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窺此宅妖氣甚重,卻原來,是你這蛇妖在此長住。”夜風吹拂僧人一身袈裟,他的語調一如湖水冷寒,“多年未見,你竟尋了條青蛇作伴,守不住孤寂,如何修行。”
我看着方才厲鬼姑娘站立的所在,片刻前還作歡顏,轉眼卻魂魄飛散,徒留一句癡心話語,一座無情舊宅。
身側的青瀾将我擋在身後,同那僧人道:“你是什麽人,之前認得我兄長?”
遠處的僧人并未理會青瀾疑問,只将手中禪杖執得端正,淡然陳述:“宅中仍有惡鬼未除。”
說罷,便要走過來,逐一尋出宅中所藏厲鬼,欲将其魂魄打散。
四只無辜怨魂躲在角落瑟瑟地抖,我自青瀾身後轉出來。迎着僧人腳步而去,攔在他面前:“剩餘四只怨魂皆是無辜,它們未曾害過人,你何必再相逼。”再靠近一步,我看着故人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從前說過的話,慈悲心腸,衆生平等,你皆忘卻了嗎,小和尚。”
他的眸光出現片刻恍惚,仿佛追憶久遠的舊時光,卻也不過片刻,那雙寧靜潭水一般的漆黑瞳眸恢複成波瀾不興的模樣,仿佛我的話語,不過是只微不足道的石子,掀起的漣漪,近乎于無。
“慈悲心腸,從來不必用在妖魔身上,世間既已有了污穢,我便要将之除去。”他停頓,視線掠過我的臉,“至于你這只蛇妖,日後,我也是要除去的。”
确然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我将他細細打量一遍,見他莊嚴架勢,笑意便也浮上來:“你執迷于此,我自然不能使你改變。至于你要殺我,便是當真是說笑了,且不論我們往昔相識的情分,單論修為,你以為,你殺得了我?”
鋒利劍刃轉眼橫于他脖頸,不留喘息餘地。
我執着劍柄,再推近一分:“既然你不念過往,我自也不必同你客氣。方才那只怨魂殺孽太重,死有餘辜,我便不同你計較,只是餘下這四只是我養在宅中的,你若出手,我定會叫你嘗一嘗後悔的滋味。”
“總有一日……”僧人呢喃。
我知他心中所想,他現下雖不及我,卻不會永遠不及,總有一日,他會将我這蛇妖除去。
總有一日他修得正果,可那一日相隔太遠,至少現下,他對我,奈何不得。
将手中劍刃放下,我道:“你走吧,如何降妖除魔是你的事情,我管不得,只是之後,莫要踏入這宅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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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回答,冷寂的月光映在他面上,映出分明輪廓,那雙冷勝月光的眸眼未曾有片刻波動,轉身離去亦做得端正莊嚴,仿佛并非被人脅迫。手中禪杖行走間偶然輕叩地面,杖上鐵環便也随動作錫錫地響動,靜夜中聲響漸遠,更似鈴音。
“兄長,你從前識得這和尚?”青瀾問我。
宅門半掩,那僧人已然走出很遠,身影再望不見。那是修長挺拔的一道背影,依稀有着往昔的影子,然而擁有熟悉背影的人,卻再不是往昔那個眉目自帶三分虔誠澄澈的小和尚。
我仍記得彼時與他的初見。
他是轉世的僧,肉體凡胎逃不過生老病死,只能一世一世降妖斬魔,待到第十世坐化,便得正果。
初遇時我不過三百歲光景,化作人形也未脫少年稚氣。那是夏末,我半躺于樹木枝幹之上,于蔭翳間避過刺目日光,好奇地窺看林中闖來的怪人。怪人沒有頭發,着一身素色衣衫,歇在溪間飲水。徒活三百歲,我卻未曾見識繁華世間,偶然入得林中的凡人,皆被旁的妖物吞入肚腹。沒有機會一窺凡人模樣,是以不能認出來面前怪人該是一名除妖的僧。
我向他擲一顆石子,惹得他向上望來。
“妖?”那雙眼睛眯起來,于樹影中細看,不過片刻,他緊蹙的眉心放松了,語調也似釋去重負,“原來是人。”
樹枝不高,我扶着樹幹躍下來,立在他面前:“你又是什麽人,來林中做什麽?”
他的年紀算不得大,一雙眼眸漆黑澄明,不惹世間塵埃。
“我不過尋常僧人,聽聞這林中妖物作怪,便來此除妖,這位小施主,你緣何于此停留,是誤闖?”
我本想奉勸他收回除妖的念頭,專心做個凡人,話未出口,手腕卻被他捉住,再回神,已然被護在身後。前方是一只巨大的蛛,猙獰身軀兀自靠近,張開嘴,一口獠牙利齒,足可将人撕碎入腹。這蜘蛛精素來兇狠,林中衆妖亦不敢招惹,如今情形,看來這人是注定有去無回了。
凡人的生死于我而言并沒有觸動,即便眼看着活人被猙獰怪物吞食,亦不會引我多少感慨,可如今手腕被這小和尚牢牢握着,這個人,是想要護我?
莫名的,我有些猶豫要不要抽身離去,這小和尚與我素昧平生,我自不必在意他的。
不等我将那一點猶豫參透,眼前巨大的蛛卻轟然倒于地下,體內妖丹已然被小和尚握在手中,輕松捏碎。
方才兇惡猙獰的蜘蛛精,身體亦碎作千萬片,血肉碎末留在地上,死相可怖。
這和尚,竟如此厲害?
我慶幸自己修為尚淺,且未曾造過多少殺孽,故而身上妖氣未被他覺察,也就未被他一同滅去。
小和尚松開手,許是見我晃神,便出言安慰:“妖物已被我除去,施主不必懼怕。”他擡眼看一看晴朗的天,“趁着天亮,不如我送施主出這林子。”
我自不敢有所異議,既然被他認作凡人,便要一路裝下去。
他帶着我出了多年生活的林子,頭一次,我看見人間。
小和尚問我住處,我編了謊,說是自小沒有親人,只得四處流落。他這人降妖雖厲害,做事卻帶幾分傻氣,太多漏洞的謊話,他卻信了,并且留我在身邊,跟随他除妖。
那該是一段十分惬意的時光,我随他走過許多地方,見了從前不曾見過的人間繁華。我看着他除妖,分明是眼看着他除去我的同類,心中卻無半分懼怖,興許是以為他再如何,都不會将手中禪杖對住我。
相處日久,小和尚便也将自己的事情盡數與我訴說,他記得前世的事情,那些記憶他生就便有,他的宿命是降妖,一世一世,最終那世,終究修得佛陀身。
我不十分懂他所言的宿命一說,人的性命不過百年,短暫時光裏,若只跟随宿命,抛棄本心,即便十世後修得正果,又有什麽意思。
我跟随他很久,從小和尚,到他長作青年模樣,然而我仍喜歡喚他小和尚,習慣了的稱呼,是最難改的。
“之後呢,既然從前認識,那和尚為何還要殺你?”
青瀾仔細聽着那些過往,見我停頓,便出言催促。
夜已然很晚了,再遇那人已然讓我感到困倦,至于之後的故事,也懶再講:“之後啊,我回了林子,做了自在妖。”
青瀾知我不願再講,便收斂了好奇,與我一同化作原型,盤在一處睡去了。
安靜下去,不知什麽緣故,我卻未曾睡着。
夜半的風吹拂碧波湖水,我自湖面窺見自己銀白身軀,青白二蛇糾纏一處,似兩條柔軟的絹繩,細密鱗片覆蓋,是妖異的冷光。
我沒有對青瀾講清楚,不過這一回沒有同青瀾講清楚,大可以之後想講的時候,尋機講清。
同小和尚的故事,按理來應是,小和尚變作老和尚,我回了林子,他再轉世,各得自在。然而故事并未如此發展,小和尚未曾變作老和尚,換種說法,在變作老和尚之前,他便将我自身邊趕走。
他是出家人,要守清規戒律,可他向來守得很好,那一天決絕話語,我始終不能明白何為緣由。
那一天夜晚,沒有妖魔肆虐,難得無事,房中一燈如豆,我就着燈光看閑書,小和尚遠遠坐着,尋了布巾擦拭禪杖塵灰。
讀到不解處,我問:“小和尚,你知不知道何為情,書上說這是個十分可怕的東西,誤人一生。”
“那是不能沾的東西。”他答。
我自不懂得其中彎繞,見書中所記,竟自他身上尋起相似:“書上說,不由己,便是動情,诶,我記得你分明是喜歡獨自一人除妖的,如今卻留我在身邊,這算不算是不由己?”
他的神色出現一瞬僵硬,向來澄明的雙眼沾了暗沉的顏色,他放下禪杖,奪來我手中書,一頁一頁翻過去,手指細細地顫抖,不易覺察。
我好奇地望住他。
“你走吧,明日便走。”他放下書,面目隐在陰影裏,只聲音沉靜如常。
我不明白他為何忽而讓我離開,問亦問不出結果,他态度決絕,沒有商量餘地。
他不願同我做朋友,我也不必多作糾纏,當晚便離去,不再回頭。
然而下一世,我仍遇見他,那時我已然開始靜心修行,幾百年作積累,道行便也高了許多。他記得前世之事,見我面目如舊不曾衰老亦或死去,便知我是妖。
我告訴他,我是蛇妖。
他執手中禪杖,不知過去多久,方道:“既是妖,便要除。”
降妖用的武器對住我。
我始終不明白他當初為何要将我趕走,如今刀劍相向,又是源于何事?
只因是妖,只因正邪?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冷起來,于是我明白,我與他,永生只得對頭。
作者有話要說: 補完了,話說和尚的故事寫脫了……
☆、兩條蛇在一起後的七夕番外
這是與青瀾在一起後第三個年頭。
從前只将他當親人待,如今短短三年陡然換了身份,我尚且有些不自在。
這一晚我與他照例于寒潭中浸泡,靜心修行。皎月高高懸挂,映來清冷月光,冷且柔的光亮下,身側那青色巨蟒竟兀自化作人形,□□了身體,伸臂摟住我蛇類身軀。隔着細密鱗片我覺不出他身體的溫度,青瀾将面頰貼于冷且鋒利的鱗上,細細摩挲。
“兄長,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他問。
一人一蛇相擁的感覺委實怪異,我亦化作人形,算一算日子,答他:“七月七,牛郎織女鵲橋相會,是七夕?不過這個日子與你我無甚關聯,何必來問。”
“凡人似乎很重視這個日子,說是,有情人成眷屬的日子。”他似有躊躇,停頓了片刻,方續道,“這一天很熱鬧,我們不妨下去看一看,牛郎織女的故事也頗為曲折動人呢。”
我素來不喜熱鬧,七夕如何,終成眷屬如何,這些與我皆沒有關聯,看旁人互訴鐘情,不如獨自修行來得更合宜。
至于曲折傳說中的牛郎與織女,我聽過無數次他們的故事,卻鮮少有過觸動。
“牛郎織女的故事,本就沒什麽意思,說到底不過兒女情長。一個老實傻氣,一個癡心不悔,被人拆散苦守相思,一年相會。”寒潭中涼意沁心,我将那冰涼溫度感受完全,“原本就是凡人信口編出的一個故事,滿足癡心男女心思而已,信則真不信則假,哪裏動人呢。何況故事裏他們一年才見得一次面,剩下的無數個日夜,誰知會不會暗自變心。”
青瀾無奈感嘆:“兄長,尋常人同你說話,定然會被噎死。”
“我說的又不是假,我确然不大明白他們為何癡心不悔,若無法相守,分開便是,像這樣一年一年拖沓下去,我不大認同。”
青瀾擁住我,彼此的溫度一樣涼,他伸出舌尖舔舐我唇角,吻個完全,再開口時帶些氣喘:“你不明白,感情一事沒有道理,只講究心甘情願,他們心甘情願,即便三百晝夜不得相見,也肯等相見的一日,至少他們仍舊有個盼頭,有相見的那一日,那麽苦也是甜。”
“心甘情願?”我覺出好笑,于是便依了本心笑出來,“心甘情願冬日不添衣,夏日不減衣,于是苦也是甜,難過也是好過?”
“這分明不是一樁事,兄長你……罷了,換個說法,假若你作織女,我作牛郎,你因身份限制,不能同我這凡人在一起,你會随天庭的意思一走了之?一年一次的相會,難得的一次相見,你會不期待?”
倘若我作織女,他作牛郎,彼此身份阻隔,那麽會不會不顧一切沖破桎梏也要求得短暫相守呢。
我自然不能同青瀾分開,相伴的時光這樣長久,我已然習慣他的陪伴,沒有誰比我們更懂得彼此。
于是那心甘情願的苦也是甜,我仿佛明白了一些。
争将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
從前只是留存紙上一掃而過的古人詩,似也有了與從前不同的意思。将世上長久無期的離別,換作一年一次的相見,那麽即便相守短暫,亦不會心灰情淡。喜鵲搭橋,執手依依,能夠相見,故事便不會就此結局。四季晝夜往返,相思相見一樣往返,苦守,歡顏,似一道長長的弧,自起始到末端不過一個輪回,只要彼此仍舊在,那麽故事便不會止。
天長地久,癡心無期。
我回應了他的擁抱,笑意蔓延:“我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