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宮裏的重責都是身強體健的宦官們實打實的杖下工夫,尋常人便是挨上二十杖,已是許久無法恢複,平日裏若是說拖了某人下去重責百杖,那便是要杖斃的。如今這常秀年不過十二三,看上去又極其體弱,身體無法及于成人,這六十大板下去,恐怕竟是要他命了的,比之逐出宮外,如此責罰怕是只重不輕了。
李賢妃原是怕蕭貴妃有意放了常秀,如今聽她如此一說,卻反而生了疑,于是,便不自覺地急喊道:“慢着!”
等衆人皆望向她,她方才察覺不妥,只她能攀到現在這地位,自然也有過人聰慧,只幾番心思急轉,她便猜到,蕭貴妃怕是擔心留了個禍害以後惑媚五皇子,如今才急着想借皇上之手,早早将之除了去。如此一來,五皇子無法追究,即便是有再大的怨恨,只怕還是對自己和蕭淑嫔來得大些。
這麽一想,李賢妃心下直轉——便是送五皇子一個人情又當如何?于是,她只輕笑道:“妹妹也知道貴妃姐姐心意,但皇上先前都只說了罰出宮去,姐姐如此這般責罰,怕也委實過重了。況且,妹妹雖不了解事情緣由,但聽皇上口氣,此事于這三個孩子也不乏過錯,如此,妹妹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姐姐不如還是換個責罰吧。”
一陣勸解下來,李賢妃竟當着先前哭鬧厲害得似全不是她一般,面上已是一片慈眉善目。
反正敏兒已是傷成這樣,聽皇上語氣,又似乎不準備責罰聞牧。只是讓一個小太監替聞牧受了過,即便出了氣,卻也不值當。既然聞牧這般護着這個太監,那就把這禍害繼續給他留了便是,到時,不得安寧的只怕反是西宮那邊兒了。
況且,看了皇上先前的模樣,雖然沒對這小太監多話,卻只怕已是留了意,這小太監進來的時候,皇上便眼神微閃,若真把他弄死了,皇上面上不顯,只怕心裏卻并非樂意。娈童這東西,不過是一兩年的玩意兒,且又不能生養,阻着了這個,阻不了那個,與其擾了皇上的興致,還不如讨了皇上歡心來得劃算。
李賢妃雖然先頭哭哭啼啼,對皇後也語出不敬,但是,要說體察人心,在這宮裏,怕也少有人能及得上她。不然,她又如何能從侍女升為侍妾,又從侍妾爬到妃位?因聞晟向來喜歡幼童,剛才聞晟問話時,她便覺聞晟的神色不大對,現下,竟是當他對這小太監感了興趣。
李賢妃如此揣測,皇後或許與她想法不同,卻也覺得這個小太監留在五皇子身邊兒,對她和四皇子聞放來說,也并非壞事,況且,素來氣量最小的賢妃都這般求情了,她自然更要有慈愛仁德之心。因此,她也對皇上說道:“貴妃雖然有意賠禮,但這責罰也的确重了些,只怕人是熬不過來的。況且,素日裏聽聞,這個內侍也是個伶俐的,五皇子不僅被他伺候的妥帖,就是為人也越發上進,如此責罰,還望皇上斟酌了才是。”
聞晟本就不意要了常秀的命,此時聽皇後和賢妃都求了情,便順水推舟道:“既然皇後和賢妃都為這個奴才求情了,貴妃就從輕發落了吧,朕瞧着,刑罰減半便可以了。”
聞牧聽了,只眉頭一皺,還待說話,旁邊的常秀卻已一下跪趴在地上,道:“謝皇上開恩,謝皇後娘娘、貴妃娘娘、賢妃娘娘、淑嫔娘娘開恩。”
聞晟又對一直站在旁邊不敢做聲的聞斂三人說道:“你們三個,每人給朕把《禮記》抄上十遍,”頓了頓,又道,“至于聞牧,你就把《論語》抄上五十遍吧。”
衆人聞言,皆低首應諾。
……
待衆人都離開了乾泰宮,聞晟便揮揮手,讓李吉寶也下去了,看到李吉寶關起大門,聞晟突然開口問道:“便是這個孩子嗎?”
本來空曠的大廳內,出現了一個黑衣的身影,那人跪在地上,身形極是瘦削,再看面容,卻是極為普通的四十多歲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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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是柳家罪奴。”那中年男子沉聲答道,“當年柳氏嫡宗未滿十二歲的男孩共有四人,只他是嫡子,其餘三人,兩人未熬過刑罰,一人在逃跑路上重傷後摔崖而死。”
“所以,你覺得柳氏密藏的線索應該在這孩子身上?”聞晟點點頭,又繼續問道。
柳氏數百年豪富望族,當年抄家抄出來的現銀財物卻只堪比普通富戶,柳文興因逆旨抵抗,當場被誅,據其親信交代,柳氏幾百年來自有其他密藏之所,但暗影幾年追查下來,卻什麽線索都沒發現。
“因其母司氏為柳文興四娶之繼室,柳賊當年對此子并不看重,況且,事發時,此子年歲尚小,進宮時也身無長物,他一入監欄院,臣便派人試探過,他應的确不知密藏之事。”
“柳文興倒是個克妻命,”聽到常秀的母親是其父第三任繼室,聞牧忍不住冷笑,接着又道:“當初柳家雖說是因助寧王謀逆獲罪,但直到寧王兵敗,也不見密藏的蹤影,這總成了朕的一樁心病。柳氏數百年基業,斷不會這麽無緣無故就白白失蹤了,你們暗影當繼續追查下去,至于這個常秀,就讓他繼續留在五皇子身邊吧。”
不管這孩子知不知道密藏之事,無論是否會有人來聯系這孩子,是神是鬼,總要等時間長了,才可見分曉。
……
常秀醒來的時候,只覺全身都在痛,身體如火烙了一般,整個骨頭似乎都被拆散了,他想擡手,卻覺腰部以下一陣刀割般的疼痛,他想開口說話,卻只是嗓門喑啞。
“呀,你醒啦?我這就去找殿下,”旁邊一個聲音傳來,他想叫住那人,話語出口,卻化為一聲因痛楚而來的呻|吟。
接着,他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又有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常秀,常秀,你還好嗎?”
常秀微微睜了眼,面前的人影漸漸變得清晰,卻是安德紅着一雙眼睛趴在他近前。
“你已迷迷糊糊沉睡了兩日,這會子總算沒事兒了,你若再不醒……”
安德用手在眼睛上擦了擦,卻見常秀唇瓣微啓,湊近聽了,才勉強聽出是“殿下”二字。
他立刻反應過來,道:“殿下這兩日常在這兒看着你,只剛剛才被貴妃娘娘喚了去,他怕你近前沒人照看,打發了個小太監來照料你,我怕那小子照顧不周,就跑來替他了。”
常秀因是後面挨打,自然不能仰卧,只全身趴在榻上。他這會兒正面對榻外,半邊兒臉陷在被裏,看不清面兒上的表情。
常秀又掀了掀唇,安德聽了,卻原來是叫了自己一聲“師兄”。
安德頓時趴在常秀榻前大哭起來,口裏直道:“師弟,是我對不起你啊,枉你還叫我一聲師兄,師兄卻害得你到如此境地。那日若不是師兄沒看清楚,給你胡亂指了個去處,你又怎會落得如此模樣,是師兄愧對于你啊!”
安德哭得涕淚肆流,常秀想開口說話,無奈嗓子如火燒般得痛,根本說不出完整的話語,因此,只能用他那雙還算清明的眼睛盯着安德瞧,而那眸光,只是清澈見底,卻無半點埋怨和憤恨。
安德見了這眼神,卻不知怎麽的,心下一陣沒來由的亂跳。
于是,他也不哭了,只站起身來,用手胡亂抹了把臉,說道:“瞧我這記性,說要照顧你,卻是連藥都忘給你端來了,我這去拿藥。”
常秀盯着安德急匆匆跑出去的背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只定定出神了半晌,然後,卻又慢慢阖上了眼睛,再不注意周圍的動向。
當日裏回來,常秀被打得皮開肉綻,他身子本就單薄,執杖太監也沒留情面,一番折騰下來,竟已是出氣多,入氣少。
回到昭陽殿,聞牧只急急派人去禦仁所叫了個太醫過來,那太醫本以為是幫五皇子看診,匆匆趕到,卻發現竟是為着個太監叫他過來,心下自是不大情願,于是,便是連态度也變得輕慢起來。
聞牧雖知道宮裏太醫大多是老人精,向來是趨炎附勢的多,醫德仁心的少,但此時見了,仍忍不住勃然大怒,竟是抄起牆上挂的寶劍便要往太醫身上戳。
那太醫吓得只在地上亂爬,嘴上連連告饒。還是旁邊兒的柳穗兒見了,急急叫旁人阻了聞牧,自己又挽了太醫起來,一邊安慰,一邊往他手裏遞了一貫錢,一番又驚又賞之下,這才讓那太醫給常秀安安穩穩看起傷來。
那太醫見常秀果然傷得重,怕弄死了人,自己在這狂躁的五皇子跟前真得遭罪,便拿了一些随身帶的藥丸給常秀服了。見常秀呼吸總算平穩下來,他又開了些內服和外敷的藥,然後,丢下句“已無大礙,只休養一兩個月就好”,便跟鬼攆般的匆匆告退了。走的時候,因為匆忙,竟是連聞牧臉上的傷都忘了查看。
聞牧見着太醫的樣子,也顧不得生氣,只忙叫人去禦藥所抓了藥,他自己則走到常秀的榻邊坐了,然後,又用手輕輕撫了撫常秀被汗水浸濕的頭發。
靜了半晌,他才回首對柳穗兒怒道:“那麽個不開眼的東西,瞧個病也敢拿捏,已是被我教訓了,你還給他錢做什麽!”
原來,聞牧雖是被人攔了,可眼睛卻是精明,便是連柳穗兒遞錢給那太醫的動作,他剛才也瞧見了。
柳穗兒福了福身,道:“殿下既是舍不得常秀、為了他着急,又何必耽誤了他醫治的時間。那個太醫,只是怕為個奴才治病,低了身份,少了賞賜,多與他些好處也就打發了。況且,殿下剛剛惹了娘娘生氣,若再讓娘娘知曉殿下因此事傷了太醫,更是不妥。殿下向來心細,偏偏眼下一急,便什麽都顧不上了,這自然只能由奴婢為殿下多思慮些。”
聞牧面無表情地聽了,又回頭去看常秀,只背對着柳穗兒道:“幸有你細心,便是下午,也是多虧了你,才沒讓我下手失了分寸,難怪太後和娘娘以前誇着你聰明機警,這回的确該多賞賜你些了。”
柳穗兒卻答道:“為殿下着想本就是奴婢應做的,殿下好了,便是給了奴婢最大的賞賜。都是殿下跟前的人,殿下若說這番話,豈不是見了生分?”
聞牧只慢聲應道:“不管怎麽說,我跟前能有你這麽個伶俐人,的确是件幸事,也不枉當初太後将你給了我。你先出去瞧瞧,這藥怎麽還沒取來,他們這是爬着去的不成?”
柳穗兒聽聞牧語氣又漸漸上了火,不敢再勸,只應了聲“是”,便匆匆出了門。
留下的聞牧只獨自坐在常秀榻邊,手撫在他的發上,背對着門口,卻不知面上神情又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