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二、虎落平陽
師父救下我的時候,我正被一頭老虎叼在嘴裏,手臂上全是血腥之氣,那老虎許是很久未曾進食了,早已是皮包骨頭了,但那時的我太小,那老虎餓,我亦饑。我鬥不過它,直至它張大了血盆大口,想将我吞至腹中時,我才頓覺自己就快變成了盤中餐。這一刻,我才想着我應該掙紮,可就在我做徒勞掙紮中,那嚣張的禽獸卻是嘴一張,讓我狠砸于地,再擡頭,它的頭早已向我這方砸了過來,我沒被它吃掉,倒是差點被它砸個半死。
我側過頭,看見站在那老虎後面的老頭子,那時候的景老頭子并不老,相反的,倒是十分的帥氣,可卻也就是因為他長得比我好看,所以我道了謝轉身就走。
我自認為這抱拳一謝是十分潇灑帥氣的,可就在我走了不到兩步的時候,我就被一只大手抓住了後領,我踢了踢腳,不能向前移動,我這才回過頭來看着景老頭子。
景老頭子這時忒煞風景地笑了一笑,可我不得不承認,我沒有見過像景老頭子這般人物笑得那麽人畜無害的人。
他跟我說,我是有慧根的孩子,那一刻,我便是聽着心頭舒服,就點了點頭,至此,我便是成了景老頭子的徒弟。
景老頭子像是為打擊我,所以給我取名為落平陽,取了“虎落平陽被犬欺”之意。
當然這些也是我長大了後才得知的,若是那時候我知曉這名字的含意,我是死活不會依了景老頭子的。
直到後來有一天,我碰上了一個小丫頭,他聽我這般一講起遇上了景老頭子的經過,她卻只瞥了我一眼,全然不在意我當初也是一個和老虎鬥過幾回合的人,卻見她滿臉不屑地低嗤了一聲:“你丫是上當了吧。”
我一直沒有覺得我成為景老頭子的徒弟是上了景老頭子的當,可就在那張櫻桃小口中說出來我上當了的時候,我就突然覺得,我許是真的就上了景老頭子的當了。
後來我回去找景老頭,景老頭子像是知道了我要跟他算陳年老帳一般,留下了一封信和許許多多的古籍醫書,便是離開了,至此以後,我就是很少再見到景老頭子了,即便再見到他,我也會是忘了我該要同他審問什麽。
當我拿着那些古書去找那個小姑娘的時候,我卻得知她也是走了,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她也是不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時候,我站在那個小姑娘常常吃糖葫蘆的地方,傻傻站了三個時辰,我以為景老子會和這個小姑娘一起回來,但是我太低估這兩個人了,我等到了夜幕來臨,風吹得我直打着顫,我才回了家裏,從此好些年裏,我都未再見過那個說我上了當的小丫頭,倒是景老頭子會是常常回來看看我的。
我翻着景老頭子留給我的那些醫書,翻翻看看,多多少少也還是能從中學到許多,加之景老頭子也是說過我是有慧根的,便是有些草藥什麽的,我也不是吹捧着自己,但卻還真真就是過目不忘。
景老頭子雖是回來的不多,但是一回來便是能住上一個月左右,這一個月,他便是在我身上試着針,以此來教我穴位和醫術,後來我問他,為何要在我身子試針,景老頭子只是笑了笑說:“難不成還在師父的身上試針不成?”
我又問:“要是紮死了徒弟怎麽辦?”
景老頭子又笑了,那笑如狐貍一般,只是這麽多年以來,他慢慢地老了,可是那性子卻是一點沒有變,而他所說的話更是氣得我差點背過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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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總比師父被紮死了好呀,你呀,還未出師,我不同啊,我是去拯救別人性命的呀。”
那一刻,我就想弄死景老頭子,然後換我去拯救世界就好了,那時候,我就可以。出師了。
可就在我這麽想的那一年裏,景老頭子便是走了後再也沒有聯系我了,那幾年裏朝政之上似是發生了大事,什麽皇後之位,什麽太子之位,若不是唐珣是十四王爺,我許是對這些一丁點都不會在意的。
可也正是唐珣身為十四王爺,才會讓我遇上文祁,因而識得了素秋。
見素秋的第一眼,我便是識出了她來,她就是那個當年指着我的鼻子嘲笑着我上了景老頭子當的那個小丫頭,她早已是識不出我來了,許是因為我比從前更加的帥氣了,她自然是認不出來的,但是我識出了她,在我心裏想過為何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偏偏會記得她的樣子,後來我才知道原因,那是因為這個丫頭還是同從前一樣醜,和我不一樣,她沒有變,所以我識出了她。
我一直沒有想過,待到她死在文祁劍下的那一刻,我才真真地明白過來,我能識得出她,不是因為她沒有改變,而是無論她做何改變,她的眉眼一直在我心上刻得深刻。
文祁身為一個将軍,不知何故會瞞着自己的老爹和唐珣勾搭上,那天我去唐珣的王府上去尋他,剛好見到文祁一臉焦急的樣子,走上前靜靜地聽了會才知道他的表妹素秋像是生了病,尋了許多郎中,卻一直沒有醒過來。
說到這裏的時候,唐珣就回過頭來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那時候的我雖是基本上可以算得上一位神醫了,卻還是有些沒有底氣,畢竟是将軍的妹妹,要是一不小心,被我給弄死了,我上哪兒去給他尋上一個一模一樣的回來,這般一來,他非得剝了我的皮不可,這樣的事,可真真是劃不來的。
可是我最後還是被唐珣給押了過去,我走近了一瞧那躺在床上的女子,手腳便開始不住地抖了,我穩了穩心神,滿以為自己看錯了,一個人,事隔了這麽多年,怎麽可能還是像從前一般醜,這不科學。
可待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卻是真的就差腿腳一軟,直接與大地來個親密接觸了。
文祁看我這般神情與反應,當即也吓得快暈了過去,滿以為他的妹妹是沒得救了,素家老爺子要是知道他的寶貝女兒在文祁府上香銷玉損了,估摸着文祁得做那個陪葬。
而唐珣站在一旁挑了挑眉,以為這又是我在故意捉弄着他們。
只是他們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不是病無所醫,不是人圖娛樂,而是,那個躺在床上的女子,我是識得的,在又一次見到她的這一刻,我的心卻是真真地病了,停止了跳動。
我一直以為着,從此以後,也許我們都不會再見了,最後的記憶,僅僅就只能停留在那年冬天,她拿着糖葫蘆,糖汁沾滿了她的手,她笑着用那只沾了糖汁的手,一個勁兒地在我身上擦拭着,然後嘟囔着小嘴道:“你肯定是被你師父騙了。”
我小心地搭上了她的脈搏,靜默了許久,才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來,并不是那麽複雜的病症,只是傷了風寒,又因着前些日子落了水,倒致氣血沒有恢複過來,其餘的大夫開的藥方也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只是少了一味藥罷了。
待我加了那一味藥之後,素秋便是醒了過來,她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沖着我說了兩個字:
庸醫。
我氣極,我特想問問,我将你的性命救了過來,你緣何還會叫我庸醫?
其實我還想問問她,怎麽會這麽多年不見,你丫就什麽都沒有改過,連這脾氣也同從前一模一樣?
別人能說我其他不好的話,但我不能容忍別人說我是一個庸醫,對于身為一個醫師的人來說,最為重要的是就是讓別人能夠認可自己的身份,認可自己是一個好的郎中,所以那一天,我特生氣地和素秋争執了起來。
素秋被我氣得直跺着腳,後來因着說不過我,氣惱地直往自己的房間中沖去,這時還不忘回過頭來瞪了我一眼,這讓我很是委屈,因為我一直沒有覺得我哪裏說得不對,明明沒有道理可講的是這個大小姐啊。
後來我才從文祁可中得知,素秋一直罵着我是一個庸醫全因了我的那一味藥,苦得厲害。
我說不清是為什麽,為了得到這位大小姐的原諒,那一味藥,我連着喝了半個月,這姑才消了氣,漸漸又和我絆起了嘴來。
其實說起來,我是真的不想看到素秋苦着一張臉還在我的面前晃悠着。
這種事是說不上原因,直到那一天。
素秋哭着跑回來,我很少見素秋哭的樣子,所以那一刻我十分地手足無措,只得慌張地為她遞上一塊手帕,她接過,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卻是哭得更加大聲了,我立馬就慌了神了,只能拍了拍她的後背。
當時的自己真的第一次發現原來一個人可以因為另一個人的悲傷,而更加地難過。
可是在素秋說唐珏不愛她的那一刻,我才發現,萬丈深淵,也不過如此。
跌落下去,摔斷了手腳,摔碎了整顆心,摔得不完整,摔得終于将從前的事都看了個清楚。
也就是那一刻,我才真真地明白了過來,我不能看到她不理會自己,不能接受她悲傷的眼淚,不能面對她對別人赤誠的愛,那全都因為我自己,一直愛着她,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從很早很早以前發現。
可是當她将對別人的愛表達出來而悲戚痛哭的時候,我卻是什麽也做不了,我只能做了那個小醜,只能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即便是絆嘴,但只要她能開心地笑笑,我也覺得是滿足的,我發現,一向自負的我,也可以委屈自己到這種地步。
直到那天我見到了方錦娘,那個一直想被景老頭子收去做了徒弟的女子,我第一次覺得女子聰明到她那種地步,總有一天也是會吃了虧的,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我當初的想法。
也正是因為了方錦娘太聰明,所以當我見到她時,我才知道,我們每個人的宿命,全都因了這一個人而已。
我想,跟着方錦娘和文祁一起去了北境,或許我會漸漸地忘了素秋,散散心回來,她或許還能和唐珏有點結果的。
可是素秋哪裏是那麽好惹的主。
我一直沒有想通,素秋來到北境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是為了給唐珏提供一個好的消息途徑,還是單純只是為了同文祁一道來這北境之中,看着這浩蕩河山,為這美好山河而贊美。
可是身為一個人,便就是有思維的,便是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性的。
所以那天我在被宇文長所囚的那間牢房中有問過素秋,我說,素秋,在唐珏和你祁哥你非得做一個選擇的話,你是該如何是好?
那一刻的她,像看怪物一樣地仔細打量打量了我,然後對我翻了一個白眼,再之後就側過了身去。
那時,我便是明白了,她不是選擇了誰,而是她注定了誰,她命裏注定的那個人,她內心深處是極為喜愛的,所以她沒能回答我的話,但是文祁又是她的哥哥,她的親人,所以她不做回答。
可是我的心跟着一個勁兒地往下掉,我自己這意味着什麽,意味着素秋,寧可幫着唐珏,最後以命向文祁請罪,也不會靜默等待,不做付出,便奢求那個男人看自己一眼。
素秋這樣的性子,同文祁太像了。
可是在我想通的那個時候,我全身手腳早已開始僵硬,她的歸途,早就已經設計好了,為了那個不愛她的男人而過活,我不知道她說她傻還是該說她癡心。
所謂的癡心,其實說到了底,也就是傻了。
我常常會想起,當年那個吃着糖葫蘆一個勁在我衣擺上擦手的醜丫頭到底是哪裏不一樣了,總是讓我一直惦念至今。
可也許命運就是這樣的,愛捉弄人,那些放不開的過去,才是真正的不一樣,才證明了你活過,只有當你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只有當你痛了一次又一次,你才能體味,原來活着,是需要勇氣的。
比如素秋,心碎過;比如方錦娘,心死過;比如文祁,心痛過。
又比如我,心再也沒有完整過。
這就是命,無法改變,亦無從接受。
所以當我聽到方錦娘那清麗的一聲“文祁,殺了她”的時候,我只能靜靜地看着文祁手中的動作,我沒有辦法上前去阻止,因為若是方錦娘已經确定了是誰在背後陷害着她,即使此刻出現的不是文祁而是我,她也會淡淡地沖着我,笑一笑,像是面對別的不認識的刺客一般說:殺了她,師兄。
方錦娘的狠,是發自內心的不放過,她無非也就是害怕,害怕誰會在她的背後刺她一刀,而正正好,素秋叫着她嫂嫂的同時,又刺了她一刀,這時的文祁也就就只是正正好,借了他之手,了結了素秋之命。
命格如此,逆天改命,無非是騙從別人,無非是催眠自己,可以的。
可是這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可能了。
我只能靜靜地看着大漠,問方錦娘:“痛嗎?”
我親愛的小師妹,你知道我愛着這個女人在這幾年裏,我親愛的小師妹,你知道我惦記着這個女人十幾載啊,那血腥沖激着我的大腦,我親愛的小師妹啊,你知道那時候的我真的很想蹲下身子來作嘔嗎?
我知道我的小師妹心頭也是難過的,我的那一句“痛嗎”依舊也是沖擊着她的神經,痛嗎,痛嗎,痛的吧。
我這般問,只是想告訴她,我痛啊,那刺進去的一劍,就如痛刺進了我自己的胸口啊,我很想問問素秋,她痛不痛,若她痛,可能讓我也替了她分擔分擔;我也很想飛越千山問問唐珏,他痛不痛,若他痛,可能讓素秋聽聽他的聲音,告訴她一直伴她左右。
素秋沒有得到的,無非是唐珏的愛,她得到的,只是因着這愛的義無反顧。
我很想嘲笑她的傻,可是當我站在方錦娘軍帳外時,聽到方錦娘一開始低低壓抑着的哭泣聲開始,我就只能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我早已笑不出了。
一直到哭聲大了起來,我才想起,我是該哭的啊,我愛的女人,愛着別人,為了她那份所謂的偉大的愛,了結了自己,抛棄了世間其他的所有了。
這時,我才想起來,我還沒有告訴她,我愛她的啊,世間有這麽一個愛她的人,她怎麽可以舍得死去。
我想起的事有點多,可是沒有哪一件可以讓我去實現,我看着文祁常用的那劍上的血跡,突地就想了起來。
說好的啊,怎麽可以變卦。
素秋,忘川作何我不知,輪回作甚我不曉。
只是,若這條路走得苦了,就歇一歇,就算是等不到唐珏,你可以等到我的。
就算是所有人都棄了你,視你為叛賊,我還是當年深信着你說景老頭子騙我的傻小子。
當年的糖葫蘆,如今換了小販,當年的傻小子,已成了年。
叫呵聲又起,你身在何處,我遠在歸途。
就等一等我,等我走完你沒有走完的路,等我品嘗你還未來得及品嘗的風景。
然後……
一起看花開花落,與雲卷雲舒……
世間事,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