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常秀出了崇學館,見聞牧一個人走在前面,便趕忙攆了上去。一直走到了近前,他也不出聲,光低垂着頭,只是靜靜跟在聞牧後面。
常秀一邊走,一邊默默看着腳底下的青石路面,雖然沒有說話,這些天的委屈卻是一股腦兒的湧了上來。
自打他進宮以來,便一直只做玲珑乖巧,無論好意歹意,周圍的人多少都待他笑臉相迎,而如今,不管是聞牧的不理不睬,還是周圍太監宮女的冷嘲熱諷,亦或學館裏貴人們的尋戲挑逗,卻都是他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
他眼裏滿滿是水色,為了不讓自己落淚,便是連眼眶也拼命睜得通紅,可不管他怎麽做,眼下的景物卻越發模糊起來。
常秀知道自己犯了錯,不該違逆了主子,可他不明白的是,主子的氣為何這麽長時間都沒消歇,五皇子不是向來最為平易随性的嗎?便是自己跟了他一年,也沒見他如此上過火啊。
一個沒留神,腳下一打岔,常秀突然被自己猛地絆了一跤。
摔倒在地的他沒有立刻爬起身來,而是坐在地上,看着地面,臉上愣愣地發呆。
常秀還在盯着地上發愣,突就見一雙藏青色暗花雲蛟攀絲鞋映入眼簾。他順着鞋面慢慢往上看去,卻見五皇子正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跟前,也不見開口,只目光直直看着他,眼神裏有着少見的銳利和惱怒。
忘記了不能直視主子的規矩,常秀也緊緊看向聞牧,随後,一直噙在他眼中的水光卻是再也忍不住,只慢慢兒凝聚成一粒粒水珠兒,順着他光潔的面頰,一顆顆滴落在地,消失于青石之間。
“主子”,常秀的聲音像雨打過的嫩枝,圓潤中卻又帶着微微的沙啞,他的手慢慢向前拉住聞牧的衣擺,指間發白,只死死攢住,“都是涵秀的錯,主子不要再生涵秀的氣了,涵秀下次再也不敢不聽話了!”
這已是聞牧第二次見着常秀哭了,若說上一回常秀的眼淚還帶着些兒任氣,這一次,卻只剩下了委屈和求饒。那雙小鹿般無辜和驚慌的眼神,只讓聞牧覺着,便是有萬種的風情,也全在眼前這雙迷離的眼睛裏了。
漸漸的,他眼中的情緒也緩緩退了下去。
只見聞牧慢慢蹲下|身去,又靜靜伸手探到常秀臉上,溫熱的手指在那張潔白的臉頰上輕輕摩搓,那不斷溢出的淚珠兒一粒一粒掉落在他手背上,直氲出一片水跡。
“摔一跤罷了,也當你哭成這樣”,聞牧的臉上緩緩展開一抹笑容,“讓人見着,還以為是主子怎麽欺負了你!”
“不關殿下的事兒,是涵秀不好。涵秀辜負了殿下,惹得殿下不高興,是涵秀的錯。”
常秀連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卻怎麽也止不住不斷湧出的淚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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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了口氣,聞牧一把握住常秀不斷在臉上擦拭的軟軟小手,聲音似有說不完的無奈和憐惜:“別擦了,手都摔破了皮,涵秀難道不知道,你這般兒,最心疼的卻是主子嗎?”
常秀愣愣看着聞牧那張與往日似乎沒有任何區別的笑臉,眼裏的淚珠兒也不掉了,只是半天沒有聲音。
見常秀睜着一雙紅通通的眼睛,也不說話,只跟個小兔子一般傻傻呆呆地看着自己,聞牧心下不由多了幾分喜愛。
他一把将常秀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後從懷中掏出條絲絹兒,細細拭了他臉上的淚痕,接着又抓起他的手,擦去上面因摔到地上而磨上的細沙,擦完了,還對着磨破皮的地方輕輕吹了吹氣。
“氣也不過那麽一會兒,後來便只想着吓吓你,誰知你這麽不經得吓。唬住了你,難受的倒成了我自己。這種虧本的事兒,以後可得提醒我少做!”說到最後,聞牧的語氣裏,竟是有着股子笑意。
“殿下只是吓涵秀嗎?殿下不是要把涵秀攆出身邊兒去?”雖然臉上已被打理幹淨,但哭得通紅的眼睛卻是一時半會兒消散不掉,常秀擡頭,糯糯問過聞牧,話音裏帶着股子去不掉的怯意……
聞牧沒說什麽,卻是牽起他的手,帶着他轉身朝崇學館方向走去。
走了一會兒,他方道:“氣頭上的話,偏你也記着。你要走了,我到哪再去找這麽個聰明伶俐人兒?你舍得離了主子,主子還舍不得離了你呢!咱們回去問問,到有誰敢找你主子要人了不成?”
聞牧走在前面,被他拉在身後的涵秀卻是半晌沒出聲,只快到了崇學館,才聽見一個細細弱弱的聲音說道:“涵秀以後再不敢和主子鬧氣兒了,主子以後也再不要不理涵秀了好不好?”
聞牧轉過頭,只見常秀紅着一張小臉,輕咬下唇。
“涵秀……涵秀今個還是先回去吧!現在回館裏,倒叫人看笑話了……涵秀回去候着主子!”說着,他竟是掙了聞牧的手,頭也不回,一溜煙兒地跑了。
聞牧看着常秀一路慌慌張張小跑的身影,目光幽黑深邃,臉上卻是慢慢兒蕩開了一抹輕淺的微笑。
常秀回到昭陽殿,衆人見他只一個人回來,而且還一身狼狽,都不禁大為驚異,更有不少人直接聯想到這些天他與五皇子之間的情形,心裏便有了些別的猜測。
只是常秀畢竟是昭陽殿裏品級最高的內侍,雖然年紀小,旁人也不好向他詢問緣故,便是有幾個好心的上前探看,卻叫他板着臉,一個閃身,往自己屋裏去了。
因這幾日一直是如順在聞牧處值夜,常秀便只能把自己的東西搬到了侍人房裏,這會子他想躲人,便也只能往他屋裏跑。
只不想他這舉動卻更易讓人産生聯想,于是,幾個宮女、太監面面相觑,雖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但都各自有些猜想,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也因此各不相同,互相別過話,這幾人便又都散了開去。
聞牧散了學,本急着回昭陽殿,不料卻有皇上傳喚一幹子皇子到禦書房去進見的旨意,不敢違了聖意,他只能伴着其他人先去見了皇上。
皇上召見皇子們,自然又是一番學問考較,他似對衆人的回答都還滿意,于是又留了衆皇子在跟前用膳,一番應對下來,等聞牧趕回昭陽殿時,已是到了戌時。
聞牧進了殿,只見常秀正俏生生立在殿裏,雖是穿着一般的內監服飾,卻又比旁人多了幾分隽秀妩麗。
見了聞牧進來,常秀面上先是起了笑,正待上前說話,臉上卻又慢慢紅了起來,最後只伏下身子,輕聲喚道:“主子!”
聞牧卻是不避人,只上前牽了他的手往裏走,一邊走一邊說道:“今兒叫父皇留遲了,倒叫你等了這半天!”
常秀原想掙脫了手,但稍微動了動,卻終又随了聞牧。他臉上越發的紅,因只輕聲道:“涵秀等主子,應該的!”
進了內室,只剩兩人獨處,雖說已經和了好,但剛歷了這般事兒,常秀到底不敢像原先一樣同聞牧玩笑,便是越發的安靜了。
聞牧見了,心裏大約明白他的心思,也不強他說話,只一個勁兒逗他玩笑,倒把他弄得臉上紅雲不散,更加羞澀了。
見時候也晚了,常秀服侍着聞牧換了衣服,坐在床上,便待退下。不想,卻叫聞牧一把拉住了去處:“今晚不是你在跟前值夜嗎?”
常秀稍稍頓了一下,才低頭應道:“殿下今天晚上沒回來,涵秀不好做主叫了別人換鋪的,等明天一早再搬回來也不遲。”
聞牧聽了,卻是笑了起來:“我倒是忘了,你向來都是愛潔的,別人睡過的床想必你也是不願沾的,明天便叫人給你換個新鋪吧。”
見常秀只是紅着臉不出聲,他又嘆了口氣,說道:“這些天也叫你受苦了,那些個奴仆房裏,比不得這兒舒服,偏偏那日的藥又叫我給砸了……”
常秀卻是小聲打斷了聞牧的話,道:“沒砸,後來我給拾了起來,只外面的瓷盒有點兒損!”
說着,他便從懷裏掏出了那個裝着天山沐隐膏的瓷盒。聞牧見了,那上面果然只有一道裂痕,其他地方到是沒有破損。
“幸好你留了個心,不然這好藥倒叫我給白白糟蹋了!”
聞牧笑着接過藥盒,打開瞧了,卻發現裏面的藥膏沒見少,于是又問道:“這幾日都沒塗嗎?”
“殿下的好意,涵秀只是收着,卻沒敢用!”常秀颔首,又慢慢将臉低了下去。
聞牧用手指沾了一點膏藥,送到鼻下嗅了嗅,卻是香氣依舊。
“讓主子給你塗了,可好?”
常秀紅唇微啓,半天兒,屋裏才響起他微弱的聲音。
“恩……”
第二日一早,聞牧便早早打發了人去換了常秀的床,然後便帶着常秀去了崇學館。
中午散學回到殿裏,兩人正要進門,卻聽見裏面有說話聲傳出,聞牧在前面暫緩了步子,只聽有人說道:“也不知是使了什麽法子,惹得五皇子氣了這些天兒,卻到底又回來了。見着昨天那副模樣,還以為終是要被攆出去的呢!”
一個女聲答道:“主子待他向來是好的,不然當時惹了主子生氣,主子一聲打發不也就得了,卻偏偏一直留在身邊,只沒個說話。也就你看不見,還以為自己得了天大的便宜!”
開始那個人又說道:“誰知道他使了什麽媚術兒,我到是覺着,咱們主子別是承了聖人那口兒,這個常秀便是……”
他的話卻叫那個女聲一口打斷了:“快別說了,這種話你也敢講出口,叫人聽見,怕叫咱們都不好活了!”
“他便是說,你倒随他說去就是。本宮倒想聽聽,你們主子是承了皇上的哪一口!”
裏面說話的兩人頓時大驚失色,待看見從門外邁進來的聞牧和常秀,兩人都臉色煞白,霎時齊齊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