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這一世,她只為自己活
春睡遲遲。
寶瑜覺着自己好像躺在一床柔軟的被衾中,鼻端溢滿了淡淡的茉莉香味。這感覺太舒适,她的頭昏昏沉沉的,貪睡不願意醒來。
隐隐約約地,聽見不遠處有小丫鬟叽叽喳喳說話的聲音,混雜着幾聲狗叫。
“這可是大夫人的狗,從娘家帶來的,喜歡得緊,咱們真說打死就打死啦?”
一道稍顯尖利的聲音道:“大夫人喜歡又怎麽樣,老夫人不喜歡,宋府裏是誰說的算,采萍,你心裏不知道嗎?”
采萍緊緊摟着黃色的小狗,憋紅了臉,最終擠出一句:“但是,它還這麽小呢……要是打死了,大夫人要傷心壞了。要不然咱們偷偷把它放到府外去吧?沒人知道的。”
“真不知道你的心向着哪邊的,宋府把你養大,你的胳膊肘卻朝着外拐了。”采玉哼了一聲,伸胳膊去搶狗,“你下不了手,我來!早看它不順眼了,和它那主子一個德行,狐裏狐氣的——”
黃色的小狗被她抓疼,嘶啞着嗓子慘叫起來,嗚嗚咽咽,好不可憐。
旁邊的幾個丫鬟害怕它把寶瑜吵醒,急忙過來捂它的嘴,邊囑咐:“快點快點,去拿布袋子和棍子來……”
寶瑜倏地驚醒。
入目是一張淡青色的帳子,挂在雕花的架子床上,素素靜靜,一點多餘的裝飾沒有。午後的陽光被幔帳遮擋了大半,床內光線昏暗,寶瑜慢慢地坐起身,擡手揉了揉發脹的眼睛,下一瞬,卻被自己那雙柔嫩細白的手吓了一跳。
……這是她的手嗎?
那點子困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寶瑜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她不是死了嗎?現在這是哪裏?
刷的一下拉開帳子,寶瑜赤着腳就往地上跑,她找到妝鏡的位置,掰正了鏡面一看,瞬時呆在原地。
明明還是她的臉,但卻和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肌膚緊致光滑,白得同雪一樣,一絲皺紋也無。眼睛亮亮的,極為有神,就算不笑,眼尾也是笑意盈盈地像上翹着的樣子,分明是一雙不經世事的少女的眼睛。
還有她的脖子……
寶瑜顫抖着手,摸上她的脖子,光滑的,沒有那道鮮血淋漓的傷口。
寶瑜忽然間好像明白了什麽?難道,她沒死,而是回到了過去嗎?
這個想法駭人聽聞,但好歹做了宋家十餘年的當家主母,這點鎮定的能耐她還是有的。寶瑜很快平複了自己的心情,她想着出門去尋個丫鬟來,旁敲側擊地問下,現在到底是哪一年。
回身穿好鞋襪,正準備拿外衣,忽聽見外面傳來了一聲極為細小的“嗚嗚——”聲。
寶瑜心頭一震,她幾乎是立刻就聽出來了這是誰的聲音,她的二黃。
嫁入宋家的第二年,寶瑜終于有機會歸寧。她的家在遙遠的平昌縣,一來一往要耗費許多時間。娘親為了給她留個念想,将家裏新下的狗崽給了她一只,讓她拿到宋家去養着。
寶瑜年紀小,心又善,對這只狗崽幾乎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但精心伺候到了三個月大……卻被宋老夫人因為一句讨厭牲畜,就給趁着她午睡的時候,偷偷地打殺了。
等到寶瑜再見到它的時候,機靈可愛的二黃只剩下一只血淋淋的小屍體,任她再怎麽哭着哄着,都沒有睜開過眼睛了。
這件事是寶瑜心上一道永遠也忘不掉的疤。
“住手!都給我住手!”寶瑜回過神來,連外衣都沒穿,急匆匆地沖向院裏。
跨出門檻,她第一眼就看見了院裏西北角,一叢翠竹的底下,圍着一圈人影。
站在最外面的小丫鬟采玉手裏拿着一根棍子,棍子尖已經有了稀稀落落的血跡,聽見寶瑜的聲音,驚慌失措地往後看,試圖用身子擋住裏頭的景象:“大夫人?您怎麽突然醒了……”
寶瑜盯着地上那只小小的影子,疼得心肝欲碎,她幾步沖過去,伸手就給了采玉一巴掌:“誰讓你們動它的?誰讓的!這是我的狗,你怎麽敢?!”
采玉的臉被她打到了一邊去,幾乎立刻就腫了起來。
她似乎沒想到一向溫柔好說話的寶瑜竟然會打人,愣了片刻後,才撲通一聲跪下:“大夫人,是老夫人讓奴婢這麽做的,奴婢也只是聽命行事……”
寶瑜半跪下去,将她的二黃抱進懷裏,她穿了一身雪色的中衣,剛碰上二黃的身子,上面就沾染了大片的血跡。
寶瑜的眼淚刷的流下來,她牙齒緊咬,忽的轉身,“啪”的又甩了采玉一巴掌:“在我的院子裏,你只需要聽我的命!”
采玉驚叫一聲,捂着散亂的發髻跌坐在地上,她看着周圍人同樣驚懼的眼神,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寶瑜沒理她,扭頭環視這五六個丫鬟一圈,目光停留在了采蓮的臉上,稍微柔軟一瞬:“采蓮。”
采蓮是個胖胖的姑娘,也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單眼皮,一張肉嘟嘟的小圓臉。因為相貌平平,一向不怎麽起眼,也沒有主子喜歡她。
驀的被寶瑜喚了名字,采蓮有些驚喜,小聲問:“大夫人?”
“去請大夫來,不管是醫人的還是醫馬的,臨近幾條街的大夫全都喊過來,要快!”寶瑜說着,抱着二黃往屋裏走,低聲道,“這個院子裏我就只信任你了,別讓我失望。”
“哎!”采蓮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眼眶發濕,哽咽着抹一把眼睛,旋即像一只箭一樣,轉身就往院外沖。
寶瑜沒讓旁人進屋。她自己找來一床幹淨柔軟的棉被,小心翼翼地把二黃放在上面,又拿了茶壺過來,端着水給它慢慢地舔。
這次她來得不算太晚,她的二黃還沒有死,胸脯仍舊起伏着,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寶瑜紅着眼撫摸它柔軟的脊背,終究忍不住,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一半是因為心疼受傷的二黃,另一半,是喜悅。
她的人生真的重來了,在她剛剛嫁到宋家的第二年,她的娘親還沒有病死,她的弟弟還沒有失去一條胳膊,她還年輕。她有手有腳,有腦子,有想法,這一次,她不會再走從前的老路。
她不會再聽了那些所謂的“三從四德”的鬼話,更不會試圖用一顆真心去焐熱宋家那一筐冷冰冰的石頭。
這一世,她只為自己活。
……
宋老夫人聽說這件事時,已經是傍晚了。
從中午醒來開始,她便一直在祠堂中禮佛,直到聽見南苑撞了晚鐘,才扶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出來。
她貼身的老嬷嬷靜芝連忙上前攙扶,低聲問:“老夫人,該用晚膳了,廚房的飯菜已經備好了,要不要現在讓大夫人過來伺候布菜?”
宋老夫人似乎愣了下:“給我布菜?”
靜芝不解地看向她,蹙了蹙眉,從大夫人嫁進宋家開始,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規矩嗎?
“別折騰她了,她還年輕着,每日賞花喝茶的,要做好多事,哪有時間來伺候我這個老太太吃飯啊。”宋老夫人慈愛地笑了笑,“再說了,寶瑜是大夫人,以後會是宋家的主母的,不該做這種丫鬟做的活兒,我也不需要這樣的孝敬。就放她自己去玩吧。”
靜芝聽了後,眼神更加震驚了,她站在宋老夫人的身側,不住地偷偷打量她,心道着,這樣明事理通透的老太太,真的是她家的老夫人嗎?
明明午前的時候,還因為一時不快,非要下令去捕殺了大夫人的狗的,怎麽勸都勸不下來。
想起狗的事,靜芝心中不安,她覺得應該和老太太說,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躊躇道:“老夫人……”
“想說什麽就說好了。”宋老夫人看她一眼,微笑道,“吞吞吐吐地做什麽?”
“就是,二黃。”靜芝道,“二黃沒死,被大夫人看見了,給救下了。現在請了幾條街的大夫,都聚在大夫人的寒春院裏,在治狗呢,您看……”
“二黃?”提起這個名字,宋老夫人怔了下,沒反應過來似的。
很快,她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氣,渾濁的眼中湧上無盡的懊惱和自責,她捏緊了拐杖:“我怎麽,我怎麽中午時把這事給忘了!”
靜芝越發覺得宋老夫人奇怪了,這反應,就和變了一個人似的。
“去我屋裏,把枕頭底下的那只人參拿出一半來,不,全都拿來吧。”宋老夫人焦急地吩咐,“和我一起,親自送到寒春院去。”
“……”靜芝默了,千年人參,就這麽喂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