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一、波濤暗湧
那纖細白皙的手終是什麽也沒抓到,狠狠砸下去,濺起一方沙土。
到頭來,謀劃如此之多,還是……什麽都沒得到。
素秋的眼很亮,沒有哪一刻的素秋,有此刻這般清麗,眼如鹿茸般明亮,她盯着黑幕中的星星,一如兒時的自己伴着文祁細數星星,文祁身為一位将軍,自小就有辨識星星的能力,所以跟着文祁,素秋倒也是識得很多星星,她會纏着文祁同她講那些唯美又感傷的愛情故事。
可是沒有想到,終有一天,當她碰上這份愛情的時候,她用愛來成全了自己的義無反顧,卻是用死亡來救贖了自己對親情的背叛,她對文祁,除了以死來贖罪,便是沒有任何出路。
她嘴角邊所噙的笑意,是她對唐珏最後的愛,是她對文祁最好的解釋。
文祁小心地抱着素秋,像是捧着随時都會随風而去的沙土,他似有不信,回過頭來看了看方錦娘,方錦娘看着文祁眼中的詢問,張了張口,卻是什麽也說不出來,只得怔怔地看着躺在文祁懷中的素秋,淚,就突然間翻湧了她那張好看的臉。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笑了笑,用有些溫暖的聲音問道:“素秋……不應該是在軍帳中麽?”
“文祁……”方錦娘說的話裏有着微微的顫音,文祁擡起頭看着方錦娘,對着他名字的一聲叫喊,他便是已經聽到了她聲音裏的害怕,和不敢與他對話的那種恐懼。
“她不是同晗玥在歇息着麽?”
方錦娘回看着文祁,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只得看着文祁,文祁那好看的眼中帶着一點不信,一點疼痛,還有一點仇恨。而方錦娘的眼裏卻是帶着微微的閃躲之意,那刻意的躲避讓文祁的心頓時跌入了深深的谷底。
“告訴我!”
這一聲大吼,讓方錦娘好半晌沒有回過神來,待許久了之後,她才笑了笑:“那是你妹妹,素秋。”
笑裏有着難以言語的凄涼,有着對素秋背叛的了卻心思,有着對文祁的失望之情,更多的卻是對着自己的那份害怕的嘲諷。
“你撒謊!”
“你可以自己看。”
他突然就愣住了,自己看?怎麽看?
Advertisement
而方錦娘卻也是被自己話語裏的淡漠給怔吓住了,張了張口許是想要說些什麽,而最後卻還是一個字也沒有能夠說得出口,她只看着文祁那張慘白的臉,再也說不出了話來,只得聽着耳邊風吹過她的發髻,有些許的沙子劃過她的臉,她覺得自己臉上有着微微的被千萬把利劍刺傷的疼痛。
文祁回過神來看着自己懷中的人,那人早已因着那一劍正中心髒,而停止了跳動,他呆呆地看着這個沒有生氣的手,想起很早以前,有個小女孩跟在他的屁股後面,“祁哥祁哥”地叫着他,非纏着他給買糖葫蘆吃。
那時候的素秋同晗玥一樣的年紀,有着好看的明媚的媚眼,有着天真浪漫的小心思,有看着某一個長得好看的男子的那種小小的心動之感,有着對自己的小依賴,可是,這麽多慢慢地想起來,他才突然發現,當年那個小女孩,如今已長得玲珑了起來,依舊有着好看的模樣,有着令人傾羨的小天真,那麽……
誰來告訴他,他懷裏擁着的這個嬌小身材的女子,到底是誰?
她……是誰?
文祁伸出手來,他的手輕輕地打着顫,一點一點地靠近了素秋的面紗,卻是在半空中停了下來沒有再繼續向前:“是你麽?素秋。”
風将他的話在空中慢慢地吹散……
“別玩了,素秋……”
太安靜了,沒有人來回答他,他卻是笑了笑。
“醒過來,祁哥帶你回家,祁哥是不會怪你的。”
醒過來啊!醒過來啊。醒過來吧……
素秋啊,祁哥不生氣的……
方錦娘看着文祁那落寞的神情,聽着喃喃的低語,卻是捂着自己的心口,沒有開口說上一句話,此刻的她心頭亦是不好受的,那個一直以來都叫着自己嫂嫂的小女孩,因着自己的一句話,便是如月夜裏隕落的星……
那句話,絕決又狠辣。
她說:殺了她。
殺了她,用血來償還,用命來抵押。
他沒有揭開那面紗,只是伸出手緊緊地将素秋擁進了自己的懷裏,背對着方錦娘,他的聲音裏有着殘忍的戾氣:
“你知道這是素秋的。”
方錦娘看着文祁的背影,只是點了點頭,而文祁像是已知曉了答案了那般,輕輕地笑了,而後又小聲地問道:
“為何……?”
方錦娘着看文祁發着顫的身子,想說什麽,卻是咽了咽,将想說的話又打了回去,後又才開了口,淡淡道:“若非這樣,死的人,就是我了。”
聽到這裏,文祁的身子頓了一下,這才擡起頭來,回過頭來看着方錦娘:“你當真沒有心?”
方錦娘愣住了,紅了眼眶,夜太黑,文祁看不清楚,只有方錦娘的心在這一刻,又一次地停止了跳動。
那一天,文祁沖進狼群,試圖将她從宇文長手中奪過來的時候,所叫的那一聲“錦娘”,讓她的心髒恢複了跳動,她曾以為,這跳動,會是她生命的延續,可是,她從不曾想過,會有那麽一天,這心,會和很久一天的那個午後一樣,忽地……就停止了跳動。
那一刻的方錦娘,仿是回到了那天,從宮牆之上摔了下來,摔得血肉模糊的那一刻,同時摔碎了自己的心。而如今,她讓文祁刺素秋的那一劍,同樣也刺進了她自己的心髒,從此以後,便是碎得再也拼湊不起來了罷。
“若是有心,便是無命……”
他的眼裏閃着嗜人血的狠辣,他看着方錦娘,将手越握越緊,直想沖了上去,刨開她的心來看看,到底這是用何種材質所做。
“可是她是素秋。”
“那也因了我是方錦娘。”
“你真夠狠。”
文祁站起了身來,小心地抱起了素秋。
“她是素秋,我的妹妹,無論是她做錯了何事,有我這個哥哥在,我就是能有那能力為她擔下這一切。”他看着方錦娘,眼神淡淡,沒有任何情緒可言,“對于你這種沒有心的人來說,你永遠不知道‘愛’這個字,對于親人,對于愛人,對于人民來說,到底是做何解。”
“你只是不愛我罷了。”
“順帶着,你不會愛我的親人。”
她似是再也不能呼吸了,只得看着文祁抱着素秋一步一步向前走,沒有回過頭來看自己一眼,他只是小聲地說着話來傷着她,聲音很淡,卻是在這樣的夜裏更是能讓她聽得一清二楚。
“你不愛,何來那麽多牽絆?”
話一說完,文祁便是背對着方錦娘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看着方錦娘的眼睛,方錦娘倔強地看着文祁,直直地迎上了他眼裏的鄙棄和憎恨。
“我玩不起……”風又起了,吹得方錦娘的發一個勁地亂飛,這讓她再也看不清了眼前的人,卻只能聽着他那好聽的嗓音說着殘忍的話,“從今以後,除了那些不得不在一起共同處事的時間外,你我,便別再有糾葛了罷。”
話畢,他轉身就走。
留得方錦娘依舊一個人坐在原地。
待他走遠了,她苦苦一笑:“好。”
大漠太大,大到他走了很遠,沒有聽到她所說的話。
好。
很好。
從此以後,那個男人再也不是那個在半夜裏因她噩夢驚醒擁着她入眠的良人;再也不是那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告訴她,做她腿腳的貼心人;再也不是那個用以伴着她,看大漠落日,看煙雨山河的旅途人。
文祁抱着素秋,慢慢地向前走。風吹着他的衣擺,飄飄揚揚,直刺得方錦娘的眼睛一陣生疼。
方錦娘看着那個越走越遠的人影。以及素秋低垂而下的手,她一身青衣,在夜幕中遙遙而看,模糊成了一團,隐沒在了光影之中,再也找不到了她的模樣。
方錦娘蹙着眉,直到文祁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之內,她才低低地吐出了一口氣,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腿。
夜色極深,深到在黑暗中什麽都看不到,模糊與昏暗中,她想起了一年前她初見素秋,那日陽光甚好,她帶了踏雪。至此方錦娘雖還是不信他人,卻還是有着一份溫暖保持在她的心中。
想到這裏,方錦娘舒展了眉心,笑了笑,如暗夜裏盛開的花。
“痛嗎?”
方錦娘愕然,她未曾回頭,只聽着對方暗啞的嗓音,她忽爾鼻頭一酸。
“痛。”
雲遮了過來,迅速遮住了月,月光隐了去,只剩得方錦娘低低的啜泣之聲,以及站在她身後不動聲色的人。
“回去吧錦娘。”
她擡起頭,回過身來看着落平陽,月又被雲放了出來。她看清了落平陽那好看的輪廓和他眼中那無邊無際的悲傷,以及那份念念不舍的糾葛情長。
“師兄,我早已回不去了呀。”
語畢,便是淚如泉湧,清淚拆作兩行,再也看不到了她眼底深處那份清明與狼狽。
落平陽嘆了口氣,小心地抱起腿腳不便的方錦娘,向着剛剛文祁離開的方向走去。方錦娘擡頭間可以看到落平陽眼底深處那些被隐隐壓制住的悸恸,然後慢慢地低垂下了頭來,怔愣地看着自己的一雙腿,疼痛難耐。
不知是在這大漠之中走了多久,一直沉默着的方錦娘卻是開了口:
“師兄可是在恨我?”
落平陽停了下來,沒有看方錦娘,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夜間風特別大,因着是深冬,這風吹得落平陽的臉上一陣幹燥的疼,他上意識地将抱着方錦娘的手又緊了幾分,許久過後卻又慢慢地放松了下來。
月兒出來了。
照得落平陽的臉上,清亮得一片祥和。
“不會。”
“素秋犯錯在先。”
他頓了頓,又道:“你犯錯在後,雖我明白其中原委,但文祁不會原諒你。”
看着前方越來越近的軍營,那閃動着的火把,以及又恢複了平靜的訓練有素的兵士。方錦娘沒有開口回答落平陽,只是靜靜地看着風平浪靜下的波濤暗湧。
方錦娘笑了笑,落平陽見她不再說話,便也不好問下去,只帶着方錦娘進了軍帳,小心地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方錦娘靜默着打量了一下軍帳,燭火搖曳,與之前素秋來抓她時不同的清明。文祁當是回來過的,而現下空蕩的軍帳中只能聽得到方錦娘的一深一淺的呼吸聲。
靜默,死一般的靜默。
落平陽轉過身,正待離開,卻被方錦娘給叫住了,他微微側了側頭,只用餘光看了看方錦娘。
“李林……留不得。”
落平陽的身子忽地頓了一頓,站着沒有動,過了好一陣之後他才輕笑出了聲來。
“你果然狠。”
便是再也沒有了下文,迅速離開了軍帳。
夜裏起了風,方錦娘保持着落平陽離開時坐着的姿勢沒有移動半分,只是睜大了自己的雙眼看着燭光漸漸變暗,後來突來的風吹滅了燭火,黑暗之中她慢慢地低下了頭,将臉埋于手心中,低低地哭了出來,而後哭聲越來越大。
那哭聲在黑夜裏久散不去,像杜鵑般啼血,深深刺着傷人者的內心深處,無法得到救贖,無法找到歸途。
站在軍帳之外,一直沒有離開的落平陽,聽到這悲戚的哭聲,死命地用手抵在自己的胸膛處,想要以此來緩解自己心口處傳來的疼痛,只是那哭泣之聲太過悲戚,他皺了皺眉,卻是不能移動半分,腳下如石所絆般深重。
他擡起頭來看着天空中的明月,以手遮眼,遮了所有清光。
淚,卻順着他的指縫間流了下來。
千裏之外的大海之上,唐珏從床榻上猛地坐了起來,他捂着自己的胸口,那裏面有什麽東西在悄悄地流走了,再也找不回,卻也伸手抓不到。
他裹了件裘衣,站到了外欄處,風一過,海上翻起一陣波濤。
從未下過雪的西境,這一天夜裏,下起了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