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遇見恩人的時候是一個晴朗的午間,這一世他姓許,面容白淨,眉目溫和,于香火缭繞的寺廟中為長姐祈福。
大至住處,小至喜好,一樣一樣,我都與青瀾暗中打探清楚。我知恩人這世虔誠,每月必來寺廟受一受香火的熏陶,且他父母早年亡故,家中統共三個姊妹兄弟,中間一個幼時夭折,徒留他與長姐相依為命,如今長姐出嫁,懷胎六月,他來寺廟祈福的時候,自然會更多些。
我只管在這裏等着,一回不見,便等第二回。
青瀾不解,問我為何于此苦等,而不直接至那人家中講述來意。
金漆佛像面目莊嚴,我虔誠地,于心中默念此生所願,未曾理會青瀾所問。
修行得道,無所憂慮,便是我一生所願。我學着旁人模樣,将心中虔誠具化在每一個動作裏,好似這樣做了,佛祖便會令我如願。
其實一切不過自欺,若佛祖當真會理會世人的祈願,該是十分忙碌。千千萬萬的人,千千萬萬的願望,無一不是發自真心。人分善惡,願望自也分好壞,哪些該實現,哪些不該,只是一件一件看過來,就足夠疲累,更遑論使人如願。即便如此,祈願的人卻不曾止歇,兀自向前走,尋一個神佛,求一個心願。願望實現或是破滅,追根究底無關神佛,興許有人知道這個道理,卻仍舊腳步不止,對神佛虔誠,便似對心虔誠。這便是寺中佛像存在的緣故,供人參拜,使人心安。只要心中相信一個物事為神佛所化,時日久了,它便是神。
佛祖未必令我如願,然而心中祈願,并無壞處。
“兄長,你看,他過來了。”青瀾耳語。
我輕颔首,餘光瞥見旁側那書生打扮的少年郎,此人斯文模樣和善可親,我記不起他前兩世是什麽模樣,想來沒有特別,兩只眼睛一張嘴,同現下無大差別。
借着這次的晴朗天,我方能逢他。
我仔細留意書生一舉一動,不知過了多長久,他起身,要離去。
自是不能讓他走的。
我暗自催動法訣,轉眼間和煦的春日變了模樣,烏雲壓日,天色暗沉似傍晚時分,書生一只腳邁出門,便被急落的雨珠擋了回去。他抹下飛濺上面頰的雨水,疑惑發聲:“方才天晴,怎就忽然下起雨,這并非夏時啊。”
寺廟中人不十分多,他走回來,恰立在我身側。
“這雨下得怪。”似不經意,我同他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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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于一處,又有共同的抱怨,雨未停歇,交談便愈發深入。我知道讀書人的愛好,且他待人仿佛無戒心,于是相熟十分容易。
問出本就知曉的名姓後,許姓的書生面露匆忙神色,說是到了回家的時候,家中長姐無夫君陪伴,孕期不便,待他照料。看一看外頭雨勢,他蹙眉,終究要邁出步子。
這也是我預料中的。
我攔住他,于他急切眸光中,青瀾取出我那把藏了兩世的紙傘,遞與他:“公子冒雨前行,難免染上風寒,我方才忽想起身上攜着兩把紙傘,年頭久了有些損壞,兄長便想着于回家途中尋制傘師父修補,雖有些舊,但仍是能夠擋雨的。”
書生有些猶疑:“不買新傘,而要花功夫修補,這傘定然對你們很重要,我怎好……”
“你家中有急事,我有兩把,合該借你一把。”見他仍猶豫,我将紙傘放置他手中,笑道,“日後歸還就是了,接着吧。”
他面上一紅,問了我住址,方道謝,匆忙撐傘離去了。
書生甫一離開,我便收回那急雨,黑雲散開,天色初霁,我嗅着雨後的清新氣息,心也跟着覺出些快意。
青瀾行在我身側,有些郁郁:“兄長,你對那書生,似乎十分重視。”
“怎麽說?”
他停頓,似乎是尋找我的重視表現為何,隔了許久,方答:“那個人雖救過你的性命,然而也只是一條命的恩情罷了,送他金銀便是,何必這樣費心,一世世仔細還恩。”
“青瀾,你不明白,這恩情一說,同那因果有些相似。他救我,便是種下因,種下恩情,之後必得有果,我若還恩,這三世糾纏了結,便得善果,我若不還,性命怎樣被救便怎樣……會有惡果的。當日他救我那樁事,說起來有點陰暗,就算不是他,也會是旁人,我總得還恩的。你知道這個是什麽嗎?”我停下,勾起青瀾疑惑,待他催促,方自答,“是命定,命定的事情,更改不得。”
似被我唬住,青瀾沉默良久。
“可是若還恩,何須像今天這樣仔細計劃,要見他,尋到他家中不就是了。”
“你又不明白了,他現下與我們并不相識,若想要知道他真正想要的,只得用凡人的法子,與他做朋友,一步一步問出來。”
青瀾的反駁接上來:“知道他心中欲求的辦法那麽多,何必用這一種最麻煩的,入夢,施術,哪一樣不是幹淨利落,兄長,追根究底,你還是……”
他緊蹙眉頭的模樣帶出三分兇惡,想來是欲動怒,又不願同我動怒。
不妨告訴他。
看向他的眼眸,我道:“可是這樣的方式,很有趣啊。”
與恩人的第二世糾葛裏,那人曾說我不懂人間好處,無情冷血,我雖無異議,然而做妖做久了,難免也覺出幾分無聊,如今到了第三世,我不由生出些好奇。
人間,究竟有什麽好處?
若當真有好處,我想試着體會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