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 宋堰似乎極其地厭惡她,從小到大……
回到屋裏,二黃已經睡着了,采萍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眼也不眨地守着它。
屋裏飄着淡淡的苦澀的藥味兒。
寶瑜慢慢地走進內室,她想起剛才宋老夫人的反應,有些出神。
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
前世和宋老夫人做了十幾年的婆媳,這個老太太有多精明、多刻薄,寶瑜比任何人都了解。今日違背了她的命令,按照她的預想,宋老夫人一定會大發雷霆,就算她親自提着棍子來寒春院找她問罪,也不是不可能。
寶瑜不害怕,她沒想着再和宋老夫人和睦相處了,大不了撕破臉,拼個魚死網破。
但是……宋老夫人竟然來給她認錯了。
寶瑜沒覺得動容,她只是狐疑。對于這個奸猾了一輩子的老夫人,寶瑜沒有一丁點的信任或心軟,她不憚于往最惡的地步去揣測她。
她到底想要做什麽?
“您回來了?”采萍的聲音把寶瑜從自己的思緒中喚出來。
寶瑜擡起頭,對上一張笑呵呵的小圓臉,她心情柔軟了一些,應了聲“诶”。
采萍指着飯桌的方向,關切道:“大夫人,該吃晚飯了,您中午時候就沒吃多少,晚飯該好好補一補。不過……剛才耽擱太久,飯菜有些發涼了。”
說着,她撸起袖子:“大夫人,您稍等一會,奴婢去給您熱熱去。”
“不用麻煩了,這樣就挺好。”寶瑜攔住她,也笑了笑,“你吃了嗎?”
采萍怔了下:“還沒呢,大夫人。”
“來陪我一起吃些吧。”寶瑜将備用的碗筷推到她面前,“坐。”
“這、這不好吧?”采萍受寵若驚,話說得磕磕絆絆,“哪兒有奴婢和主子同桌而食的道理呢……”
“道理都是人定的。”寶瑜坐下來撫平裙擺,又看向她,笑道,“我今晚就是要和你一起吃,你真的舍得拒絕我嗎?”
“不舍得,不舍得。”采萍聽了連連擺手,她看着寶瑜真的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又猶豫了一瞬,才紅着臉,拘謹地在寶瑜的對面坐下,“大夫人人美心善,奴婢仰慕大夫人還來不及呢。”
聽了這句話,寶瑜盛湯的動作頓了頓,心尖驟地擰起來,疼得鑽心。
她忽的想起來前世那一場慘烈的戰役中,采萍為了護住她先走,用身體擋住了門洞,在一支又一支的利箭射穿了她的心口時,采萍也是這麽說的。
“大夫人人美心善,奴婢仰慕,死也甘願。”
怎麽善良的人總是不得善終呢?寶瑜想不明白。
“多吃點。”寶瑜将眼淚忍回去,給采萍盛了一碗湯,“你不是最喜歡吃那些蝦啊貝的,都給你——采萍,我問你幾件事,你認真回答我好不好?”
采萍的神情也嚴肅起來:“好。”
寶瑜問:“現在是哪一年、哪一日?”
“……”采萍只以為寶瑜是在考驗她,認真想了想,“庚午年,三月十一日。”
“三月十一,快春分了?”寶瑜問。
“是啊是啊。”采萍聲音變得輕快起來,“小少爺的生辰就要到了,就後天。您先前不是還說,要給小少爺熱熱鬧鬧地辦一場生辰宴的嗎?讓準備的東西奴婢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您送去讓裱起來的那幅繡畫兒,估摸着明天也能取回來了,您辛苦地繡了快兩個月呢,小少爺一定會很喜歡的……”
寶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神情從起先的驚愕,到了然,最後竟笑了下。
“他不會喜歡的。”寶瑜打斷采萍的叽叽喳喳,聲音淡淡的。
宋堰不但不喜歡,甚至當着她的面,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怎麽會呢?”采萍低聲安慰她,“大夫人,您別灰心,小少爺就是性子野了點,不服管,但是人不壞的。”
說到人不壞這幾個字,采萍多少有些心虛。
她聲音大了一點,裝成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小少爺從小就沒娘,跟着大爺走南闖北地做生意,老夫人對他也不太關心,所以性子倔,也能理解。再者說,大夫人,您剛來宋家一年,小少爺常常不在家,不了解您。但是人心啊,都是肉長的,您對他這麽好,小少爺遲早有一天能看見的……至于前幾天的那件事,小少爺不是故意的,您也別放在心上……”
“不是。”寶瑜夾了一筷子藕片在碗裏,“人心不一定是肉長的,有些人天生沒有心。”
采萍沒聽清,錯愕地“啊?”了一聲。
寶瑜笑着岔開這個話題:“前幾天,什麽事啊?”
“就,镯子的事。”采萍小心翼翼問,“您忘了?”
說着,采萍自責地低頭:“是奴婢多嘴了——”她今日實在是說得有點多,壞了下人的規矩。
镯子……寶瑜閉了閉眼:“我沒忘。”
她怎麽會忘呢?即便前世今生,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但始終是梗在她心頭上的一根刺。
事情的起因是,宋堰夜不歸宿,去找他的那群狐朋狗友,爛醉得喝了一整晚。
寶瑜擔心他出什麽亂子,等了一夜,心力交瘁,第二天早上宋堰回來,她将他叫到院裏來,實在沒忍住脾氣,斥責了他幾句。
“你才十四歲,怎麽能出去和別人喝酒?我聽你小叔說,你還去賭錢了?宋堰,你能不能學些好,走上正道。你爹那樣正派寬廣的男人,你是他的兒子,不能給他丢臉……”
寶瑜大概記得,她說了這些。
宋堰沒讓她說完便搶了她的話:“正派寬廣有什麽用,早早就死了,再把家産都白送給你這樣的狐貍精嗎?”
狐貍精這三個字像是一把刀子一樣紮在寶瑜的心上,拔|出|來便是一個血窟窿。
宋堰不過十四歲,但已經長得人高馬大,比她高出半個頭。又喝了酒,鼻子裏噴着酒氣,搖搖晃晃的,眼底都是血絲。寶瑜也有些害怕他,但是當時被氣得迷了心,擡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宋堰的臉被打得歪過去,回過神來也氣狠了,攥着寶瑜的手腕将她一把按到了牆上。
玉镯子磕碎成了兩半,斷口處割破了手腕上的肌膚,黏膩溫熱的血流了兩人一手。
寒春院裏的小丫鬟都被吓壞了,寶瑜也吓壞了,宋堰的眼神太可怕,像是頭想要吃了她的狼。
最終,宋堰還是松開了手,臨走前惡狠狠地留下了一句:“別再讓我看見你。”
……
寶瑜掀起了左手的袖子,果然,被白布包裹着,傷還沒好透。
她把袖子放下,繼續若無其事地吃飯,心想着,她前世到底是哪裏來的那麽多爛好心,竟然想着要拯救宋堰這樣的不良少年?十四五歲的時候喝酒賭博、聚衆打架,長大了以後殺人放火、起兵造反,宋堰的一輩子都是個人渣。
人渣就應該自取滅亡,不值得一點好臉色。
寶瑜吃了幾口菜,擡頭問:“采萍,那個生辰宴,有多少人知道?”
“就咱們寒春院的知道。”采萍答,“您說過要給小少爺一個驚喜的。”
“不辦了。”寶瑜道,“過兩天咱們自己吃。”
采萍眨眨眼,茫然問:“……啊?”
“還有,以後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宋堰這兩個字。”寶瑜擱下筷子,“我聽了就覺着惡心。”
“我吃好了,去沐浴了。”寶瑜笑着拍了拍采萍的背,“你不要拘束,吃飽了再走,晚上不用過來伺候,把院門鎖好就去休息吧。”
采萍看着寶瑜走去浴房,關上門,仍舊愣愣的。
大夫人怎麽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呢?
……
寶瑜在浴房裏足足呆了半個時辰。
水汽氤氲間,她覺着思緒也恍惚了,許是剛才提起了宋堰的原因,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浮現宋堰的那張臉。
其實她已經快要記不清他的臉了。
前世的最後一段時間,約有一年半,寶瑜沒有見過宋堰的面。他忙于四處征戰、籌集軍饷,很少有時候能回到宋府,就算回去了,也不會到她的院裏來。
宋堰似乎極其地厭惡她,從小到大,都很厭惡。
在寶瑜的印象中,宋堰從沒與她說過任何一句溫言軟語的話。
所以,前世的最後一場戰役,宋堰将她獨自一人丢在了宋府,似乎也說得過去。
他應該早就盼着她死了吧?
再回憶起這些的時候,寶瑜的心情極為平靜,這讓她自己都覺得意外。她本以為至少會有些恨意的,但竟然一點都沒有,連難過都微乎其微。或許是她所有的濃墨重彩的情緒,都在前世自刎的那一刻,煙消雲散了。
浴桶裏的水已經一點熱氣都沒有,寶瑜站起來時,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隐隐約約的,她聽見窗外傳來下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