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是我虧欠了她
正是暮春,天頭已經不短了,走到寒春院時,太陽還沒全落。
主屋內燈光大亮,而庭院裏跪了一排的丫鬟,一個個垂眉耷眼,大氣都不敢出。
“這,這是怎麽回事?”踏進院門,靜芝被吓了一跳,轉頭看向老夫人,不可置信地低聲道,“難不成是大夫人罰的嗎?”
衆所周知,寶瑜是出了名的好性子,無論什麽時候都是笑眯眯的,再怎麽樣的時候都沒沖下人發過火。
宋老夫人也愣住了,沒回話,怔怔地盯着窗戶的位置瞧。
采玉跪在最把邊兒的位置,她聽見靜芝說話的聲音,驚喜萬分地回過頭,口齒不清地喊:“老夫人,老夫人——”
跪了一下午,膝蓋早就麻了,采玉爬起來的時候踉踉跄跄:“嗚嗚嗚,老夫人,你要給奴婢做主啊!”
中午的時候被寶瑜狠狠地掴了兩巴掌,采玉現在臉還腫得老高,現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宋老夫人一時沒認出來:“這是?”她看向靜芝。
“是采玉。”靜芝小聲提醒,“大夫人剛嫁過來的時候,您送給大夫人的丫頭,您最喜歡的采玉。”
宋老夫人終于想起來,她長長地“喔——”了聲,再看向采玉的時候,眼中流露出一絲極為複雜的神色。
采玉以為自己有救了。
她邊掩面哭着,邊将下午時寶瑜的罪行一股腦地吐出來,期盼宋老夫人給她做主:“嗚——老夫人,您不知道,午時的時候,奴婢聽您的命令去抓那只小孽畜,但是大夫人不知道怎麽就醒過來了。奴婢說是老夫人讓打殺的,她不但不聽,還打了奴婢兩巴掌……大夫人根本就沒把您放在眼裏!奴婢為您抱不平,但大夫人變本加厲,罰奴婢在這裏跪了一下午,膝蓋都腫起來了……老夫人,奴婢可是您的婢子啊……”
采玉哭着,透過十指的縫隙打量宋老夫人的神色。
這招她以往是常用的,每次她一告狀,老夫人就會懲罰大夫人,或是罰俸,或是禁足,有一次甚至罰了兩天的飯。
誰讓大夫人出身不好,老夫人向來看不上,而她打小就跟在宋老夫人身邊的,親如半女……采玉心想着,這一次她受了這麽大的委屈,老夫人肯定會幫她打回來的!
她哭到一半,被宋老夫人打斷,蒼老而平靜的聲音:“拖出去打三十杖,再打發去淨房,做刷馬桶的婢子吧。”
采玉懵了一瞬,讓大夫人去刷馬桶嗎?
她還沒反應過來,宋老夫人身後站出了兩個身強力壯的老嬷嬷,上來一人一邊按住了采玉的肩膀:“走吧!”
怎麽抓起她來了?
采玉倒吸了一口冷氣,揮動膀子奮力地掙紮了起來:“老夫人,老夫人,你怎麽罰起我來了?我是采玉啊,您最喜歡的采玉!”
“我罰的就是采玉。”宋老夫人說着,上前一步,一雙眼緊緊盯着她的臉,“身為奴婢,卻整日想着如何偷奸耍滑,污蔑主子,你曾多次構陷大夫人,壞她名聲,以為我不知道嗎?像你這樣不忠不義的婢子,打殺了也沒什麽可惜的。你就去淨房裏好好地思過吧,這輩子不要想出來了!”
采玉的眼中滿是驚懼,她還想要再叫什麽,拽着她的嬷嬷從袖口掏出來一只布團,不由分說地塞到她嘴裏,随後像是拉一只死狗一樣,拖在地上拽走了。
聽着采玉漸行漸遠的悶叫聲,宋老夫人撐着手杖,慢慢地閉上了眼。
身旁的靜芝驚疑不定地看着她。靜芝總覺得,午睡起來後的老夫人有了許多變化,明明還是那張臉,但內裏的靈魂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像從前那些冥頑不靈,而是睿智了許多,但無論如何,這樣的變化是讓人喜聞樂見的。
靜芝心道,老夫人的心終于明亮了,以後的日子,大夫人要好過許多了吧?
院裏的小丫鬟們依然顫顫巍巍地跪着,沒人敢站起來,宋老夫人也沒有進屋子,就站在門口的位置,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麽。靜芝安靜地陪伴,直到又過了一會,房門打開,幾個背着藥箱的人走出來。
靜芝附耳道:“老夫人,大夫出來了,要問問嗎?”
宋老夫人緩過神來,忙點頭,靜芝伸手攔了一個看起來最德高望重的,塞了幾錢銀子:“大夫,打聽下,裏頭的狗傷得怎麽樣?”
花白胡子的老頭搖搖頭:“肋骨都斷了好幾根,傷得太重了。也不知道是誰那麽狠心,那麽小的一只生靈,竟能下去那樣的狠手。”
“救不活了嗎?”聽了這話,宋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絲極度的羞慚與愧疚,而後急切地道,“我們不怕花銀子,您不要拿它當牲畜治,就當成個活生生的人,用什麽好藥材都行,只要能救活了——我家的兒媳婦很喜歡這只狗,若是死了,她受不了的。”
“您放心。”大夫對這個看起來很慈愛的老太太很有好感,語氣也放輕柔了一些,安慰道,“它很堅強,死不了的。身上的大小傷口我已經給上了藥了,也開了些狗能吃的藥,以後按時服藥、飲食|精細些就好了。”
宋老夫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在她的記憶中,上輩子,因為二黃死了的這件事,寶瑜難過了很長的一陣子,和她的關系也淡了許多。雖然後來一切又都好起來,但這一次,她終究不想再讓寶瑜受這樣的苦了,也不想再與她疏離。
又讓靜芝給老大夫多塞了幾兩銀子,囑咐一定要好好診治了,宋老夫人那顆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來。
她察覺到這一世的軌跡似乎與上一世稍有不同——上一世,二黃并沒有救回來。
但宋老夫人沒有想得太多,她實在是太想念她的寶瑜了。奈何近鄉情怯,想起從前對寶瑜做過的過分的種種,明明已經就在她的門口了,又實在邁不出踏進門檻的那一步。
活了快六十年,宋老夫人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惶惶不安的,想要去疼愛和彌補,又不知怎樣做才更妥帖。
“大夫人,您怎麽出來了?”靜芝忽然說了句。
宋老夫人心底一驚,連忙也擡起頭,随着靜芝的視線望過去,寶瑜就靠在門邊,眼神淡淡地看向她。
她穿了一件淡綠色的衫裙,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不施粉黛的一張臉,已然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很年輕、很健康,活生生的。
“我——”宋老夫人張了張嘴,眼眶倏地濕了。
時隔多年,終于再次見到她心心念念的寶瑜,她覺着自己有許多話要說,但到了嘴邊,又不知該先說哪一句了。
不知道她最愛聽哪一句。
“怎麽勞煩您的大駕了,老夫人。”寶瑜聲音也是淡淡的,并沒有從前的柔軟和熱情,她笑了下,眼神嘲諷,“是看二黃沒被您打死,想要來再打它一次嗎?”
這句話就如同兜頭冷水一樣,瞬間将宋老夫人潑了個透心涼。
過半晌,宋老夫人勉強勾出個笑:“不是那樣的,寶瑜,你,你聽我解釋。”
她說着,朝着寶瑜走過去,眼裏含着絲祈求:“母親已經知道做錯了,從前不該那樣對你,也不該讓人去打殺二黃。這次來,一是給你道歉,二是給二黃帶了些補藥。寶瑜,你看在母親認錯的份兒上,就原諒母親這次吧——”
靜芝聽得睜大了眼,她知道宋老夫人變了,但沒想到竟然能舍下面子給大夫人道歉。
她家的老夫人,從年輕時候就是個潑辣戶,刁鑽了一輩子,就算對着宋老爺,也沒說過這樣的軟話啊。
寶瑜也愣了。但她很快就想起來,上輩子,不是沒被她這副假惺惺的樣子騙過。
宋老夫人是個人精,她若不精,也不能和宋老爺一起白手起家,做到如今在淮寧也首屈一指的産業。宋家人是沒有心的,他們的眼裏只有銀子,只有權勢,他們滿口謊話,趨炎附勢,從上到下沒有一個好人。
“什麽補藥?”寶瑜問。
宋老夫人以為她是接受了,十分高興,連忙讓靜芝将楠木匣子拿過來:“是人參,據說有千年之久了,已經長成了人型。再重的病痛,只要割下一根須子來……”
寶瑜連接都沒有接,打斷她道:“您這人參,不會送來之前泡過砒|霜了吧,打不死二黃,便要毒死?”
宋老夫人震驚地看着她,臉上浮現出極為難受的神色:“寶瑜,你怎麽會這麽想母親呢?”
靜芝也聽不下去了:“大夫人,你——”
“好了,靜芝。”她沒說幾個字,就被宋老夫人攔住。
“你若不願意要,便算了。”宋老夫人的神情變得很疲憊,但仍然關切,“以後有什麽需要母親的地方,直說便是。”
“您累了。”寶瑜道,“回去歇着吧。”
說完,她看也不再看宋老夫人的表情,當着她的面,回身關上了門。
“老夫人,大夫人她,她或許是太傷心了,才生了您的氣。”靜芝不忍心看自家的老夫人神傷,勸慰道,“您別動火,過兩日就好了,大夫人性子好,您給她送些東西,哄哄就好了。”
“沒事。”宋老夫人擺擺手,最後看了那扇燈火通明的窗子一眼,轉身緩慢地離開了。
“是我虧欠了她。”若有若無的,靜芝聽到宋老夫人喃喃了這樣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