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十日,百官宴。
大年三十的正午,皇帝與百官同慶已成烈朝慣例,這既象征着國家富強、四海安定,也代表了皇帝與民同樂,仁厚愛人。午宴過後,官員便開始了七日的年節休沐,直至初八開始回歸日常,到了正月十四,又有元宵節休沐七日。整個正月,朝廷倒是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假日裏。
除夕夜裏,已近亥時,乾泰宮前守門的小太監運和身子斜倚在門欄上,随口打了個哈欠。按着慣例,聖人今夜是要和皇後一起在來儀殿守歲的,來儀殿本為帝後成婚大禮之所,但當朝皇帝聞晟是成婚後登寶,這來儀殿自是沒派上用場,這兩年來,倒是成了帝後一起守歲之所。帝後除夕夜守歲,也是皇後不同于後宮其他嫔妃而享有的母儀天下、掌管後宮的威儀和榮耀之一。
運和自進宮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在除夕夜裏當差,想到旁人這時都已圍在一起熱鬧地過除夕,只自己一個孤零零地守着個空屋子,他不禁有些憤懑不平——要不是他沒巴結好上頭管事的首領太監周福全,這除夕夜裏的鬼差事,怎麽也輪不到他!
運和正在心裏暗暗詛咒着分派他任務的大太監,忽聽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趕緊打起精神站直了身子,卻見一個明黃色的身影急促走了過來,還沒等他回過神,那個身影已經從他面前一陣風般地刮了過去。
“奴婢給皇上請安!”待反應過來,運和吓得猛地跪到地上。跟着,皇上身後的禦前大太監李吉寶也匆匆進了門,只是臨進去時,還不忘給了運和一個橫眼。
運和心裏頓時有些納悶,也不知道聖人今天怎麽這個時辰回來了。聖人除夕夜裏不和皇後娘娘在一起,那可是極少見的——別不是皇後娘娘觸怒龍顏了吧?
這麽胡思亂想着,運和的心思忽又轉到剛剛心裏還在暗罵的周福全身上去了——除夕夜裏當值,本就不是什麽好差事,好在聖人不回來,這事兒倒也清閑。哪想今年這聖人又起了什麽性子,竟是違了往年的規矩,要不是周福全安排的好差事,他能碰上這事兒?
再想到李吉寶剛才進門時給自己的一眼,運和不禁頭皮微微發麻,李老公怕是在怪自己看門走了神,沒有提前把門打開。自己怎麽就撞在這個嚴厲的老公手上?
運和正在心裏嘀嘀咕咕,突然聽到一聲咳嗽,他擡首望了,卻是李大公公正站在門裏看着他,只臉上表情繃得鐵緊。
他先是一驚,随即趕緊點頭哈腰地跑到李吉寶跟前,正待開口說話,卻被李吉寶一把揪住了耳朵,道:“聖人宮裏當值,你也敢三心二意,想吃板子了是吧?”
李吉寶雖然話上帶火,聲音卻是不大,運和知是不能驚了裏面的聖人,因此便是痛了,也不敢大叫,只低聲告饒道:“不敢了……再不敢了,求公公放手,不然板子沒挨上,小的這耳朵可就沒了。”
“少在這裏人模鬼樣的,再有下次,當心咱家揭了你的皮!”
運和平日裏也在乾泰宮當差,和李吉寶多少都混得有幾分臉熟,李吉寶聽他求饒,又用力擰了他耳朵一下,才放了手道:“今個夜裏不用你在這兒當班了,你去把小棠子叫來替你吧!”
運和聽了,卻是一愣,他自然知道小棠子,那是個今年才入宮的小太監,平時也少在聖人跟前服侍,卻不知李大公公今夜裏怎麽只叫他來當值。
運和還在發愣,旁邊的李吉寶已是不耐,只推了他一把,道:“愣在這兒幹嗎?笨頭笨腦的,還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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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推了個踉跄,運和不敢再做多想,只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李吉寶在門前站了片刻,便見運和領了個瘦瘦小小的身影匆匆走了過來。待兩人走到跟前,他揮了揮手,對運和道:“你先下去吧,今晚不用你侍候了。”
運和見了,不敢多做停留,只又急急轉身走了。
等運和走遠,李吉寶才低頭對那不過十來歲的小棠子說道:“聖人今日心情不好,你可給我放機靈點兒,待會兒進去,小心侍候了。”
見小棠子只顫顫巍巍地點了頭,他便轉身打頭進了殿,那小棠子跟在他身後,也不出聲。不多時,便見他又一人出了殿門。
李吉寶出來後也不離去,只面無表情地倚了殿門站着,待聽見殿裏傳來些許響動,他才微微抿了抿嘴,然後又阖了眼,再不向周圍張望一下。
除夕夜裏,皇帝、皇後、其他有品級的嫔妃、還有所有的皇子皇女們都一齊聚在太後的華陽宮吃年宴。
因之前蕭貴妃說過聞牧過于寵信常秀,而常秀在太後那裏又記過一次名,加之他知道常秀冬夜畏寒,這年夜飯少說也得折騰到戌時。因此,出門的時候,聞牧便随手指了小太監如海跟他去了華陽宮,只把常秀留下來看殿。
昭陽殿不當值的人都湊一起玩兒去了,常秀因要等着聞牧回來,只一人在正廳裏坐了守門。等得時間久了,想着主子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他不由地漸漸松懈了精神,竟是倚着桌子打起盹來。正當他昏昏欲睡的時候,忽聽門口一陣響動,他微微睜眼,卻是五皇子推門走了進來。
因着還在犯困,常秀只迷迷糊糊的習慣地站起身,然後走到聞牧跟前伸手便要解他身上的披風。沒成想,披風沒勾着,卻只覺額頭一陣濕漉,似有什麽貼上了他的眉間。
一時沒反應過來,常秀只直愣愣地看着聞牧漸漸遠了的面孔,直到聞牧用手輕輕點了點他眉尖的紅痣,又慢慢露出一抹饒有興味的笑容望着他,他這才回味過來——自己方才竟是被五皇子親了。
于是,常秀的雙頰頓時紅了起來,接着是額頭,然後是頸項,等他能開口說話的時候,已是成了個真真正正的小紅人兒了。
“主子……你……我……看見……旁人……”
常秀已是語無倫次,卻不知是吓的還是羞的,半晌沒能說出句完整的話來。發現五皇子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只恨不得立刻能學了老鼠找個地洞鑽了下去,便是尋不着躲的地方,他也只把頭低得幾乎與胸口一般齊,再不敢擡頭看主子。
常秀的一番動作,只把聞牧瞧得十分有趣,眼睛裏的神采也顯得越發興意盎然。
“我如今才知道,原來我的貼身近侍竟是個小結巴。”聞牧見常秀立得跟個紅色的木頭人一般,知他一時半會兒還緩不過神,便自己動手解了身上的披風擱到旁邊。
“大過年的,主子又來戲弄涵秀!”怔了好半天,常秀終于能開口說話了,但那聲音卻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聞牧低頭貼近常秀腦袋,想聽清他在說什麽,卻把他唬得直往後一跳,生怕這小祖宗又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因是今晚喝了點酒,加上心情有些興奮,回來的時候,聞牧的舉止就不免有些孟浪起來。雖知道自己先前的動作有些過了,但見了常秀這番模樣,聞牧又不由地撇撇嘴,道:“又不會吃了你,跑那麽遠幹嘛?”
常秀卻是不上當,跟得時間長了,他深知五皇子做事兒向來出人意表,有些時候,甚至可說是有點莽撞。經過五皇子剛才那番舉動,他這會兒卻是萬不敢再随便上前了,于是,便只站在原地,擡了頭,瞪大眼睛,卻又小心翼翼地瞅着聞牧。
聞牧見了常秀這副模樣,知他眼下定不敢再靠近自己,便徑自走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見小近侍仍不動彈,便問道:“不想知道你主子今晚為何回來得這麽早,又為何這般高興嗎?”
常秀這才想起,聞牧這時候回來,的确不同于往年,去年除夕的年宴,可是鬧到了亥時快過了才結束的。他偏頭想了想,好半會兒,才開口問道:“是聖人要散的嗎?”
因将心思放到其他事兒上去了,常秀一直緊繃的身子終于慢慢放松了下來,再不像先前那麽僵硬,原本通紅的小臉也随着思索而漸漸恢複了潤白。只他還不敢靠近,僅在原地站着,看向聞牧。
聞牧卻是露出一個極是古靈精怪的笑,然後說道:“今天中午的時候,父皇就已在百官宴上發了好一通火,直把下面的臣子們掃得個個擡不起頭,有關聯沒關聯的,全被批了一通,便是皇後娘娘,也沒給她留面子。到了晚上,在太後的華陽宮,父皇不僅提前散了宴,最後更是沒理皇後娘娘,只獨自帶着李吉寶走了。”
常秀聽了,卻是心下一奇,這大過年的,什麽事兒倒能把聖人給惹火成這樣?在這百官宴上,後宮唯一能在座的便只有皇後,皇後娘娘母儀天下,聖人便是再惱怒,但當衆讓皇後娘娘下不來臺,卻也是少有的過了火。況且,過年的喜慶日子,便是有什麽事兒,世人也大都不願生氣沖了忌諱,如此,便愈發顯得聖人這通火發作得厲害了。
常秀對當今皇上并不甚了解,對皇上最深的印象,便是他在當初登位之時,就屠戮了自己的幾個兄弟,并且還牽連了許多朝廷官員,而他們柳家,就在這其中。
入宮至今,除了先前受訓的多半年,之後,他雖一直跟在五皇子身邊,但五皇子去見皇上,大多時候都不要他随侍,便是有幾次跟着主子去了,也只是在大門外侯着。因此,他雖為皇子近侍,但到現在,卻是連皇上的面兒都沒見過,最多只遠遠瞧見過皇上那明黃色的身影。況且,即使是在皇上面前,他們這些奴才們又有哪個不是伏身下拜,不敢擡首的呢?
其實,要說這宮裏頭人人都見過皇上,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事兒。平日裏能在皇上身邊兒伺候的,哪個不是經過精挑細選,慢慢□□出來的?一個宮人便是一輩子沒見過皇上,那也不奇怪。
但常秀到底是跟在皇子身邊侍候的人,入宮這麽長時間,從沒見過皇上,說出去卻多少都有些個稀奇,便是柳穗兒,平日裏也沒少拿這來打趣他,說他這小跟班當得極不稱職。
如此,常秀往常最多也只聽着貴妃娘娘、五皇子稍稍提過些皇上的事兒,從中揣測了些皇上的性子,再有便是宮裏頭私底下傳的關于皇上的閑言瑣事。只他大多時候跟在五皇子身邊,和周圍的宮人畢竟少了時間往來。況且,他服侍的原不是皇上,依了他的性子,與己無關的事,自然更少了些關心。這會子聽主子這麽說,他卻真真摸不清皇上今晚是怎麽回事了。
聞牧瞧常秀歪着個小腦袋,一副平常少見的迷糊模樣,心下一樂,原本還想繼續逗他,卻見他眨巴眨巴眼睛,雖沒開口詢問,但那雙看向自己的明亮眼眸中卻盡是好奇和探究。
對着這雙眼睛,聞牧便是有再多的心思也不禁軟了下來,于是便開口道:“父皇今兒個發話了,說是邊疆未定,再不準提立儲的事兒,直把那些個大臣們批得灰頭土臉,便是在旁邊幫着開解的皇後,也受了牽怒。父皇一頓火兒過後便走了,卻是把下面的人驚得不敢有半點兒言語,你要在當場,定也會被那些人的臉色給逗樂。”
原來,今天中午的宴會上,右仆射杜慧安又提了立儲的事兒,跟着,一班大臣在宴上先是就着立儲人選争了一通,相持不下,竟又在皇上面前吵了開來,大有要在宴會上争出個子醜演卯的架勢。
皇帝聞晟本就不耐煩一幹子大臣見天裏在朝上念叨着儲位之事,如今見着他們竟在宮宴上也這般放肆,自然大怒,直把說話沒說話的大臣們全都批了一通,然後便氣沖沖的離開了,只剩得底下一幹人等或是冷笑,或是怒目以視,卻是再也不敢相互争辯攻讦了。
常秀見聞牧笑得暢快,卻知道只因着大臣們的臉色,自己的主子是斷不會樂成這般模樣的,但要說是因為皇後娘娘受到遷怒而高興卻也不對。
服侍聞牧日久,常秀自然知道,雖然貴妃娘娘對中宮和北宮的人都抱有極大敵意,但五皇子聞牧卻遠沒有她那麽記恨。
五皇子與那兩邊兒雖走得不近,卻也沒到如此幸災樂禍的地步。況且,這種小事兒原也不值得樂成這樣,即便皇上當衆薄了皇後娘娘的面子,但也總不至于為了這點小事兒廢了中宮啊!
聞牧見常秀眼中的疑惑并未散去,只直直看着自己等着後面的話兒,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又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心下只覺眼前這小近侍到底聰慧,竟猜出自己所樂并不止如此。
想了想,聞牧覺得也該讓身邊這近侍明白些事理兒了,便又開口道:“自從四哥記到中宮名下,這宮裏頭暗地裏的花樣便日漸多了起來,只怕往後還有的鬧騰。”
常秀聽了,更是不解:“既是如此,那聖人早早立了儲,省了紛争,宮裏不也就太平了嗎?”
聞牧卻是搖頭,道:“那是你不知道我父皇,父皇向來強勢,如今為了儲位,各方皆有出手,甚有逼迫之意,怕他本已是極不高興,況且,皇子背後多有……”
說到這裏,他卻又突然停了話頭。
常秀剛剛聽明白了些,但還是不清楚皇上這通火發了,對自己主子又有什麽好處。
聞牧見他還是一臉疑惑,便又道:“論身份,在這些個皇子裏面,只大哥、四哥、還有我最有機會,但他二人都比我年長,四哥且不說,大哥翻了年便十六了,皇子們到了這個年齡是可以求皇上外放出去做事的,若真讓他先做成了什麽大事兒,又有賢妃在父皇面前撺掇着,外頭再籠絡些大臣,以後我們的處境恐怕會愈加艱難了。”
見常秀的小臉上一副極是認真的表情,強按住想上前捏一捏的沖動,聞牧繼續道:“便是四哥那邊兒,他雖還沒到年紀,但二哥卻是最幫襯着他的,二哥與大哥是同年的,若是二哥也出去得了功績,他多了個幫手,也是不容易應付。我年紀小本就吃了虧,如今父皇卻将時間往後推了不知幾時,這至少讓我有了準備的時候。”
常秀服侍聞牧這麽長時間,雖知主子向來機智聰敏,卻不曉得他心裏竟藏了這些個事兒。平日裏,便是貴妃娘娘督促着小主子,但見他似乎也并不放在心上,仍就一副散漫随性的樣子。
如今聽了這番話,常秀方才驚覺,這個往日裏跟自己嬉笑逗趣的主子,心裏面,恐怕卻是藏了不知多少隐秘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