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暮春之後,便是夏初。
宅院中留有一片小小的湖,水中植有亭亭蓮荷,未曾開,一片一片的荷葉是無窮的碧色,風過微起波瀾。我赤着腳,浸入清涼湖水中,心卻不曾靜。
那許姓書生離去已有半個時辰,我卻仍舊記得半個時辰前,他對我說的話。
算來與書生相識的時光已然不短,一月的光景,他将我當做知心好友。今日他過來時,我尋思着還恩的事情已然到了時候,便試探着問他有什麽想要實現的願望。他這人老實,且與我情誼漸深,躊躇片刻,果然開口。
只是他面頰沾了醉酒似的紅,微微低下頭顱,聲音也放輕:“我只想尋一個佳人,一心一意對他,一生一世不分開。”
“富貴功名皆不要?”我問他。
“人生在世,活得自在便好,何必肖想那些早晚化作塵土的東西呢,我只想要得到一個人的心。”
書生面上紅暈更深一層,他擡眸,漆黑的眼睛裏是我不能看懂的柔和溫情。
我不明白他那溫情源自何處,心?這讓我想起第二世他說過的話,他斷定我無心,其實我不大明白他說的那些彎繞糾纏,卻也清楚他說的心,與我想的不同。心不過是體內一團血肉,跳動則生,靜止則死,做蛇時我也曾吞過許多顆心,走獸飛禽,乃至同族血肉,唯獨沒有機會嘗一嘗人心的味道。若人心果真如他所言,留存溫情,藏匿污穢,那麽它的味道應當會很甘美。
我不由看向他胸膛位置,那衣衫皮肉之下,便是一顆人心了。
書生未覺察我片刻間的生出的惡意,他試探着握住我的手,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我任由他握着手,相似的動作,我與青瀾不知做過多少回,早習慣了,便由他去。
“你倒是個癡情種子,我見過這麽多人,頭次聽人說富貴功名不如兒女情長。”這一世,他似乎更加傻了,我将心中感嘆收斂,問道,“能得你傾心相待的,是哪家的姑娘?”
書生聽了,似是有些無可奈何:“你分明知道的,何必讓我挑明呢。”
我分明不知道。像他這樣賣關子,實在使人不耐,喜歡哪家的姑娘,說便是了,我定會助他将美人抱得,一世相守。
額前觸感柔軟,原是書生湊近了,輕輕吻上來,他的語調比吻更溫柔:“現下知道了吧,我,其實十分喜歡你,你懂得我所思所想,性子又,很溫和……自小到大,我從不敢做越矩的事,這是最大膽的一次,說了害怕,不說後悔,你若覺得惡心,便,忘了吧,若不想見我,日後,我便不再出現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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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他推開,額前的觸感仿佛仍舊留存,我不喜歡他同我這樣親昵,平日同青瀾,像這樣的親吻是時常有的,卻從來做得自然,為何他湊近了,我卻厭惡呢。
思緒收回,眼前仍舊是碧波湖水,水中的涼意沁入骨。
我看着湖中游動的錦鯉,鮮豔的顏色似人的血肉。看着它們自在游動,我卻覺出幾分怪異,仿佛有什麽東西梗在胸腔,沉悶難受。青瀾就坐在我旁側,覺察我面有不郁,便問:“兄長遇見不開心的事情了?”
我有些愣神,經他再次耐心詢問,方将心中疑惑說出:“青瀾,我問問你,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喜歡,該是怎樣的心境。”
“那是凡人才有的心思,兄長為何問這個?”
“方才那書生對我說了一句喜歡,之後的我未仔細聽,想來也是白頭偕老不相辜負那一套說法,再之後……”我指向自己的額頭,“他吻在這裏。”
“他吻你額頭?”
青瀾似訝異似憤怒,如書生方才所為,湊近來,賭氣似的将吻印在我額心,一點一點加重力道。細碎的親吻自額心向下曲折蔓延,經過鼻梁,最終落在嘴唇。這樣的親近同青瀾做過許多次,這次亦不例外,親吻十分自然,我勾住他的脖頸,配合他親昵舉動。
妖魅之間的相處,與人間有許多的不同,關系親近,便可作出親昵舉止,如同互舐毛發,互取暖意,再尋常不過。
“那書呆子,竟敢打你的主意,他定然是想要騙你。”青瀾壓制怒意。
“好了。”我拍他脊背安撫,“他只說了喜歡,我看他神情,不像騙人。”
青瀾躺下來,将頭枕在我腿上:“可那只白衣怨魂,曾經說過,世間的人,都是信不過的。兄長,你不要信那書生。”
“我記得那只怨魂說的是,世間的男人。”我糾正他錯誤。
未束的長發被青瀾捉住三兩縷,于手中細細摩挲,他道:“那書生難道不是世間的男人嗎,怨魂說的話總是有幾分道理的,生前吃過虧的人,死後自然變得聰明。”
說起那厲鬼姑娘,當真很久未曾出現了。
忽而消去聲息,對于怨魂,不過一個可能。
只是不知她魄散魂飛前,心中怨氣可曾消散,終究是一步步陷進歧路,黑暗中未必心安,如今一切消散,想來也是解脫。
至于是哪一個修道人将她降服,我并不十分在意。天下間的修道人皆一個模樣,口口聲聲大道大義,天下蒼生。所謂善惡是非,不過憑他們一張嘴,一道符。降妖除魔幹脆利落,出手自認正義公平,黑白分明。妖物迷惑人心,是邪,凡人無力抵抗,自然是正了。只是世間事哪能幹淨分明,妖物尋隙害人固然是錯,可若人心坦蕩光明,又怎容邪念栖息,既無邪念,妖物如何迷惑。
我曾将此話訴與一位故人,卻只換來故人嗤笑。
他言:“正便是正,邪便是邪,從來分明,怎可混淆。”
于是我注定與他做不成朋友,閑暇提起,不過故人。
将時光消磨,我與青瀾坐于湖邊,從暮色四合,到天幕沉沉。
疏星閃爍,明月半掩。
靜寂的夜間聽得幾聲蛙鳴。
正待化作原身相盤睡去,卻聞女子幽幽的呼喚,似夜半出沒的一絲魂魄。
她喚:“救我,我想見見我夫君,最後一回,讓我見見他……”
喪服似的白衣白裙染上鮮豔的血,慘白的面孔,一雙漆黑空洞的眼睛。
原是許久未見的厲鬼姑娘,我正待問她近來發生何事,卻見她身軀搖晃,竟跌坐地上。她扶住胸口,虛弱地喘息:“你們要小心,城中來了個,十分厲害的和尚,他一路降妖……我前些日子夜半出去,便被他收了去。如今拼着一口氣逃出來,時候不多,只是想要見一見我的夫君,我的夫君,便是這宅邸之前的主人……”
她努力站起來,腳步踉跄虛浮,一抹笑自唇間綻開,如一瞬煙火,褪去怨毒恨意,仿佛将出閣的美好少女,眸光盈盈藏盡期盼。
“我要見夫君……”
這笑容定住。
煙火綻放又消逝,她的身體似萬千細小火光,離散分崩,漸散漸暗,最終隐于無邊黑夜。
手持禪杖的僧人于她身後念一句佛號,擡眸,一張端正的臉,眉目慈悲莊嚴。
他的眸光移向我,淡然似月華。
原來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