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日,用完午膳,聞牧像往常一樣在書房看書,常秀在他書桌旁邊端了茶盤正要出門,忽聽得他問:“最近怎麽不聞你身上有藥香了,可是藥用完了?”
常秀腳步微頓,随後轉身笑道:“殿下這話說得倒奇,九月裏的天,哪那麽多蚊子蟲子的,那藥精貴,便是再好聞,也不得當香露使的。藥是還有,只讓我收起來了,等着來年再用,才不算浪費了這好東西。”
聞牧聞言,不置可否地抿抿嘴:“人都說秋後蚊子猛如虎,我還想着能多段時間聞到那香味兒,那味道清淡,倒比其他什麽香露、香粉的味道要好上許多。只你也太省了,那麽小盒子東西,竟還能用到明年去。”
原來,聞牧不僅自幼喜愛漂亮好看的東西,對于氣味,也出奇的敏感。常秀也是跟在五皇子身邊的時間長了,才發覺他不喜內侍近身的很大緣故,卻是源自于宦人們身上的氣味。
宦人進宮,大多在十三四歲長身子之前便要去勢,如此,即便今後成人,聲音亦可優美清脆。朝廷對太監入宮亦有明文規定,淨身不能私自行事,否則違者問罪。京城中便有兩家世代做淨身這一行當的,且是朝廷正兒八經的八品官員。
太監本是殘缺之人,淨身之後,便溺不能控制,白天內急時,往往遺尿,尿液流出體外,浸濕褲子鞋襪,常會随着行動在地上留下痕跡,宮人們對此也都見怪不怪。
一些事務輕松的大太監,有獨自的居所,自會及時清洗,換上幹淨的褲襪;事務繁瑣的大太監,即便沒時間清洗更衣,身上也會常備香料,掩飾氣味。只有下面的太監,一整天跑腿灑掃體力活兒下來,已累得筋疲力竭,因此也顧不得遺尿,常是晚上回去倒頭便睡,身上自等“陰幹”,如此,再加上些汗味兒……
因故,宮裏大部分太監身上,總有股子尿騷味兒,臭烘烘的。但正所謂“久居蘭室不聞其香,久居鮑市不聞其臭”,除了那些個在貴人近前服侍的,或者是有品有級的大公公們,又有多少太監會注意自身的氣味?
偏偏聞牧自小便有着異常靈敏的嗅覺,若是內監自身清洗得幹淨,身上無異味那倒也就罷了,但若是太監身上偶有異味,偏還要用香粉香露之類香料掩飾,那種混雜的氣味叫他撞見,真直叫他犯嘔。
親王府不比皇宮大,但太監卻不見得少有,因着在親王府時偶能遇見這樣的太監,聞牧自幼便不喜宦官在跟前服侍,也因此,他甚至連一般宮人塗抹的香粉香露味道,都厭了去。
至于常秀,他原也是大家子出身,對于自身的打理自是比一般小太監更加留意。才入宮時,雖沒人跟他提過這些暗裏頭的門道兒,但自從發現自己偶有小解失禁,經過先頭裏的羞憤難當,之後,他每日裏便拼了命地少喝水,平時即便再渴,他也是能忍則忍,用膳時絕不碰湯,有粥時只掰半個饅頭慢慢咽了,一天只晚上足足地喝一次水,白天得了空閑便要去一趟圊房。也幸得他入宮時年歲偏小,分不到體力活兒,如此,方保得他一身始終幹幹淨淨。
若單單說宮裏頭長得好、人伶俐、會讨巧、又聽話的小太監,其實也不止常秀這一個,常貴當初會認這個罪沒入宮的孩童做徒弟,很大的緣故,便是看重他小小年紀便有的這股子自控和忍勁。
常秀是貞寶二年正月進的宮,九月便到了昭陽殿,又因得着五皇子的寵,他對于自身的打理便更是有了餘力,加上他也看不上宮人們能弄到的那些個香料,在五皇子身邊當差的時候,他身上倒一直是清清爽爽的皂角味兒更多些。也因此,聞牧愈發喜歡他在近前伺候。
難得聞牧喜歡一種香味兒,若按往常,便是為了讨着主子的喜歡,常秀說不得就是浪費了,也要往身上抹點那藥膏。只這次,他卻有些為難地看看聞牧,然後有些小聲說道:“不是也有人說,‘秋後的蚊子,飛不了幾日’嗎?偏您就還記得這些個話。再說了……”
話沒說完,他欲言又止,最後,終于還是收了嘴,只低頭又準備轉身往外走。
“哎,再說什麽?你脾氣倒是愈發大了,有這麽跟主子說話的嗎,話沒說完就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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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牧從書桌後站了起來,又走到他跟前,低頭看着他。
“說話吞吞吐吐的,倒不像你平時的樣子,難道還有什麽緣故不成?”
“沒有,涵秀只是想着,那麽精貴的藥膏,總要珍惜着點用,才不負了主子的心意。”常秀颔首,聞牧雖見不着他面上的表情,但卻能聽出他話語裏有着明顯的氣弱。
“用了這麽長時間,現在才說精貴呢?”
聞牧輕笑着一手奪了他手中的盤子,另一只手卻用拇指輕佻地擡起他下颚,道:“當着你主子臉上這是倆窟窿眼呢!怎麽回事兒?說!今兒你要不說明白,也不用出這門了。”
“也沒什麽事兒,”見着聞牧這樣,常秀嘴幫子都有些發愁地鼓了起來,“就是涵秀平時處事不謹慎,有些事情沒想仔細,現在只是有錯改之、無錯加勉罷了。”
“我面上的人,我怎麽不知道有什麽錯呢?又有誰在後面嚼舌根子了?看來,上次罰了人,倒是沒給我這殿裏長什麽教訓。”
聞牧笑得越發肆意:“說來聽聽,我來瞧瞧,可是什麽有意思的話兒。”
“原也是涵秀不對,”常秀有些愁眉苦臉,他歪了歪腦袋,似是在想着怎麽回話,片刻後,才有些猶豫地答道,“主子給的藥精貴,涵秀原沒想到,也就胡亂塗了。前些日子,紅玉姐姐過來送東西的時候,問我是不是用了太後娘娘給主子的東西,還說那股子藥味兒都傳到飛霞殿去了。”
說藥味傳到飛霞殿去自然是誇大其詞,但紅玉的話卻實實在在的明示了常秀,他常塗那藥膏,味道不同尋常,叫人聞見,只怕是給告到貴妃娘娘那兒去了。
聞牧聞言,輕挑眉梢,語氣似不經意,眼中卻閃過一道寒光。
“給你就是叫你胡亂塗的,你管這些個做什麽,看來我這殿裏,通風報信的人倒是不少。”
“本也是娘娘挂念殿下。”既已是答了主子的話,常秀也不妨多說幾句。
只見常秀擡步上前,伸手接回聞牧手裏的茶盤,轉身放到旁邊的茶幾上,然後又彎腰給他理了理腰帶,方才道:“殿下本是娘娘的心頭寶,現下您獨居一殿,娘娘自是關心備至。有些奴才想要以此讨得娘娘的好,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說着,他手下頓了頓,又挺起腰給聞牧理理衣襟,然後眼睛直盯着聞牧的下颌道:“況且,涵秀人微年幼便獨理一殿,身負要位而攔人前路,被人嫉妒眼紅找小錯兒卻也不奇怪。自涵秀到了昭陽殿,除了服侍主子,殿裏的雜務主子也常只喚了涵秀去安排。蒙殿下愛重卻不思謹小慎微,本就是涵秀的過錯,殿下又何必生那些個奴才的氣。”
“告的是你,講的卻是我蒙蔽了太後,”聞牧眼波流轉,一把捉着常秀的手,輕笑道:“也就是你,萬事只往自己身上攬,被人欺負了也只會息事寧人,忍氣吞聲,若我沒發現你這身上少了味兒,我不問,這事也就這麽過去了,可是?”
“本是涵秀的過錯,主子雖是好心,有時做事卻不免随意了些,涵秀忝為內侍主管,遠不會為主子思慮,近不能為主子分憂,反倒是給主子平添麻煩,如此本就是涵秀未盡到本分。”
常秀微微擡首,比聞牧矮了半個頭的腦袋因着面部上仰,正好讓聞牧看到他輕輕挑起的眼梢處,帶過一抹的流麗。
“殿下也別想着那些個小人了,即便是沒有這個出頭,也總會有那個想要露臉的,這樣的事便是抓,也總是抓不完的。”
看到聞牧微微眯了眼,常秀又從他手中輕輕抽回手,低首道:“正是看書時候,殿下卻聽涵秀說這些個烏七八糟的事兒,讓人見了,又要說主子被引着不向學了。”
常秀轉身從茶幾上端過茶盤,又微微欠身,語帶恭敬道:“自從中宮繼了四皇子,娘娘便越發重視殿下的課業,連帶着飛霞殿近些日子也愈加靜穆。殿下切莫因閑事分了心,尤其,還是奴婢們之間的這種小事。否則,耽誤了功課,便又是涵秀的不是了。”
見聞牧這次沒再說話,他又是躬身一禮,方才退出了內室。
因聞牧真正用功看書時,向來聚精會神,不喜旁人打擾,常秀跟的時間長了,自也知道他這脾性。到了外間,臨出門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見聞牧已經坐回了書桌後,他方帶上房門,轉身出了書房。
常秀本是端了茶盤出門,正要将東西送往茶間,沿廊裏,卻看見柳穗兒一臉笑盈盈地迎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