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昭陽殿要進新人,本不與常秀相幹,況且只進一個人,原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兒,可因拗不過柳穗兒,李達帶人進來的時候,常秀也被她拉了在門口觀望。
遠遠的,他便發現那個侍人有點眼熟,等那人走近了,他稍稍怔了怔,然後卻是主動走上前,先是和李達打了招呼,然後微翹唇角,對那人喊道:“安德師兄。”
原來,那個宦官卻是和常秀一起進宮,又一起在常貴處受訓的師兄弟。當時分派人手的時候,這個安德也跟着常貴一起到過飛霞殿,只是後來跑去喊來了常秀以後,又被常貴帶回了司禮監。之後,他便一直跟着常貴,再沒被指派到其他殿裏去。
常秀上回到常貴那兒去,也曾見過安德一次,既是一個師傅帶出來的,這會兒見了面,他自然少不得要先打個招呼。
安德見到常秀,也是眼睛一亮,後來雖不經常打交道,但他與常秀到底曾一起吃住過多半年,況且還是一個門子裏出來的。到了新地方,卻能見到熟人,他自然也十分高興。
況且,安德也知道,自己這個小師弟在五皇子處似乎很有幾分體面,因此他臉上的笑容更比往日多了一些親切,只是因有李達帶着,他也不敢同常秀多說,只向他打了個招呼,然後就跟着李達去了副殿。
柳穗兒見人走了,這才上前脆聲問道:“那人你認識嗎?好像和你很熟的樣子!”
常秀點頭應道:“以前同在貴公公處受訓,比旁人總是多了幾分熟絡。”
他原本還準備應付柳穗兒接下去的問話,沒想到柳穗兒卻一反常态地沒有再啰嗦,只是眼睛眨了幾下,嘟了個小嘴說道:“你一定沒和主子說過,這次竟只進了一個新人,一點都不好玩兒,除了這個安海,其他竟都是殿裏原先的人。”
常秀聽了,只無奈輕笑:“又不是來陪你玩的,要好玩做什麽?不想着伺候主子,成天想着頑,小心叫姑姑聽見,又要說你說話沒個分寸。”
柳穗兒卻是把大眼睛一瞪,道:“就我們倆人,你不說,我不說,姑姑哪知道我說什麽了,偏你最會烏鴉嘴!”
說完又咕囔一句:“比我還小,偏比我還老成,真沒意思!”
常秀被柳穗兒輕啐,只是眯了下眼睛,卻再不願同她擡杠。
只因之前聞牧跟前內侍不多,柳穗兒從來都多找常秀說話,偏她年紀大些,又是女孩子,性格愛嬌,說話間向來愛胡攪蠻纏、搶白奪話,常秀性格好,平日裏也多讓着她。
這次五皇子跟前多了新侍,常秀心裏倒是暗暗覺得,多了新人也是好事,至少,又有其他人可以讓柳穗兒纏去了。
果然,接下來的幾日,柳穗兒便和新提上來的人混到一起去了,只是不知為何,她找得最多的卻是安德,到把安德鬧得有好幾次在常秀面前連連叫苦,直道弄不明白這柳穗兒姑娘是看上自己哪點兒了,只把戲弄自己當了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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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秀自然也弄不清楚為什麽,只安慰安德,這個姑娘一向便是這樣。許是因為一個門子裏出來的,又經常向常秀訴苦,安德和常秀的關系倒是越發好了起來。便是聞牧,知道了常秀有個交好的師兄,對安德也漸漸熟悉了起來。
不多日,那個顧長庭也到了昭陽殿當值,對此,最高興的自然數聞牧。
聞牧也習武,但因皇家子孫習武只在健體強身,他的武藝雖說在衆皇子中還算不錯,但與武功精專的顧長庭比起來,顯然就只能算是花拳繡腿了。少年好動,加上年紀又差不了幾歲,因此,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聞牧只要得了空,便會帶着常秀找上顧長庭去切磋武藝。
那顧長庭雖得了師傅的耳提面命,在宮裏當值要萬事謹慎小心,但他本也就是個半大不小的毛頭,加上人又剛直,雖知道和自己對練的是宮裏的皇子,但卻從不像其他侍衛那樣對聞牧處處容讓。
幾次拳腳下來,聞牧身上常常是青一塊紫一塊,偏他性子倔強,即便受了傷也不對旁人講,反倒越發往顧長庭那兒跑,只把跟在他身邊的常秀看得心顫不已。不過,也正因如此,那顧長庭對聞牧這個比自己小了幾歲的皇子卻是越來越敬佩,只覺這個五皇子性格弘毅,心懷寬達,竟是少有的堅忍峻拔之人。
見的機會多了,顧長庭自然也就慢慢熟悉了五皇子身邊的貼身太監常秀。顧長庭性子向來剛毅爽直,最見不得怯怯懦懦、阿主奉上的人,偏常秀本就文弱,再加上天氣漸涼、身體怯寒,故每次聞牧和顧長庭兩人在庭院裏高來高去,他卻只能抱了兩人的衣服在旁邊顫顫巍巍地站着。
顧長庭見慣了這番場景,只覺得這個宦人實在是怯弱得緊。他以前也曾聽說五皇子跟前有個七竅玲珑、極受寵愛的太監,如今近看了,卻只覺着這個內侍除了相貌秀美、性格乖巧之外,實在找不出能讓五皇子愛不離身的長處。因此,他更把常秀當了一般阿谀奉承的宦人,每次見了常秀,便只是皺眉的次數更多些。
常秀向來細心入微、善察人心,幾次見面,就發現這個顧長庭似乎并不喜歡自己。只他性子向來清冷,不是自己在意的人,也就不會太做理會,再加上天氣越來越涼,他身子越來越寒,人便也跟着越來越懶,因此,每次見了顧長庭,他也只做微微點頭,并不多話。
況且,常秀多少也怨着顧長庭不顧情面,每次都将五皇子弄得渾身青紫。雖只是些皮外傷,五皇子自個兒都不甚在意,但他每每見了,卻都是心驚膽顫。
五皇子自個兒願意渾身是傷,不代表貴妃娘娘也願意見着皇子這幅樣子,只因主子發了話,常秀對此也只能小心幫着瞞了。不敢怪主子,這怨氣自然便轉到了始作俑者身上,因此,他對顧長庭的态度更是冷淡。便是有幾次,聞牧囑了他與顧長庭親厚些,他先也只是淡淡應了,但過後,卻仍是一副清清冷冷、絕不多話的模樣。
相處一年多,聞牧自然知道自己這個近侍的性子,只是上個冬天他還沒太注意,眼下他才發現,原來,越是近了冬季,他的這個近侍便越是不太愛理人,清冷的模樣卻是發揮到了極至。不過,自從上次發作過常秀一回以後,他對常秀的性子倒是更順着些了,因此,對于常秀冷淡顧長庭,他講了幾回,但見常秀雖不做反駁,行事卻依然故我,之後便也不再提了,只落得常秀和顧長庭兩人的關系,卻是越發僵硬起來。
時間轉眼便入了臘月,為了過年,皇宮裏上上下下都忙了起來,昭陽殿自不例外,便是身為聞牧近侍的常秀,也在得空的時候,被差遣着做了不少事兒。
這日,聞牧午睡起來,見服侍的宮人不是常秀,便順口問了句緣由,近前的宦官如海答說常秀剛被人叫去了副殿。
因是已近正月,便是崇學館也早停了課,起身後,聞牧甚覺無聊,想了想反正無事,也沒讓人去傳常秀,只自己晃晃悠悠,往副殿那邊尋人去了。
路過一間屋子,聞牧忽聽裏面傳來一陣熟悉的嬌笑聲,便知是柳穗兒在這兒。他知道柳穗兒平日裏性子活潑好動,喜在殿裏串東串西,消息最是靈通,便準備進去問她知不知道常秀在哪兒。
手剛擡起準備敲門,卻聽裏面的柳穗兒說道:“這麽說,那人真是二殿下跟前的了?”
聞言,聞牧頓時停住了手下的動作,只在門口立住了。
只聽裏面傳來另一人的聲音,說道:“我的小姑奶奶,小點聲,你倒是小點聲。”
然後,那聲音又低了幾分,道:“那天你見着的小弦子,原是同我一個門子裏出來的,我也沒想到他會來找我,可他給的東西,我怎麽敢要?二皇子的生母王嫔,雖說身份不如咱們娘娘,但二皇子向來與四皇子交好,如今說來也算是中宮那邊兒的人。我和小弦子現在是各為其主,真收了他東西,若是被主子知道,便是沒什麽事兒,到時怕也說不清了,他那東西我哪敢要?小祖宗,您能不能別再提這事兒了,你想等着看我被撥皮抽筋嗎?”
聞牧聽出,說話的人是常秀的師兄安德。
柳穗兒咯咯笑了一陣,才說道:“偏你說得那麽吓人,像是真的一般,你又親眼見過人被撥皮抽筋了不成?”
那安德幹笑着道:“只是聽師傅見天裏用這個吓唬我們,聽常了便也就當真了。甭管有沒有見過,這事可不是鬧着玩的。小姑奶奶,這事你往後可別再提了,不然,我這可是跳江也洗不清了。”
柳穗兒又道:“聽你胡說,常秀和你也是一個門子裏出來的,怎麽就沒見這個小弦子來找過他?”
安德有些不以為然地答道:“他如今是五皇子的貼身大太監,一般人自然不入他眼,況且,你又不是時刻跟他在一塊兒,怎就知道小弦子沒來找過他?”
柳穗兒聽了,這次卻沒反駁,只突然嘆了口氣,道:“怎也不見有人給我送東西呢?好歹我來的也比你早吧,便是那麽多銀子擺我眼前讓我瞅瞅,也是好的啊!你說,你只是個不起眼兒的太監,都有人忙着給你送東送西的,這要是給我,又該送多少啊!”
安德卻是一聲嗤笑,道:“給你你也不敢要,少做夢了,虧你還是個官家裏出來的小姐,竟整日想着這些個。”
柳穗兒卻像沒聽見,仍是用神游的口氣嘆道:“不起眼的都給那沉沉一荷包,起眼兒的、得寵的,即便沒有其他殿裏人來找,想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巴結了。這麽想想,我都覺得飄起來了。”
屋子裏突然靜了下來,過來一會兒,才聽到安德的聲音道:“也不定是見人就給的,就算是起眼兒的、得寵的,給了也不定都敢收啊!也就你成天裏會做這些白日夢了,你當是人家撒銀子呢?”
“所以說,是有的收有的不收了?”柳穗兒話一說完,不待安德答話,語氣卻又是一轉,頗為委屈地道:“人家也不過是說說而已嘛,說說都不行嗎?虧你剛才還說我是官家裏出來的小姐,也沒見你多尊重我這個小姐嗳!”
安德似乎也十分了解這位姑娘嘴上的厲害,只湊趣笑道:“你要看銀子,這過年的賞賜、年俸還不夠你看嗎?偏又來沒事找事兒瞎咧咧。”
“可是那也不多啊!對了,好像是不是每個人的年俸和賞賜都不一樣?我今年才進來的,剛領了年賞,怎麽看着好像比杏兒多了些?”
“本就是按品級來的,況且還有各主子打的賞,自然不一樣。我聽說娘娘那邊兒給你的東西便是我們沒有的,你也好意思問我,別不是來寒碜我吧?”
“哪有?人家真的不太知道嘛!又不好問人的,偏巧和你熟點兒,不就順便問問你了,況且,我的東西原也不是最多的。那天見着常秀袖裏拉下個玉玲珑,原想搶過來玩幾天,他卻說是主子賞的,不敢随便給人,”柳穗兒突然又嘆了口氣,道:“要是也有人賞我那好東西該有多好啊,以前我在家裏的時候,也沒見過那麽精致的呢,好眼饞、好羨慕啊!”
又過了半天,才聽見裏面安德的聲音道:“原也是這樣,常跟在主子們身邊的,賞賜自然也就多些。人分三六九等,賞的東西自然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不過,即便是跟着主子,也不見得全是好的,多少都要擔着點兒風險。沒來昭陽殿之前,我就聽說,大皇子那兒的跟班已經不知道換了幾個了,我們主子脾氣還算好的,可不也動過怒?見天裏想着賞,可賞也不是那麽好拿的。按我師傅的話說就是,在這宮裏頭,先保住自己安穩才是個正經兒!”
“又是你師傅說,你倒把你師傅的話當金玉良言了,難道你還想當了第二個貴公公不成?”
那安德卻是一笑,道:“想自然是想的,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咱們在宮裏頭當差,圖的不就是能混到個被人擡舉、被人伺候的位置?那可是一般的朝臣看到也得恭恭敬敬的人。可你看那些個大公公們,哪個不是摸爬滾打幾十年,不知經歷了多少事兒的,我們這些小太監,距離還遠着呢!”
柳穗兒又是歡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有這志向,未來的安大公公,奴婢先在這兒給你行禮了。”
說着,她又是一陣大笑,笑了半會兒,才止住道:“對了,先前你說你和常秀是一個門子裏出來的,怎麽他比你小,反倒比你先出的門?難不成是你太笨了,師傅不讓出師?”
安德只是一副不以為然的口氣,道:“這次你可說錯了,當初在飛霞殿,師傅可是先帶了我去的……”
他話還沒說完,卻被柳穗兒一口打斷:“騙人,當初要是你先來的,那怎麽這會子卻是常秀在這兒!”
“我的小姑奶奶,您讓我把話說完成不成?”安德顯然已是很習慣柳穗兒的脾氣了,被打斷了話也不生氣。
“當初師傅是準備把我給飛霞殿的,可誰知貴妃娘娘那會兒正好要給牧主子找個機靈點兒的近侍,于是師傅便另薦了常秀,然後,又把我給帶了回去。我哪敢在您面前騙人啊!”
“誰讓你說話不說清楚的!”柳穗兒反用一副理直氣壯的口吻道:“況且我原也沒說錯,本就是你太笨了,沒常秀機靈,你師傅才帶你回去,沒讓你出師的。”
說着她又笑了起來,道:“我柳穗兒姑娘講的話,什麽時候出過錯,偏你還要和我争。”
說着,她突然道:“拿來!”
安德甚是奇怪,問道:“這沒頭沒腦兒的,拿什麽給你?”
“哼,當我不知道,常秀最是聰明伶俐,當初既是占了你的活兒,這會子你來了,他自然不免要高看你,謝禮總是有的吧?況且,你如今同他又是極好的,眼下要過年了,他定是給了你不少好玩的東西吧!”柳穗兒的語氣似乎因安德有事兒瞞她而顯得有些不太高興。
這回,安德卻是沒立刻回話,屋子裏靜了半晌,才又傳出他的聲音,道:“偏你最會多想,他也不過是個奴才,主子賞的東西又不是能随便給人的,哪有什麽好玩的東西給我!”
聞牧聽到這兒,嘴角卻是漸漸揚了起來,他也不進去找柳穗兒了,只又轉了身,緩緩地往來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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