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怎麽今兒沒跟着你主子嗎?”
常貴懶懶地坐起身,拇指還按在眉角上未動,常秀見了,便上前接過手,雙手輕輕地在常貴眉間輕輕按揉起來。
“殿下被聖人叫去了,不用秀兒跟去服侍,秀兒便來瞧瞧師父。師父的頭疼還沒好些嗎?”常秀一邊熟練地給常貴按摩,一邊乖巧地答道。
“偏你還惦記着我,也不枉我白疼你一場。我這毛病,還是年輕那會兒落下的病根,怕是這輩子都好不了了!”常貴閉着眼睛,感覺頭疼随着眉角一雙小手的揉動漸漸退去不少。
“娘娘好像也有偏頭疼的毛病,秀兒前些天在娘娘那裏看見個方子,說是宰相大人在民間尋得的土藥方,娘娘吃了說甚是管用,那方子秀兒便記下了。待會兒臨走時給師父抄下來吧!”
“這些個徒弟裏,也就你還把師父放在心上了!”常貴嘴角微揚,柔聲贊了常秀一句。
“其他的師兄弟怕是大半兒時間都在忙着宮裏的雜務,不比秀兒只侍候殿下一人,時間寬裕些,想來他們也是時時惦念師父的。”
“你既已是五皇子的人,不跟在我面兒上,以後就甭叫我師父了,”感覺額上的手勁一洩,常貴又笑道,“我這也是為你好,并不為趕你。宮裏頭最忌結私成群,尤其你又跟在皇子身邊,更要時刻注意着言行。況且,就是你那班師兄弟們,以後出了師,分派到其他宮裏去了,便也只能叫我一聲常公公了,這也并不獨獨是你一人!”
“我自進宮便跟在師父身邊,雖不是親人,師父卻待我比親人還親。我也聽紅玉姐姐說了,當初我才到娘娘那邊兒去的時候,師父還特地托了她照顧我,紅玉姐姐還曾羨慕我,說我才進宮便得了個這麽好的人心疼我,可如今……”輕柔的聲音似帶着哭腔,連帶着常貴感覺額上的勁道也小了不少。
“傻孩子,這情分便是一個稱呼能改得了的嗎?你雖不叫我師父,便也不把我當親人看了?”聽常秀說的情真意切,常貴的聲音裏也帶了幾分哀傷。
“怎麽會,宮裏除了公公,秀兒還能尋到更親近、對秀兒更好的人嗎?”聽了常貴的話,常秀原本輕柔的聲音竟慢慢有些躁了起來。
“好了,好了,你雖年歲尚小,但好歹也是個領了差事的大太監,可再不能任着性子了,你對公公的情誼,公公知道,公公知道的。”
常貴輕拍着額上的小手安慰道,停了片刻,才又緩緩說道:“你既是真心對我,我有幾句話便不能不對你講,你也只當聽着。”
見額上的小手并未停了動作,他又道:“這宮裏頭,主子對人再好,由着人鬧,那主子也是主子,你在五皇子那邊服侍的雖得歡喜,卻并不見張揚,便知道你也明白這道理。”
“這得虧公公往日裏教訓的多,不然秀兒也不懂這裏頭的事情。”
對于常秀的奉承,常貴并未答話,只繼續道:“五皇子身邊向來少內監,你雖年小,可現如今也算是殿下跟前的主事太監了,不說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就是你上頭的蕭主子,那也不是位能輕慢着的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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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在想着怎麽把話說通透了,常貴說話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慢:“牧主子越來越得皇上賞識,這在他是好事,在娘娘是好事,在西宮是好事,在你卻未必是好事。這皇宮裏的人,哪個不随時盯着人,哪個又不被旁人時時注意着,便是再小的太監,也有他同級的、越級的人看着,何況是你這個五皇子的唯一近侍。”
常貴的話也算是語重心長,随着他聲音的逐漸降低,常秀手上的動作也漸漸變慢了下來。
“這宮裏頭還有誰會希望別人過的比自己好了不成?尤其是那些個主子們,眼下東宮未立,太子之位虛懸,以後這池子裏的水說不得就要攪得更渾了。本來,牧主子懂事了,也只是皇子的事兒、娘娘的事兒、聖人的事兒。可如今大家都知道,牧主子跟前有個好跟班兒,正因着蕭娘娘給牧主子找了個好跟班兒,才讓他收了心,長了性,這其中高興的人有,不高興的人,自然也有。”
常貴的話說到最後,幾乎就要輕不可聞了:“這往後的輕重緩急、應對進退,你自己可就要掂量好了。”
常貴說了這麽多話,也算是對常秀這個跟了他大半年時間的小徒弟真心實意的好了。常秀一直聽着沒出聲,只手上的動作卻是越來越慢,過了好半晌,才聽到他純淨的聲音在屋子裏響起,“公公對秀兒好,秀兒知道。公公的話,秀兒記下了!”
又說了些其他話兒,眼瞅着時候不早了,常秀便向常貴告辭回了西宮。
常秀離開的時候已快是傍晚,趁着常貴打盹的時間跑出去玩兒的小太監們都陸陸續續又跑了回來,常貴眯起眼,就着傍晚的彩霞看着常秀抄下的藥方,只覺着天邊的霞光似是把這張薄薄得宣紙都氲成了紅色,紅得直亮人眼。
春去夏來,轉眼間,常秀入宮也有一年多光景了,他還清楚的記得,前年的這個時候,他正跟在娘身後學着司家祖傳的藝技。
當時,屋外夏日炎炎,屋裏卻彌漫着一股夏天特有的清香味兒。娘緊摟着他,也像這般坐在床上,只是神情間充滿凄迷。
不過娘的語氣卻甚是平淡,娘說,柳家雖好,卻終究不會是他們長久待得地方,她只盼着他快快長大,将來或金榜題名,或成家立業,便可帶着她離開,再不留在柳家受氣。司家這門手藝雖不是男孩兒當做的,但她只有自己一個孩兒,舅舅家的文表姐又難長住柳家,他學會了技法,以後傳于兒女子孫,也不至于讓這門手藝失了傳。至于這藝技是姓司姓柳還是姓嚴,已是無所謂了。
話音尤在,如今卻早已物是人非,娘沒了,柳家沒了,便是娘時時想回的司家,也在柳族被抄之前,就已被外公改回了嚴姓,消逝于世間。
如今,只單單留下了自己,帶着娘的記憶,一個人在宮中艱難茍活着。
十二以下之男童,皆處以腐刑,充入內廷……
柳氏嫡宗,十二歲以下的男童,連他也不過才四個,況且當時一個尚在襁褓,一個還在蹒跚學步,這兩個怕是連腐刑也熬不過去的,還有那個最讨喜的弟弟,據說是抄家時被奶娘帶着逃走,最後卻是沒有自己的幸運,竟是合着奶娘一起被打死了……
想到腐刑,常秀的身子不禁一陣輕顫,所經歷過的那種痛苦似乎已經根深蒂固地烙印在他身上,竟是揮散不去的,而自己這般,比起旁人原來卻是幸運的了……
像是不願再回憶記憶中的那股痛楚,常秀猛地向身後倒去。
一個人也要活下去……
常秀高舉雙手,躺在榻上靜靜看着手裏拿着的絲絹——微笑的娘,悲苦的娘,慈愛的娘,摟着他娓娓慢言的娘,帶着他疲命奔逃的娘,如今也只留下這條絲絹供他記憶了。
“娘,您知道這宮裏的日子有多難熬嗎,比在柳家時還要難耐多了。娘是最疼秀兒的,若知道了秀兒最終還是未能逃掉,您還會叫秀兒活下去嗎?”
“或許娘正是因為最了解秀兒,知道秀兒膽小,即使到了這般田地對于死亡卻仍是最恐懼的,所以才會那麽說的——娘最疼秀兒了,知道秀兒不是節烈的性子,是個最膽小怕痛的壞小孩,所以娘才要為秀兒找一個茍且偷活的借口,是嗎?”
“娘,秀兒一個人真的好怕好怕啊,再熱鬧的地方,再多的人對秀兒好,秀兒也總是害怕,秀兒總是最膽小懦弱的那一個是不是?”
收攏的雙手将絲絹死死攢緊,貼放在胸口,雖是暑氣當頭,榻上那人卻整個兒蜷縮成一團,竟顯得無比蕭瑟。
明兒就是殿下十一歲的生辰了,西宮裏的人這些天都忙着幫殿下慶生呢,歡天喜地的,好熱鬧啊。秀兒以後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生辰了,再也不會有娘親手做得熱騰騰的長壽面和好吃的如意糕了,再也見不到娘一針一線親自縫制繡紋的衣服了。可是,娘,您一定會在天上一直看着秀兒,保佑秀兒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