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太監淨身過後,身體各處皆會有所變化,最顯著的便是體發漸少,以及——聲音變得尖銳。
聞牧性格挑剔,和成年宦官打交道時,向來覺着他們嗓音過于陰柔詭谲,便是低着聲音,也仿佛是捏了嗓子在講話,讓人聽着十分刺耳。
常秀雖也淨了身,但他淨身之時畢竟年紀尚小,況且,他還未長到一般少年變聲的年齡,是故,他的嗓音向來只比同年紀的孩子顯得柔和嬌嫩了些,聞牧便從沒聽到他發出過宮裏大多宦人那種尖細古怪的聲音。
如今猛然聽到常秀這一聲,聞牧卻是駭然,手下一個把穩不住,反是重重按在了他的臀上。常秀忽覺身上傳來一陣撕心的疼痛,但這次,他卻只發出一聲悶哼。
聞牧讪讪地縮回手,又站起身來看向常秀。
常秀轉過頭來,眼神清澈見底,只愣愣盯着聞牧看了半晌,呆了一會兒,卻是淚珠兒一粒一粒地落了下來。
聞牧先只站着不動,手裏仍拿着方才塗抹的藥瓶,過了好半會兒,他才輕嘆了口氣,然後又走到常秀的床頭坐下,道:“是我不好,剛才下手沒輕重,弄疼你了?”
常秀卻是随着他的身影,慢慢将腦袋扭向前方,只仍擡了首,直直望進他的眼裏:“殿下也同三皇子他們那般,将涵秀當個随意游戲亵玩的玩兒了嗎?”
說話間,常秀的嗓音略略嘶啞。他已止了淚,只剛被水洗過的眼睛,卻是顯得越發清亮。
聞牧聽了這話,身子微微一動,看向常秀的眼神卻漸漸變得深邃起來。
——你也将涵秀當個随意游戲亵玩的玩兒了嗎?
聞牧唇邊兒只漸漸蕩起一抹笑,他将身子慢慢移到常秀近處,然後又輕輕擡了常秀的上身,讓他緩緩趴在自己的大腿上。
因被聞牧抱在身上,常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着一只手在自己頭上輕輕撫摸着。
“有見過主子為了一個玩兒打架的嗎?只怪涵秀太招人愛了,總會讓人情不自禁。只是,忘了你還受着傷,這倒是主子的不應該了。”
常秀能察覺到頭上溫柔的動作,能感覺到身下溫暖的體熱,只是,在宮裏待了這些年,他卻真不知道何時該把一些話記在心裏,何時又該把一些話聽在耳上了。他縱使終日小心翼翼、謹言慎行,卻終究只是個身殘的奴才,便說現在算個稍有臉面的管事兒,卻也不過是主子們眼中的一個小玩意兒罷了。
自己受過五皇子的溫柔,卻也飽嘗過他的冷漠,知曉到他的聰敏,卻也見識過他的詭谲。在五皇子面前,他總是謹小慎微,卻終是追不上五皇子的心思變換。即便能感覺到五皇子對自己的好要甚于宮中其他奴才百倍,但對于這位主子,他卻始終是懼怕大于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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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牧雖是答了常秀的話,常秀卻反倒不敢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他只覺着,主子的回答,不僅沒讓他安心,反倒叫他心裏更起了一種驚顫的感覺。
常秀閉了閉眼,似在想着聞牧的話,只頓了一下,再睜開時,眼裏卻已是一片寧靜。他将腦袋輕輕往裏扭了,雖只能看到聞牧的衣襟,卻仍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兒,道:“涵秀知道主子對自己好,只是想到當日的情形,至今仍是心有餘悸,剛才主子又……”
他停了停,又慢慢轉了話題,道:“是涵秀失了分寸……主子當日為涵秀在皇上面前據理力争,最後還被皇上責罰,涵秀只會永遠銘記心上。皇上今日又叫了主子去,難道還是為了那天的事兒?”
常秀有意移了話,聞牧原也覺着自己剛才的舉動有些孟浪,于是,也不迫他,只順着答道:“這倒不是,因着年中,下面進上了些小物件兒,都是些玉珠串兒,父皇便賜給了我們幾個皇子。”
見常秀側耳聽得認真,聞牧繼續道:“只這些玉串兒當中,有串紫色的有些與衆不同,父皇卻把它賞了我。我雖不覺有什麽好看,但到底把其他那幾個氣得臉色發青。只我想不明白,父皇為何單單将這最特別的給了我?要說北邊兒的因小六受了牽連,但中宮的老四卻又為什麽讓父皇落下了?”
常秀原只想岔開話,不想聞牧不僅回答得仔細,反而又問了自己問題。
他只凝神想了想,便強笑道:“主子這是當局者迷。那日在皇上那裏,涵秀雖是沒敢擡頭,卻覺皇上對主子的回答甚是滿意,只主子到底是有了過,為了讓其他娘娘安心,皇上也不能不責罰。只這次,皇上怕又是為了上次的事兒,補償主子的。”
聞牧原也只是想移了常秀的注意,如今聽了他的話,卻是一笑,道:“果是你想的仔細,我這倒真是當局者迷了。只我向來不喜歡紫色的配飾,即便是得了這賞賜,估計也不會戴,回頭還是只能讓人給收起來了。”
……
因覺着聞牧的話有道理,待柳穗兒走後,蕭貴妃便偷偷叫人遞了信出宮,給她兄長蕭朝弼。其實,即便沒有蕭貴妃的口信,久歷官場的蕭副相也早已從此次派往益州查案的人員名單上看出了端倪。
但想到這事兒既是貴妃專門派人傳了口信的,第二天下朝以後,蕭朝弼還是特意把汪之林叫到了府裏。
汪之林家原是益州大戶,他自己現雖在京城為官,專負責官家藥材采買,但若說家族根基,卻是在益州。想在益州暗地裏查大皇子貪污修堤赈災銀兩之事,自是找個當地的地頭蛇更方面些。
汪之林聽了蕭朝弼的話卻是有些猶豫,他既把自家的女孩兒送到太後那兒,女兒又一直跟在五皇子身邊做事,自然已算得是貴妃這邊的人。只他對皇子斂財一事卻十分懷疑,畢竟,大皇子深處大內,至今尚未出宮開府,沒必要聚斂這麽多銀子。況且,堂堂一國皇子,竟會貪污修堤赈災款嗎?如果此事沒查出來,又讓皇上知道有大臣在暗中窺探皇子,只怕反是落了下成。
蕭朝弼聽了汪之林的疑慮,只輕笑着搖了搖頭。
汪之林入廟堂時間尚短,對有些事情還不慎明了。蕭朝弼卻是深知,很多時候,深處大內的人反是比外面更短少錢財,尤其是要争儲位、争帝位的時候,皇宮上上下下、朝廷得力官員、私下辦事人手都是需要錢來打點的。
如貴妃這邊,蕭氏家大業大,除了他們在京城的一支,便是祖籍嫡脈那邊兒,真到需要的時候,少不得也要出人出錢出力。中宮皇後身後的梅家,雖說家底不如蕭家,但也是世代為官,多少總有些私産供着。
至于李賢妃那邊兒,她原是婢女出身,雖是良家子賣身入宮,又有一個因沾了她的光而升了正三品冠軍大将軍的哥哥李繼業,只她家底本就在那兒,雖她家裏人後來打着她和大将軍的旗號也在外面經營了些生意,但終究是底子不厚,那點子營生,便是還有皇上平日裏的賞賜,怕也不夠他們日常裏消耗的。
聞致今年便要出宮開府,要打點,要辦事,要人手,若是提前便為此準備錢財,昧了赈災款,倒的确是有理可尋。
蕭朝弼自然不會在汪之林面前說這些皇家辛史,只指了他在益州這地盤上,多往聞致那邊兒攏攏消息,汪之林見他這般示下,當下明白蕭副相對這事兒應是多少有了些把握,便只應了是。
待兩人說完益州之事,又閑談了些朝廷近況,汪之林便要起身告辭。他走出了大廳,剛邁進沿廊,卻聽見後院裏隐隐約約傳來陣陣嬌笑聲,回頭看了,遠遠只見影影綽綽幾個鮮豔人影。他知這定是蕭府內眷,又連忙轉回了頭,不敢再張望,只腳下急急出了左仆射府。
……
在床上趴了半個多月,常秀總算能下地走動了,因着傷未痊愈,雖已能下地,他卻仍只可做些輕微的動作,便是這樣,落地活動的時間也不能長了。
遭此大難,常秀原本就單薄的身子看上去更顯瘦弱,他于床上休養的這段日子,聞牧幾乎每日都會來看他,即使自己不得空,也會打發了身邊的如海過來。
因是,昭陽殿的人都知道,小常公公雖說是被責罰了,便是在貴妃娘娘那兒也見了嫌,但在小主子這裏,卻并未失寵。
如此,常秀這番受傷搬到副殿單住,倒是讓平日裏不太往來的一些宮女太監們多有機會來探望他,與他反是比往日裏要走近了許多。只這其中,卻是安德跑得最勤,只要閑着沒事兒,他便會來與常秀說話,旁人見了,不由感嘆,不愧是同一個師傅底下出來的師兄弟,關系到底不比常人。
見常秀終于能落地了,聞牧便急急想叫他搬回正殿,只常秀覺着自己眼下雖已可動,但畢竟還做不得什麽正經事兒,便又推脫了幾回。
又過了幾日,耐不過聞牧三番五次的詢問和催促,加上幾天下來,常秀能下地活動的時間和範圍也越發多了,六月初一這日,他到底還是拗不過主子,終究是搬回了聞牧寝殿的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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