中忽而闖來一條巨大青蛇,夜半于房中要将人吞吃,幸得青瀾相救,才得以脫身。
書生半信半疑。
不得已,我只得将他記憶篡改,他昏睡過去,再度醒來時,已然對我的謊話深信不疑。
風波化作平靜,波瀾隐沒湖底,日子如從前一般悠閑度過。
四季輪回,又是一歲。
三月天,早春時候,枝桠生芽,湖畔的柳尚未長成,柳葉細嫩,遠遠望去,似一團一團的紗霧。
我與青瀾于湖畔散心,湖對岸遠遠游來一只烏蓬小船,小船于微雨後猶有漣漪的湖面上悠然前行,再近些,我看清船艙中對坐的一雙人影。
是書生。
他與一位女子坐在一處,那女子姿容秀美,神态娴靜,唇畔攜一抹笑意,煞是動人。書生亦展開歡顏,雙眸瞬也不瞬注視着眼前佳人,口中溫聲言語,我聽見他贊女子才學。
青瀾停頓腳步:“那個人賴着兄長不說,暗地裏還同旁人相會,實在厚顏無恥。”
我回頭看一眼書生溫柔雙眸,昨日他還用這樣的目光望向我,轉眼換了另一人,竟也溫柔如故。
其實我一早便知道,書生家中早已對我與他的事情有過阻撓,這些阻撓皆被他一一擋了,只堅定留在我身旁,立誓要與我執手到白頭。前些日子他的長姐再度提起這樁事,說是兩個男子相守終究有違倫常,不如各自娶妻,趁早了斷。書生自然是不同意的,拉着我于他長姐面前苦苦哀求,終究換得長姐默認,不再于明面阻撓。
興許我該感動于他的癡心。
只是我與他不過恩情聯結,而非紅塵情愛,我只管還他恩情,令他如意,至于癡心情感,自不必理。
何況癡心一顆,變化無端,今日喜竹,明日喜梅。喜竹與喜梅一樣是癡心,喜歡時從來真心實意,只是不長久罷了。這樣說變即變的癡心,哪裏及得上化作塵灰依舊在的富貴功名呢。
魂魄離去,血肉白骨長眠小小墳茔,金銀入棺,冰涼墓碑镌刻功名,百年千年,不會散去。
唯獨情愛糾纏,随人死生。
命散便随之散的東西,書生自然不會要,換作我,我也不會要。
終究能夠牢牢握在手中的東西,更使人心安。
烏蓬小船中女子低頭淺笑,耳邊依稀聽得書生一句“婚事”。
兩家定下婚事,書生的才,配上女子的貌,該是一樁良緣。
打聽過後,我知曉,他們兩家原本定下娃娃親,只是時光挪移,書生家中一步步敗落下去,便也未曾提過多年前結下的親事。多年後再度相見,只一眼,名門的閨秀便鐘了情,又兼仰慕書生才華,于是不得自拔,央求父親将婚事重提。
忘了說,書生算是城中一名才子。
應了這一門親事,富貴與功名,便來得容易,何況女子姿容難得,書生并不吃虧。
這樣的好事,只有傻子推拒。
書生雖老實,卻不癡傻,情愛與前程,兩相比較,孰輕孰重,自是不必多說。
“走吧。”
最後看一眼那只小船,我移開視線,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