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一天下起蒙蒙的雨,夏時多陣雨,雨勢大去時快,像這樣溫柔的細雨,倒是難得窺見。
我與青瀾同撐一把舊紙傘,走在回府的路上,微雨飄搖,衣衫之上不由沾染潮氣,有些濕膩。青瀾執着傘柄,無聲息地向我這邊移去三分,于是他的一側肩膀,也無聲息地随前行腳步洇濕一片。我知他所為不過因着一點孩子氣的小心思,然而身為兄長,自不好裝作未窺見。細密的雨絲落在傘面,是細微的聲響,傘下一方世界不過我與他,這情景沾些旖旎顏色,我未作聲,只将傘柄向他那方挪去一些。淅淅瀝瀝的雨聲裏聞得他一聲輕笑,行走間冰涼的身體隔着衣衫緊緊貼着,他握了我的手,于傘中,似半個擁抱。
青瀾的吐息清晰可聞:“兄長,我們何必于雨天裏,為那魂魄飛散的怨魂送生前一方帕子呢?”
我留心邁過一個小小的水窪,答:“她縱然做錯了事,死有餘辜,然而與我們終究一同相處過一些日子,她如今被那小和尚除去,留在世上的不過一個執念,我們幫她将執念了卻,那麽她與陽間的聯系,便是真正的斷幹淨了。”
“從前未覺察兄長竟有這樣的好心腸,不過那一晚見她散去魂魄,我也有些感慨。”青瀾嘆息,“生前以死将罪孽償清,死後倒因為難滅的怨氣添上新的罪孽,其實就那樣轉世也不錯,喝下孟婆湯,忘卻前生恨,投一個好人家,只管重新做人,怎麽都比現在的結局好。”
再拐一個彎,便要到家了,我不急,放緩了腳步,笑他不懂凡人心思:“你這是妖的想法,不是人的想法,那厲鬼姑娘生前是個人,即便做了鬼也留着情思情長。你可記得那方帕子是她生前繡的,繡了她與她夫君的名字,鴛鴦戲水,并蒂蓮開。帕子未扔下,便是情未扔下,她心裏仍舊有情,情愈深恨便愈深,強行放下,痛似錐心。”
“又是情,又是心,兄長自哪裏聽來這些奇怪的東西?”
“姓許的書生同我說的,我其實也不大明白,不過他說,一個人的一切反常同心相關,同情相關,那厲鬼姑娘所為反常,自然同情相關咯。”我答。
青瀾停住腳步,将情緒表露:“我不喜歡那書生,若非礙着他是你恩人,我早将他一口吞入腹中。”
我亦随之停住,端正了面色:“若是于山林中遇見誤闖的凡人,吞了便也吞了,無人知道,便也無人找你麻煩,只是這凡間的人,不能随意吃,等到闖出了禍,小心那和尚來收你。”
“青瀾明白了。”他恹恹地垂了頭,似認同我說法。
繼續前行,短短的一段路,因着沉默,仿似變得很長。似長似短的路程裏,細密的雨絲模糊了視線,我想起方才那段無稽的說法,情,心,自此生發的執念愛恨。書生同我說,情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它能令人窺見另一個自己。起初聽着有些暈乎,如今參照厲鬼姑娘的言行,那個不着邊際的東西似乎只是使她一步步走進歧路,于血腥殺戮中愈陷愈深,最終落得魂魄散盡不得轉生的下場。書生口中的情害她至此,想來這不是好東西,如那小和尚所言,沾不得。
何況那只是人該有的,我不過一條蛇妖,自不必管那些事情。
其實方才将那方帕子交給那纨绔子時,我是有些不大甘願的,我實在不喜他油滑嘴臉,更不願看見,然而這次難得做一件好事,自然是要做到底的。我不大情願地邁入他宅中,那人醉酒,于桌上懶散歪着。我将絲帕遞與他,他接住,展開放置眼前看個仔細,那兩個糾纏的名姓刺在他眼裏,他站起來,仿似見了極可怖的東西,絲絹被他撕扯作條條碎布,于火間灼燒幹淨。
暗色的灰燼堆在腳邊,風過不留痕跡。
厲鬼姑娘的往事,便也算散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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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了心緒,眼前已然看見我的舊宅院。
再向前行三兩步,卻窺見門扉處立着個熟悉人影,那人傻傻立在門前,不時輕叩門扉,喚一聲:“白公子,在嗎?”
青瀾笑出聲,背轉身的書生聽得,便回頭,怔愣片刻,面上浮起赧然的紅暈。
書生窘迫地低下頭:“原來你們出門了。”
我與青瀾走過去,啓了鎖,推開了門扉,邀他進去喝茶。
茶水氤氲的霧氣裏,書生擡了眼睛,似是思索良久,斟酌道:“我……上回同白公子說的那樁事,白公子可考慮清楚了?”
我記起他上回莫名的親吻與言語,自那一天後,書生便不曾來過我府中,想來是等我答複,然而我并未覺察他是要等答複,他不來找我,我自然也不去找他,直到這一次,他按捺不住,主動尋我。
忘記還恩的事情,委實不應該。
于是我問他:“你這一生最想要的,只是同我一起?”
書生未躊躇,想來答案藏在心中很久,他面頰上的熱度不曾褪去稍許,漆黑眼眸一片溫存愛意:“最想要的,只是同你一起,再次一些,便是金榜題名,或賺得銀錢,使我長姐放心。”
他倒是十分坦誠。
我将還恩方式于心中過一遍,先與他白頭偕老,若他癡纏,便捏個與我面目相同的傀儡人偶作陪,這之後,再助他金榜題名富貴榮華,這樣一來,應是能夠還清。
迎着他熱切眸光,我答:“那便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