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該是暮春時候,這一天的暮色仿佛格外地暗,書卷上的字也看不明晰。隔着半啓的窗,雨細細地下了起來。乘着和風,微雨自窗間漏來,一點一點浸濕了紙上墨痕,洇下去,仔細看,卻是一個傘字。
遠處仿佛傳來泠泠的琴聲,斷斷續,斷斷續,何處起,何處滅。
香爐中袅袅細細的煙,散作一道薄薄的無形的紗,像是紅塵中難以細說從頭的糾葛悲歡。一段緣分,一個故事,應是從何處起,何處滅。
無盡頭的細雨,撐開來的紙傘。
我的故事,自傘下起,由傘下滅。
仔細論,那應是兩段故事,卻又彼此互生糾葛。其中一段是徹底斷個幹淨,連同那個書生的模樣都要模糊在了記憶裏,唯獨其中微末細節仍舊記得分明。他怎樣救下我,怎樣因救我而失卻性命,都是時常現于夢中的片影。至于第二段,雖不曾斷,卻止于修道人一句人妖殊途,生生相隔開來。其實我并不十分懂得何為殊途,一樣是向前行,結伴或是獨自,向來只依憑本心,不一樣的路,邁過來,便是相同的,何來殊途一說。
即便這樣想,我仍舊依他所言離去,回了山林,專注做一只無情妖。興許是深情不夠,離去不帶半分留戀,不曾回頭,便也不曾知道他的思緒,其實從始至終,我并不想知道他的心思,我只需給他他想要的,我只是要報恩。
他想要嬌妻在側舉案齊眉,我便捏了傀儡人偶長伴他身,他想要富貴功名錦衣玉食,我便助他金榜題名人生得意,一切是那樣合宜,最後他卻要來聲聲質問。
一字一句脫離不了情愛糾葛,他說,若我當初喜歡他,何必尋來女子同他成親。我自然是要辯白的,要如花美眷的,是他,我為他送來,是要如他的願。至于喜歡,我想,自始至終,我不曾有過那情感,我是一條被他救過的蛇,依他們凡人的說法,我不過冷血畜生,即便修得人形,亦不能夠沾上人的氣味,至于七情六欲,更是不會有的。
他捏着那把合攏的紙傘,蹙眉問我,是否有心。
活的生靈,沒有心,要如何度日,凡人有凡心,妖物有妖物的心,而那九天之上的仙人,亦是有心的。人心由血肉捏成,故而與旁的生靈相較,心便格外軟些,生于紅塵長于紅塵,難免也沾上紅塵的顏色。他們皆是多情的,那多餘的情填入詞唱入曲,點愁思催心肝,若由伶人婉轉唱出,便可賺得戲外人幾顆心酸眼淚。我閑暇時也曾看過一些書卷,卻未曾覺出半分共鳴,追根究底我不過是只無情妖,多情人的事情,如何能明白。
他将紙傘還與我,說是那僧人逼迫,加之心灰,于是狠心抉擇,此生不再見。
我向來聽恩人的話。
接過他的傘,再将一顆延壽的丹藥送他,這樣一來算是還得一半恩情,另一半,等下一世細細來還。
我沒有告訴他報恩的打算,即便告訴,下一世他喝了孟婆湯忘卻前生事,又需我來解釋,委實麻煩。
前事自然是回想不完的,雨停的時候,青瀾便也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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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額前的發絲被微雨濡濕,漆黑的發縷帶着雨水濕意貼在面頰與頸上,彎曲着,像是蛇的輪廓。他褪下外衣,抹一抹面頰上的雨滴,一雙漆黑朗目望過來,簡短地喚:“兄長。”
我應了,令他過來,取了巾帕為其仔細擦拭面頰與濕發:“幻化紙傘避雨,你應當是會的,可為何任由自己淋雨。”擦拭至發梢,我看着他那俊秀面目,忽而恍然,“你故意的,以為淋濕了,便能自我這裏得幾分親近,算來你也有六百歲,怎麽仍似從前,為了一個親近耍心思。”
被我戳破了心思,青瀾面上并無多少窘迫,他湊近來,臉頰貼住臉頰,是一樣的涼。
“是啊,我是為了得幾分親近,兄長永遠知道我的心思。”
青瀾向來是坦誠的。初遇見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尾通體青翠的小蛇。約是兩百年之前,那時青瀾被逼化作原身,被一條巨蟒銜在口中,兀自彎曲掙動,細弱又柔軟,似細長單薄的葉子。我路遇它們争鬥,因看不慣巨蟒醜陋形态,便順手将他救了出來,離去時,身後卻多了條尾巴緊緊跟随。原是那青翠小蛇化作個翩翩少年,隔了三兩步距離,一路跟至我修行所在。我未曾理會,只依循每日的慣例尋到林中一泓寒潭水,幻化原身浸泡其中。樹木枝葉間隙透來細碎金光,映在鱗片上,随身軀起伏流轉不休,将沁心涼意享受足了,方化作人形。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我游至岸邊,面前是淡青的影子,那少年竟還未離開。
青瀾蹲坐于岸邊,直直地望過來:“姐姐,你的人形漂亮,原形也一樣的漂亮,你教教我,如何才能像你這麽厲害。”
該是個不辨雌雄的孩子,不曾用鼻子來嗅,只用眼睛來看。
我未曾生氣,只将指尖水滴彈至他面上,讓他得個清醒:“你看錯了,我不是姐姐,若一定要喚,你應喚我哥哥,至于如何變得厲害,這本沒有捷徑,你只管專心修煉,到一千歲的時候,便能同我一般厲害。”
“姐……哥哥你有一千歲?”他訝異。
我掐指仔細算了算,答:“不多不少,一千一百一十二歲。”
他睜大了眼睛,興許是在心中感嘆我活得長久,卻也只是片刻,他發問:“哥哥叫什麽名字?你救了青瀾的性命,青瀾想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
一千年裏,我是沒有名字的,便是那兩世與恩人糾葛,也不曾真正有過姓名,若有人問,我只答,姓白。
青瀾這個名字倒是不難聽,原是他自己取的。我沒有取名字的本事,從前無聊時也曾翻閱書冊尋一個合宜名姓,尋了近千年都不曾尋到,便也作罷,如今經他口重再提起,不由也起了心思,奈何早已習慣沒有名字的生活,活了千年再取名,難免怪異。
救下青瀾之後,無論做什麽,總有尾巴跟在身後,時光久了,便也習慣他跟随。他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得長伴身側慢慢還恩。再過上幾年,彼此漸漸親近,他認我作兄長,我也将他當做親人待,閑暇時候,偶爾會為他講一講我同恩人的兩世糾葛。他仔細聽着,問我對待恩人,該如何做。
這話将我問住,其實我并不十分懂得該如何做,大約是将恩人想要的,皆送至手中,令他一世無憂?
于是我答:“給他他想要的,讓他開心喽。”
青瀾聽罷,眸中現出極柔和的笑意,他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似立誓:“那麽我定會永遠護着兄長,令兄長每日皆歡喜。”
兩百年,說過便也倏忽而過了。
眼前的青瀾已然褪去少年的青澀,他的發已被我擦拭得半幹,柔順于肩背披洩。冰涼面頰相貼,開口時茸茸的氣息,便也感受分明,他道:“兄長,我查到了他的蹤跡,今生他仍是一名書生,算來已有十八歲,我打聽到了他的住址,咱們何時去尋他?”
我看着窗外雨停後的晴朗天,決定:“若明日沒有雨,便明日去。”
兩百年的時光等過來,我終于等到那個人的第三世,未還完的恩情,也該還幹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