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聞牧走後,卻沒有聽到安德和柳穗兒之後的對話。
因着柳穗兒的話裏話外都透着自己比不過常秀的意思,到了最後,安海忽然冷哼道:“他便是個伶俐人,能讨師傅好,能得主子寵,可他畢竟是個無根之人,你見着他現在風光,臨老了,說不得怎麽凄慘呢!”
“這話怎麽講?”其實,柳穗兒想問的是,太監不都是無根之人嗎?這當中難道還有什麽區別不成?但她畢竟是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兒,這樣的話到底還是問不出口來。
大約也是覺得自己的話有些過了,安海回過神來,只是搖了搖頭,之後柳穗兒再問,卻是都被他拿話岔開了。
原來,太監在淨身時,割下的物件兒會被|操手師傅裝進一個石灰粉盒裏,一是為着防腐,二是為了吸收其中的血液水分,使那物件兒保持幹燥。等到了時候,用濕布把那物件兒揩抹幹淨,再在香油中浸泡若幹時辰,等油浸透了,便裝進個有着絲棉襯裏的小木匣中,密封包裹,擇黃道吉日,送進淨身者的家祠,放在正梁上,又或者将木匣交由淨身者自己保管。待太監将來老死,遺體入殓時,還須把這“不文之物”取出縫在死者私|處,使死者恢複原身,如此,方可在九幽地府,有面目見祖先父母。
入宮的宦人,一般分為三類,一是家人賣于宮內的,一是自賣其身的,還有一種,便是如常秀這般,罰沒入宮的。都是挨一刀子的事兒,前兩者若想淨身時多受點關照,淨身之後恢複得好,自是得出些銀錢打點。至于如常秀這般罰沒宮中的,雖是家裏頭犯了事,但因着有記錄在案,操手師傅反而怕一不小心把人弄沒了不好向上面交代,反倒是要比平時更仔細些。但是,也因為是罰沒入宮的,割去的那物件兒,卻不會有師傅給特地做保存了。
罰沒入宮本是懲罰,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更是罰中之罰,皇帝當初對柳家下的旨意,看似給柳家年幼的孩童留了條生路,實際上,這暗裏頭的陰毒卻是外人所未為可知的。
柳穗兒見在安海這裏再問不出什麽,只得怏怏作罷,兩人又說了會子閑話,便就散開了。
卻說常秀回來,聽人說五皇子找自己,這會兒正在書房裏,便急急忙忙趕了過去。進了門卻見五皇子極是悠閑地坐在那兒,手裏拿了份折子在瞧,常秀知道這折子是皇上平日裏讓人謄抄下來,布給皇子們的功課,如今皇子們能否得皇上青眼,便全在對這些折子的應答上。因此他也沒上前打攪,只又轉身輕聲叫門口的宮女端了碗銀耳羹過來。
常秀冬天裏極是畏寒,只出一趟門,便已凍得嘴唇發紫,即使他身上衣服穿得鼓鼓囊囊,卻仍禦不了寒。他雖極力想不發出聲響,但呵出的氣兒似乎都帶了顫抖。
聞牧本就是習武之身,耳目聰明得很,忽然覺得旁邊似有微微動靜,便擡頭去瞧,卻見自己的小內侍穿得像個年畫上的大福寶寶一般,正低着頭對自己雙手呵氣。雖然見過常秀這副畏寒的模樣也不是一次兩次,但往日裏那麽玲珑剔透的一個小人兒,如今卻做了這副樣子,每次只把他看得不禁暗笑連連。
常秀自是不知五皇子是怎麽瞧他的,他眼下正忙活着自己凍得僵直的手指,剛才一路小跑回來也沒讓他身上回熱,反是覺着臉上、手上被風吹得生疼。
突然,他只覺一個熱呼呼的東西貼到自己臉上,唬得他面上一驚,擡頭一看,卻是五皇子手裏拿了個小暖爐貼在他的臉上。
聞牧見了他吃驚的模樣,只輕輕一笑,然後拉過他雙手,将暖爐塞他手心裏,說道:“知道你要回來了,肯定又凍得不行,特地叫人先燒了手暖,你這一回來,果然就派上用場了。”
常秀接了暖爐,先往兩邊面頰上貼了貼,等生白的小臉兒焐得泛紅,才又将暖爐放了下來,雙手盤起。
等身上回了暖,他才對笑盈盈站在他面前的聞牧說道:“叫殿下挂念了,也不過出去一小會兒,哪想天氣竟這般涼,涵秀怕是和夏、冬犯沖的,夏天招蚊蟲喜歡,冬天招寒風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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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牧聽他這話說得有趣,便笑道:“哪有你這般說法的,難不成冬天裏別人和你走一起,寒風便只吹你了不成?”
常秀卻是把眼睛彎了一道弧線,只應道:“寒風吹不吹別人,涵秀是不知道,不過涵秀冷不冷,自己卻是最清楚。每次同旁人一起行走,只見着凍得最不行的便只有涵秀了。也不知道涵秀是太招寒風喜歡了,還是太不招寒風喜歡了,感覺一幫子人,凍到的好像只我一個。”
正說着,先前被常秀遣去端銀耳羹的那個宮女走了進來,常秀忙将手裏的暖爐塞進懷裏,又接了宮女手中的托盤,将盤子放到桌上,雙手從裏面端起碗遞給聞牧,道:“剛才見殿下在做功課,想來這會兒也該累了,先歇一會兒吧!”
聞牧瞧了,卻是不接他手裏的碗,只從那碗裏舀了一勺羹,先是放了嘴邊,然後眨眨眼睛,露齒一笑,突然手上轉了個彎兒,竟又将勺子送到了常秀的嘴邊。
常秀見了,自然知道這是讓他吃的,他原也在聞牧吃東西時先行嘗過,但那時不過是為了試溫,而且也從沒叫聞牧給喂過。
聞牧這突然的動作,讓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回頭瞅了眼四周,見四下無人,又把眼睛微微睜大看了下聞牧,接着才将頭往前伸了些,張口将勺子抿進嘴裏。等聞牧抽回勺子,常秀已是嘴角微翹,便是連眼睛也眯了起來,一雙毛茸茸的睫毛刷刷地撓得聞牧心裏直癢癢。
“很好吃嗎?”聞牧笑看了常秀,又挖了一勺塞自己嘴裏,半晌,只啧啧嘴道:“果然比往日增味了不少。”
常秀聽了,不知怎麽,臉色一紅,竟不由的伸出一只手要去搶聞牧手中的勺子。聞牧自不是讓,只擡高了手,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往日都是你伺候主子,今日難得讓主子服侍一下你,到有什麽好害羞的。”
常秀見了,只無奈地輕瞪了下聞牧,然後又迅速低下頭去,輕聲道:“偏主子最會鬧騰,也不怕旁人瞧見。”
“鬧不鬧騰,自有我說了算,你又理旁人做什麽!”聞牧又從碗裏挖了一勺羹塞他嘴裏,道:“見你凍得可憐,便是主子賞你暖暖身子也不成嗎?”
說完以後,卻又塞了一勺進自己嘴裏,表情有說不出的得意。
常秀深知這小主子的脾氣是只要拿定主意,就從不聽人勸的,只得任他你一口我一口的喂了自己,等一碗羹見了底,他已是連頸項間都紅了一圈兒,也不知道到底是被粥熱的,還是被聞牧的舉動羞得。
聞牧見了,卻只覺好。他表情甚是滿意地說:“一碗羹下去,面色果然好了不少。”
說着,他又伸手在常秀臉上摸了摸,接着道:“便是臉也熱了,這會子倒叫我找着給你祛寒的好法子了。”
因知着聞牧是越理越鬧的,常秀也不敢答理他,只低了頭收拾手裏的空碗。聞牧嘴上雖沒個正經兒,心裏卻是清楚,這會兒功夫,又把這個小近侍給弄羞惱了,只他也不在意,仍是在旁邊自說自話,逗弄常秀。
常秀被聞牧逗急了,連眼底都泛了一層水光,抵不過主子,他便只能快快收了東西,也不傳外面人進來收拾,直接端了個盤子,推了門就跑,卻把聞牧在身後看得更是有趣,又是一陣大笑了起來。
門口守門的小太監見主子這般高興,雖不知道所為何事,心裏卻不禁嘀咕着:也不曉得這個小常公公使了什麽法子,怎麽總是能逗了主子開心,心下對常秀不禁很是羨慕,只覺這人果然不愧為“昭陽殿二寶”之一,到底比自己這些個普通太監多了些的門道。
到了晚上,常秀照常在外間當值,他原就怯寒,自從進了臘月,天氣愈加陰冷,偶爾還會飄些小雪花,即便屋子裏燒了暖爐,他也只覺被窩裏一片冰涼。他将全身蜷縮成一團,卻又覺得似乎貼在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是冰的,于是,只輾轉反側睡不着覺。
聞牧已連續幾日聽了常秀在外面翻來覆去的動靜,忍了幾日,這會兒終于忍不住了,于是,只起身披了件衣服,就下了床徑自走到常秀榻前。
常秀本就沒睡眠,乍一睜眼,猛然見跟前立了個人影兒,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聞牧,才連忙坐起身,從榻上站起來,問道:“殿下要起夜嗎?”
聞牧不答話,只牽了他冰涼的小手,然後帶着他往裏面走,常秀一臉疑惑,也不明白主子的意思,只跟着一路走到主子床前。
待兩人在聞牧床前站定,便見聞牧先脫鞋上了床,然後又爬到床裏,蓋上被子,掀開被子的另一角,然後眼睛晶亮地望向常秀。
常秀這才反應過來,五皇子竟是要自己上床同他一起睡,頓時,他因夜裏起來而凍得發白的小臉顯得更加蒼白,白的幾近透明,他不由想往後退,卻又被主子緊緊抓住了手,正是進退不得。
“你想凍死嗎?還不上來?”聞牧雙眼一瞪,原本晶亮的大眼更加炯炯有神地盯向自己的小內侍。
“若讓人知道,涵秀只有一死的份兒,求殿下饒了涵秀,涵秀不敢的。”見主子不放手,常秀話裏已是帶上了哭腔。
“你不說,我不說,這大夜裏的,誰會知道?任你在外面凍得翻來覆去,攪得人不得安寧,還不如先把你哄睡了。”聞牧說起話來也是振振有詞。
“涵秀再不敢驚了殿下,求殿下放涵秀回去吧!”說話間,常秀眼睛都快紅了。
“等你夜裏凍得睡不着,明天連侍候人的精神都沒有了嗎?”
聞牧一把将常秀拉到床上,不等他掙紮,便用自己的胳膊緊緊鎖住他的身子,又輕聲安慰道:“不要緊的,明天一早起來就是。況且,白天裏我不喚人,也沒人敢進來內室,你只安心在這兒睡了吧。連着幾個晚上聽你那兒的動靜,早就想叫你過來了。”
他頓了頓,又道:“你在床上都已窩着那麽長時間了,身上還這麽冰涼,難怪去年冬天裏,只見你長個子,不見你長肉,怕不就是冷了睡不眠鬧的。”
常秀這一年多裏雖是很長了些個子,但在聞牧面前到底還是瘦小,加上聞牧平日裏習武健身,力氣自不是文文秀秀的常秀可比的。
掙紮不過,又不能叫人,既羞又怕之下,常秀便只能窩在聞牧懷裏不敢動彈,小腦袋更是吓得不敢擡起來看人。
聞牧拉了常秀上床,只覺懷裏似偎了一個寒玉般的身子,雖是隔着衣服,可卻還能感覺到渾身的寒氣,尤其是那雙小腳,被他壓在自己的小腿之間,隔着兩人的衣服,還能冰得他一顫。如此,他心裏又不由暗喜,自己的做法果然是對的,想來,身邊兒這小人兒果然是凍得不輕。
感覺懷中人吓得僵直着一動不敢動,聞牧不禁輕笑道:“如此倒好,我身子帶火,夏天裏最是怕熱,有你這麽個天然冰塊兒在身邊兒,倒是不愁降不了溫的。你身子屬寒,冬天裏極是怕冷,依着我也算是得了個天然暖爐。全天下怕是再找不着像我們這般合契的了。”
常秀聽了,只緊攥着拳頭,卻不發一點兒聲音,聞牧知他這一會兒到底放不開,便也只閉着眼睛摟着他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感覺懷裏的人慢慢回了暖,身子也漸漸軟了下來,一直沒有動彈的聞牧不覺扭了扭身子,霎時,他又感覺到懷中的小人兒立刻全身僵硬了起來。
知常秀還沒睡着,聞牧微微睜了眼,又看了眼懷中人因為在床上磨蹭而顯得有些毛茸茸的腦袋,忽地問道:“說起來,你跟着我也有一年多時間了,倒一直沒問過你,你當初是為什麽進宮的?什麽時候進來的?宮外還有些什麽親人?宮內可有什麽熟識的朋友?”
聞牧的嘴似是擦着常秀的耳朵在說話,呵出的氣息直接掃過那只雪白玉潤的耳朵,不知道是被呵了癢還是其他什麽緣故,聞牧只覺懷中的人似是狠狠打了個顫,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聽一個輕輕的聲音說道:“涵秀本是家中犯事,罪沒入宮,如今在外面,想來也沒什麽親人了。貞寶二年正月進宮以後,先是在監欄院受訓,後又跟在常老公後面,到了九月,就進了殿裏在殿下跟前伺候。至于說熟識的朋友,涵秀進宮的時間本就短,年齡比一起受訓的宮人們又都要小些,人還不太會說話,倒是沒什麽人願意搭理我。”
聞牧聽了,只把頭埋在常秀的發間一陣悶笑:“就你這乖巧伶俐人兒,還不會說話呢?”
不待常秀答話,他又道:“便是家裏犯了事,怎麽你母親那邊也沒親戚了嗎?”
常秀的聲音稍稍低了些,說道:“我娘的事情,說來也有些複雜。我外婆本是獨女,當初我大舅舅和娘都是跟着外婆姓的。後來外婆去世,外公續娶,之後的舅舅、姨娘都是跟着外公姓的。再後來,也不知怎的,我娘與外公那邊也就不怎麽往來了。我娘那邊的親戚,也就大舅舅家,逢年過節,還能見見。”
常秀的話雖是說的含糊,但聞牧卻是一點就通。原來,這常秀的外公竟是他外婆招贅來的,因此,常秀的母親和舅舅都是跟着外婆姓。後來外婆去世,他外公約莫是拿着外婆家的錢財又續娶了一任妻子,這回生下的孩子,卻是随他自己姓了。想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娘便和外公那頭起了嫌隙,少有往來了。
如此說來,常秀的外公,可真算不得個實誠人了。要知贅婿再娶,必得要女方家人同意,若是解除贅婿身份,還須得當地官員或是名望鄉紳見證出函。常秀的外公能再娶且生子繼姓,可見也是有手腕有能耐的,只唯一苦的,大約也就是跟着外婆姓的常秀母親以及他大舅舅了。
想到這裏,聞牧也不願再提這掃興事兒了。于是,他的手在被窩裏撫了撫常秀的背,又放軟了語氣,道:“不說這些了,你若真睡不着,那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說不定聽着聽着,你就有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