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傘既借出,書生必會歸還。
當日給他的地址是一處老宅,傳言裏宅院常有鬼怪夜半出沒,故而早早廢棄。那許姓書生攜傘而來時,面帶懼怖神色,我知他心中所懼。宅中藏着邪祟,自然是衆人不能說不能看的,流言傳得廣,他不會不知道,初見時因焦急要回家,便未曾仔細思索,如今還傘,方想起老宅的可怕。他心中雖懼,卻仍依約而來,可見這人同前兩世無甚差別,一樣的老實傻氣。
我也曾于凡間停留過幾十年,對于凡人曲折無趣的客套話語,便也能應對自如。許姓書生雖老實,卻也沾了些迂腐書生氣,時常搬了古時典故作言談,我雖不至于聽不懂,終究也有些累。
青瀾似覺出我疲累,正待開口,卻聽書生一句疑問:“白公子你們是初來此地嗎?”
我自然點頭。
“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他有些猶疑。
青瀾最看不得人話說一半,于是催促:“既然都說出來,為何不講。”
“這宅院,據說有邪物作祟,故而長年空置着,不曾有人來住。那宅院最後一個主人是個纨绔子,專愛揮霍享受,将祖上留下的錢財敗光,便打起了坑人的主意。他知道宅院不幹淨,不曾在宅中住着,雇了人打掃一新,專去賣給不知情的外地人。”
“原來還有這麽一回事,當日他要價十分的低,我便疑心宅院有問題,但實在喜歡這個地方,就買了下來。”我道。
書生似是為我擔心:“你們,還是莫要在這裏住着了,換個地方也得安心啊。”
“我倒是不明白,這個地方出過什麽事,惹得你這樣懼怕。”青瀾譏他膽小。
“你們不知道……”許書生站起身,于房中環視一圈兒,“那些外地人,皆于宅中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們看,這個房梁,吊死過一個人,書案間,有人服毒自盡,那邊的床榻,叫人每日夢魇,消磨精神,看,外頭的那口井,也是死過人的。”
他說的,我自然都是知道的。來此之前我們便将一切打聽清楚。宅中确然是有邪物作祟,他不曾說謊,這裏枉死了許多外地人。攜着怨念的魂魄于夜半出沒,閑暇時我也講它們叫到身邊,一個一個數過來,一二三四五,四個枉死,剩下的一個,是老宅一切噩夢的開端。
那是個相貌清麗的姑娘,穿一身喪服似的白衣,慘白的脖頸繞一圈鮮明勒痕。她的目光常含怨毒,幽幽地望住我與青瀾,想要開口,又不敢開口。
妖物鬼魅的世界比凡人的世界簡單許多,沒有彎彎繞繞,一切只以力量作依憑,我與青瀾的力量淩駕于厲鬼之上,于是無論這些枉死魂魄平日有多兇惡,也不敢露出半分不善。
厲鬼姑娘的故事老套且不幸,癡心女,負心人,舊人哭,新人笑。一如戲臺上演過太多次的舊戲,被抛棄的舊人似一把無用的絹扇,春夏珍之愛之,秋冬厭之棄之,情濃時細細描眉閨中依依,情薄時寒燈孤榻輾轉不眠。姿容妍麗的新人吃吃笑着展示夫君新贈的一對金步搖,舊人冷眼看着步搖之上流光顫動,終究一天忍到盡頭,無形刀刃轉作有形,溫暖的血液濺在她臉上,新人面目定格在最生動的掙紮裏,難得讓人覺出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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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知罪孽深重,尋了麻繩,吊死房中。
事情卻不會就此了結,興許大半的厲鬼,起初并無多少仇恨怨氣,惡念只随暗無邊際的黑夜一同滋長放大,最終無可回頭。
嘗到了血肉的暖意,怎還好獨自忍受冷寒。
她殺害無辜性命的緣由,我明白,卻不敢茍同。
談不上善惡,善惡從來不分明,只是陷于血腥殺戮裏,終究不過拖累自己,欠下的債總是要還,愈晚,代價便愈大。
苦痛以苦痛償,性命以性命償,誰都逃不了。
書生仍舊勸我離開此地,我皆委婉擋了回去,離去的時候,書生望住我,面頰漸漸地染上緋色,邀我空閑時去他府中做客。
事情進展還算順利,送走了書生,我與青瀾一同用飯。
似是忽然想起,青瀾道:“這些日子,五只怨魂似乎少了一只,不曾見那只白衣的怨魂了呢。”
許久未曾留意,經他提起,我方想到,那只厲鬼姑娘,确然有很多天未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