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此時,乾泰宮裏的幾人卻是表情各異,大不相同。
皇後因此事與她無關,雖然剛開始時被賢妃氣了個倒仰,此時臉上卻已是一片平和。李賢妃自聽蕭淑嫔說了原因,面上只一片憤懑哀戚,間或微微側首,得意地看向蕭貴妃。蕭淑嫔自剛才開口回了話,便又低了頭去,不敢再望旁人。只蕭貴妃卻是表情變幻莫測,看不出是驚是怒,是恨是怕。
至于旁邊立了的三個皇子,卻是滿臉慌張,東張西望,只三人眼神若是碰到一塊兒,便趕緊又移了開去。
聞晟先前一頓火過去,眼下卻又臉色如常,只面無表情地轉了轉拇指上的玉扳指,叫人猜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
衆人正等的有些不耐,卻見李吉寶進來禀道:“啓禀皇上,五皇子及皇子近侍常秀門外候見。”
聞晟讓李吉寶叫二人進來,過了一會兒,便見五皇子聞牧帶了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太監走了進來,聞牧進門見了在此的衆人,并不吃驚,只先跪下道:“兒臣給父皇、母後并各位娘娘請安!”
皇後乃一國之母,後宮衆皇子皇女皆稱其母後,并不為錯。
“奴婢常秀叩見皇上、皇後并各位娘娘,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聞晟讓聞牧起了身,再看他身後那個跪在地上叫常秀的小太監,卻只是眼神微閃。
他原以為能夠挑動皇子們打架的,定是個拍馬離間、趨炎附勢的猥瑣奴才,不想見到的卻是個眉目清朗、面容秀麗的十二三歲少年,只是這少年雖跪下行禮,卻是面無表情,神情木然,并不見尋常奴才眼中的畏縮和卑微。
聞晟雖沒有讓常秀起身,心裏卻不禁覺得這小太監頗為有趣,他正待開口說話,突然間又神色微動,然後只開口問道:“你就是常秀嗎?據說便是你挑動主子們打架,你可知罪?”
常秀只再次叩首道:“奴婢侍奉五殿下,卻不能讓殿下遠禍,反陷殿下于不義,是奴婢失職,奴婢知罪。”
“瞧瞧這張小嘴多會說話,難怪能挑得主子們……”
“賢妃!”李賢妃的話未說完,便被聞晟面色不耐地一口打斷,旁邊的皇後見了,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當下只覺賢妃果然是仗着皇上寵愛、卻一點上不得臺面,這會兒竟是一點兒規矩也不顧,在皇上開口問話的時候也敢插嘴。
李賢妃見聞晟臉色不豫,只讪讪住了口,看向常秀的目光卻越發陰狠。
“你既已知罪,那判你逐出宮去你可有異議?”衆人見皇上剛才斥責賢妃,皆以為他會對常秀從輕懲處,不想他沉聲開口,不待問清緣由,說出的卻是逐出宮去這種重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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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若非直接杖斃,便是挨了板子,只要不是用刑之人刻意将人打殘了,留在宮中,總也有個吃穿用度。而非正常放出宮的太監,出宮前,首先便得挨一頓殺威板以示皇威——主子有好生之德,饒你一命,放你出宮,你須得牢記皇恩浩蕩,也須得謹記皇家威嚴。
待得真出了宮,罰出宮的太監,帶不得私人物品,卻又身在奴籍,而太監除了侍候人,本就無一技之長,尋常百姓官員家又用不得他們,因此,如此出去,不說本已一身是傷,外面若無家人供養,最後怕是連個謀生路都找不着,也只能落得個不得善終。
大太監被施恩放出宮去,是因為他們身籍已改,且存帶了足夠的錢財,但是,對于宮裏的一般宦官來說,能夠終老皇宮、最後屍身回歸家祠,如此才是最好的去處。
聽了皇帝的話,常秀只又俯身跪拜在地,還未及開口,卻聽聞牧說道:“啓禀父皇,兒臣有異議,兒臣雖知與兄弟們動手有違父皇教訓,但父皇這般不問緣由便要逐人,兒臣卻是不服。”
“他既已認罪,你還有什麽好說的。”聞晟雖然仍就面無表情,眼中卻是閃過一絲笑意。
“常秀他只是認了沒有侍奉好主子,兒臣卻沒聽他有承認說是挑撥了兒臣們動手打架,如若只是因着侍候不周,兒臣便要将他逐出宮去,那兒臣豈非如父皇平日裏所說的,失了容人雅量,君子之風?”
聞牧這番話卻是暗自沖着皇上來的,他僅說是自己失了君子之風,但衆人所見,要開口逐人的卻是皇上,如若皇上真就此将常秀逐了出去,怕反而要落了“失了容人雅量,君子之風”的口舌。
“好,便算他只有失職之過,那你兄弟們說你是為了他而動手,可有此事。”聽了聞牧的話,聞晟似是不覺他話中的暗示,只眯了眯眼睛,便又繼續問道。
聞牧卻是一聲冷哼,說道:“常秀雖有失職之過,兒臣卻不覺有動手之錯,幾位兄弟所為,鑒于聖人教誨,兒臣不敢有損聖聽,兒臣只能說,兒臣恥于他們言行,羞與他們為伍。”
衆人聽了,皆是臉色大變,聞牧這番話不可謂不重,若真應了他的話,那聞敏三人,便是有了大不赦的過錯,若他所言為虛,那他這番污蔑兄弟的言語,也足夠讓皇上重責了,便是一直站在旁邊沒開腔的聞敏三人也吓得跪了下來,連聲道:“父皇聖明,兒臣們斷斷不敢做出有違聖德之事,聞牧血口噴人,還望父皇慎查。”
旁邊的貴妃、賢妃、淑嫔也一并跪了下來,說道:“望皇上明查。”自然,只蕭貴妃是求聞晟查明聞牧并非誣陷。
聞晟聽了聞牧的話,臉色也變得陰沉,便只道:“既然你說敏兒三人所為有違聖德,那可有确實證據?否則,朕也只能治你污蔑诽謗兄弟之罪,便是這個常秀,更是要雙罪并罰。”
聞牧聽了,只是跪了下來,一臉倔強,并不吭聲,卻是旁邊的常秀驚得連連磕頭道:“都是奴婢的錯,都是奴婢的錯,事情确因奴婢而起,奴婢甘願領罰,求皇上不要責怪殿下。”
只一會兒功夫,常秀的額頭便磕得一片痛紅,甚至有些破皮見了血跡。
聞牧卻只眼神炯炯地盯着聞晟,道:“兒臣不覺自己有錯,兒臣不敢有違聖聽,但對自己所做之事卻絕不後悔。”
站在聞晟身邊的李吉寶見着下面這番場景,微微猶豫了片刻,然後,卻是走到聞晟身邊,低頭小聲說了幾句話,聞晟聽了,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聞牧見了,卻是心中一動,轉眼便明白李吉寶所言何事。
李吉寶既是皇上跟前最得勢的大太監,自然有其能幹之處,剛才他叫人去尋聞牧兩人,順便也派人去問了三位皇子身邊跟班的小太監們并當時在場的柳穗兒,問的人多了,幾廂一對比,自然就弄明白了事情原委。只先前皇上沒有詢問,他也不想得罪眼前的幾位娘娘,因此便一直沒出聲,眼下因見着聞牧始終不回話,皇上臉色又極是難看,這才上前輕輕禀了事情經過。
聞晟聽了李吉寶的話,先是掃了跪下來的一班人,然後一聲重哼,道:“大概的經過朕也知道了,都起來吧,還有那個叫常秀的,也別跪了。”
衆人聽了,都起了身,幾位娘娘因不曉得到底是什麽事情經過,只驚異地看向聞晟,聞敏幾個皇子卻是一臉大駭,低頭相望間,神色不定,聞牧卻是一臉鎮靜,眼神堅定地看向聞晟,而常秀,則是低垂了臉,看不清面上表情。
“無論斂兒他們三人是對是錯,你為了一個小小奴才便在宮裏引起争執,還傷了自己的兄弟,這本就是你的不對,朕這番話,你可明白?”
聞牧只睜大眼睛直直看着聞晟,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兒臣只知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父皇也曾對兒臣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果只因身處上位,而不能體恤下位者辛苦,把坐享其成當成理所因當,把下位者都不當人看待,那兒臣倒不知道,這些話到底有何意義了。”
“放肆,父皇對你言教,你也敢回嘴。”蕭貴妃見聞晟說了這番話,聞牧不僅不順勢應錯,反而還反駁得振振有辭,生怕他惹惱了皇上,連忙出口訓道。
聞晟卻不理蕭貴妃的話,只饒有興味地看着聞牧,道:“你既把話題說的這麽大,那父皇倒要問問你,你也應學過,“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于上位者,觀處全局,為了大局,偶爾犧牲一些人也是必要的。個人之小者,國家之大者,你如今為了一個奴才而使得兄弟阋牆,擾得宮中不得安寧,便是傳到藩外,只當我朝中皇子不和,互鬥傾軋,缺少禮儀仁教,即使是這樣,你也認為自己是正确的嗎?”
聞牧既已開口反駁了皇上,便已再無所懼,他只先一頓首,然後才應道:“貴妃娘娘曾對兒臣說,不求兒臣能有文治武功、宏功偉業,只要兒臣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外封個親王就心滿意足了。但是,如果兒臣現在連身邊的人都保護不好,以後還有什麽能力去保護治下子民?”
不顧蕭貴妃的眼神示意,聞牧又繼續道:“‘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一個人都保護不了,怎麽去保護以後治下更多的人?如何讓治下子民信服自己?又如何讓他們為了國家而與藩外抗争?兒臣以為自己所言之事與父皇所言并無沖突,其意都只在‘國之大者’。”
一番對答下來,聞牧倒是把個皇帝問罪變成父子間日常的考較應答了。
李賢妃聽了這番話,眼神只是閃爍不定,雖不知聞牧所言蕭貴妃只想他外封親王是真是假,但聞牧如今既已在皇上跟前這麽說了,今後蕭貴妃若再有為聞牧争儲的動作,那她便是口蜜腹劍,心口不一,口是心非,少了争儲的立場了。想到這裏,便是聞敏臉上的傷,也止不了她唇邊漸漸泛起的笑意。
同是一番話,皇後聽了,卻是眉頭微皺,暗自驚嘆自己以前竟是從不知道,這個五皇子聞牧還有着這般見識與膽魄。之前她雖也聽說聞牧這些年改了脾氣,慢慢上了進,但人前他最多也不過是機靈聰慧、行思敏捷了些而已,如今看來,這孩子只怕是平日裏也藏了拙。
先頭裏,她只把大皇子聞致當了聞放奪嫡的大敵,這幾年來,西邊兒貴妃也的确收斂了不少,可眼下所見,只怕不僅是虎視眈眈的聞致,便是這個說着要外放親王的聞牧,骨子裏,卻也不是易與的。
聞晟聽了,卻是放聲大笑,笑定了,方道:“好,好,難得你小小年紀,卻已有這份見識,更難得你的這份不争之心。只你所言雖有些道理,但這個奴才卻不能不罰,不只是他失職一事,便是他不知輕重,見着皇子失儀而不能及時阻止規勸就當懲戒,如此,即便不罰他離宮……”
“皇上,”旁邊一直未開腔的皇後突然開口,打斷了聞晟的話,道:“這奴才既是五皇子跟前的人,所當懲罰便讓他母妃做主就是了,您這般越了貴妃去做決斷,卻不是讓蕭妹妹傷心了。”
皇後這番話似是在為這蕭貴妃的顏面着想,其實卻是想要陷她于兩難之地——懲罰若是過重,只怕蕭貴妃與聞牧母子會因一個奴才而起了嫌隙,畢竟,剛才聞牧一心護着那個奴才可是顯而易見的;可若罰輕了,怕賢妃和淑嫔卻是心有不服,從此與西宮的結怨只會更深。
果然,皇後此話一出,李賢妃面上立刻顏色微變,只她還沒開口說話,聞晟已道:“如此也好,此事既是由五皇子引起的,那由貴妃做主也無不可。”
聞牧聽了皇上這話,面上不禁一松,終覺洩了一口氣。
衆人目光都移向蕭貴妃,只常秀仍垂首躬腰,立于下方。
于是,便見蕭貴妃起身,向聞晟行禮後,道:“皇上既是讓臣妾做主,那臣妾便只當領命。牧兒為了這個奴才傷了其他三位皇子,臣妾不僅愧對賢妃和淑嫔,更是深覺有負皇上聖恩,如此只當是向皇上謝罪,也是向兩位妹妹賠罪。”
說完,她又朝門外高喝:“來人啊,将這奴才拖下去,重責六十板。”
“娘娘!”衆人聽了,皆是滿面詫異,便是聞牧,甚至忍不住喊出聲來,而一直低首站在那裏的常秀,更是全身一顫。
衆人皆看向常秀——這樣瘦弱的身子,重責六十大板下去,還能有命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