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忽然盯着你,眼神銳利:“那麽你救我呢?有指令,誰下的指令,就像放屁!”
你沒說話,諾蘭爬着過來,他行動艱難,神情痛苦,你才發現有一些舊傷已經被人為地撕扯開了,諾蘭一定嘗試過自殺,只是沒有成功。這是你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諾蘭,他滿臉淚痕,淡藍的眼睛已經被淹沒不見,他在大笑:“你看我這樣,哈哈哈,像不像一條蠕蟲。”你退後,他非要貼過來,将狼狽和殘缺完全暴露在你面前,“我早就該死,死在戰場上,就該他媽地寫在烈士榜名單上!”
你想說人類士兵已經将他的名字抹去了,因為他違抗了命令,還讓人類損失了一支精英隊伍。但你沒說,因為你覺得此刻不能說,甚至不能讓諾蘭聽聞一點風聲。
他伏在塌邊,将臉埋在手心,肩膀在不斷顫抖。一切情緒的爆發都有源頭,你不知道是什麽誘發了這次崩潰,但你盡你所能安慰他,讓他打消這個念頭。
雖然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做,這件事從源頭就偏離了它的軌跡,而原本的面貌應該像諾蘭說的那樣。
你不知道,只好求助于系統,彈出來的畫面讓你躊躇了片刻。
你輕輕攏過諾蘭的肩膀,他沒料到,着實沒有人能夠料到,你什麽也不說,只是緊緊用雙臂環住他,以拉入自己懷中。好在改造是針對大腦和破損部分的,你依然有一顆強勁的心髒和溫暖的體溫。系統說這是表達需要的姿勢,能讓被安慰的人處于強勢,從而獲得被需要感,易于振作。
似乎有效,因為諾蘭漸漸停止抽泣,他的肩很寬,你的手臂能感受到勃發的肌肉。
“我瘋了。”諾蘭似乎說了這麽一句,他沒有擡頭看你,而是不斷重複,像是在鞭打自己,“離我遠點,我瘋了。”
你沒必要聽從他的指令,所以你沒有動。他也沒動,一時你竟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拒絕還是在接受,但片刻後他又擡起頭來,并且推開了你。
從這次爆發後的幾天,諾蘭一直坐在牆角,沒有和你說過一句話。
你卻覺得越來越奇妙起來,在指令發布的時間裏你要回到連隊裏準備待命,你的槍掃射過那些戰場上英勇的作戰者,回來還要面對諾蘭。好在後勤部不需要頻繁上戰場,你的日常基本是處理一些後備的事宜。
但有一回你是真的遲疑了,系統倒數的秒數過了你依然沒有開槍殺死一個士兵,因此甚至被聯邦召回,他們并沒有檢查出什麽不對來,你還需要掃描儀檢測監測器空間時盡量抑制住自己幾近淩亂的心跳。
他們沒有發現,或許是因為之前沒有改造人潛伏的先例,你僥幸逃過一劫。
這次召回用了三天,事發突然,你甚至沒有給諾蘭帶夠充足的食物。等你匆匆趕回廢棄的駐地的帳篷裏,諾蘭已經不知去向,只有一張空空的床榻。連帶這幾日帳篷內的檢測數據也為零。
你很焦急,還需要小心将它壓抑到不必引起監測器異常的波動範圍。諾蘭或許會遭到野獸的攻擊,或許會因為腿腳不便在森林裏滑倒,或許會有什麽你根本無法全部預測的風險,眼前只有系統評估的極大死亡率,你做好了将整個森林翻遍的打算,邁開步子卻在一處樹下看到了熟睡的諾蘭。
Advertisement
他的嘴邊還有樹邊生長的紅漿果的痕跡,他像是好不容易果腹了,衣服上滿是樹枝的劃痕,疲憊地閉着眼。
你輕輕将他抱起,諾蘭似乎抱怨了句什麽,撓了撓頭發,好在并沒有被吵醒。
你忽然感到一種滿足,一種無比的愉悅。這些都來源于失而複得的後怕,是符合邏輯的,所以系統沒有阻攔。你看着諾蘭,光是看到他就覺得慶幸,這是新鮮的情感以前從未在你身上出現過的。
他沒有自殺,你方才一直在回避這個猜想。因為若是一個人真的想自殺,即便再精确的預判和防備也無法阻擋。你甚至沒有意識到方才你已經在腦內構建了他死後的形象。
但他現在活着,靠着你,用一種可愛的表情,有規律地呼吸。
你很快樂。
諾蘭醒來後看着你有一會,什麽也沒問,只是笑了一下:“我還以為你被砍傷,被回收再造了。”
諾蘭是掙紮着下了塌,他的指尖劃過地上的污泥,你發現他是在南面的森林旁,那裏離這個帳篷有五十米遠,比同樣可以發現食物的東面遠了三十米,通往的不是人類聯軍陣地,而是機器人駐軍基地。
你沒有拆穿,點了點頭。諾蘭又轉過頭去,發現了手邊你帶回來的食物。你幾乎将集市裏的每種食物買了個遍,在床邊堆成了座小山。你們很默契地沒提流通貨幣是從哪裏來的,因為戰場上總是有很多很有價值的遺漏。
諾蘭用指尖點了點離他最近的藍莓餡餅,他看上去很喜歡這個口味。你将它遞到他嘴邊,諾蘭向後仰頭避開,卻用手接過了:“夠了,小身板,別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是個孩子。”
你十分認真地看着他:“如果按照改造前年齡推算,我應該滿二十六歲,僅僅比你年輕五歲。”
諾蘭似乎呆了呆,看上去完全沒有想到:“是……是麽?”
“這一批實驗是在十年前開始。”你似乎沒有想到諾蘭既然了解過這個計劃,能仔細認真地推理出來的信息這麽少。
諾蘭笑了笑,他的笑突然多了許多:“沒怎麽仔細想吶,畢竟我這麽老……”
你有些迷惑于人類的标準,三十一似乎猶在壯年,但諾蘭看上去卻是很慚愧的樣子。他從前從來沒有在你面前提到過他的年齡,仿佛這是個什麽恥于說出口的。
但他笑容又瞬間消失了:“你說你什麽時候做的實驗,十六歲?”
你點頭:“檔案表裏記載,不可能有錯。”
“難怪……”諾蘭搖搖頭,“我帶過一批童子軍,在上陣三年後轉為正式編隊就不知去向,我說……之前沒仔細想,戰場上也沒找到屍體……”
他擡頭來看你,看上去十分想回憶:“你叫什麽,該死,我忘了,帶過的軍隊太多了……”
你搖了搖頭:“記憶清洗,我們只記得當初是人類。”聯邦不在意讓改造人知道自己是人類,因為他們的法律依然尊稱人類為神聖的,只是這個神聖沒有過去這麽有分量,是可以被擊敗的,如果被擊敗了,這恰恰證明了機器人才是戰無不勝,無可比拟的。
“我或許見過你,或許你只是個普通小孩,因為你的綠眼睛和棕色頭發太特別了,看過一定能記住的……要是你當初跟着我,或許就不會……”諾蘭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意識到現在這一切已經于事無補。
“諾蘭。”你說,讓他擡頭看着你,輕輕喚他,“諾蘭。”
他的自責和懊悔一點點柔和,變成了你覺得最适合諾蘭的溫和的樣子,他學着你的語氣對你說:“亞當……亞當。”
很奇怪,被他喚,你突然覺得這個名字開始獨一無二起來。
或許名字真的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諾蘭的态度轉變了許多,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咄咄逼人或垂頭喪氣了。他依舊行動不便,但你給他在手能夠到的地方布置好了一切,包括一盆野百合和灑水壺,這些事本來可以由日用機器定時完成,但諾蘭偏偏要堅持自己動手。
你們開始聊一些從前的事,你不認為這是洩漏機密,因為聯邦根本不會将任何重要機密儲存到你們的芯片裏,諾蘭也開始暢所欲言,你認為這是一種相互尊重,所以也并沒有将他說的話儲存入芯片裏。
“我們聯軍,這個人類國家的名字就叫聯軍總署。沒辦法,畢竟是軍國主義國家,一切都是戰備狀态,人民要準備好挨餓受凍,哪裏來的民主共和。”諾蘭似乎早有不滿,他皺着眉抱怨,至少不再只将視線聚焦在自己的腿上,“那個配給物資,最好的夥食就是壓縮餅幹,用不知道什麽的合成物。”他皺眉,似乎覺得惡心,“你要叫他給好的,他會讓你喝自己的尿去。”
“每個男孩出生就會被匹配,姑且這樣說,匹配一個女孩。是男孩服役後為國家添置人口的,添了一個後你要婚姻自由也行,只要給國家留足了壯丁。”諾蘭似乎看到了你好奇的眼神,搖頭道,“苦的都是女孩,服役期過了,年輕的回來不是殘了就是重傷,能完整服役的也得五六十。”
他抽了根你随手買來的煙,被劣質煙味嗆了一下,捏着鼻子給扔了:“我的?我只知道她叫莉莉絲,是個好姑娘,怎麽了,所有的軍人都會被告訴未來的配偶是個好姑娘,來激勵那個狗屁的士氣。其實呢,我們連照片都沒有。”
他看向你,你覺得你應該說些什麽:“我們每天遵從聯邦指示工作,休眠,定時補足能源,不能産生類似困擾。”說着你看向諾蘭,帶着不能感同身受的歉意,“至于配偶,改造人實驗成功後會到繁殖地去履行我們的義務。”
諾蘭突然坐直了,看上去像要撲過來,但他攥了攥拳,又按耐地坐回去:“這是……這是把你們當作工具!你們本該是人類……”
你無法理解:“所有機器人都服務于聯邦,我們本就是工具。人類也同樣是聯軍總署的工具。”
諾蘭搖頭:“不一樣的,不一樣,孩子。”他似乎特別喜歡這樣叫你,即便在得知你的真實年齡之後,“工具是不會思考,只會聽從指示的,工具是沒有情感,不會判斷的。”
你無法反駁,因為你救下了諾蘭,這本身就是一個有力的論據。
“你看着我,”諾蘭的眼睛很柔和,像在陽光下溫暖的波光粼粼的海岸,“你感覺到了什麽?”他不停地追問,追問你難以回答的東西,讓你怯于或是不能承認的感覺,至少作為改造人的你不能完整贅述。
“喜悅,無邊的喜悅。”所以你只能遵照系統的反饋,闡釋你仍作為人類那一部分,躍動的心髒傳遞出的訊息。
只要看到諾蘭,無論他是坐着還是躺着,是大笑還是崩潰,他的存在就能讓你感受到無邊的安寧和喜悅。
諾蘭看你的眼神讓你覺得他仿佛在小心翼翼地珍藏着什麽,你看到了他眼底的柔軟,不忍和一點點萌芽的歡愉。它們肆意增長,讓他周身都散發着迷人的生機。
他捧起你的手,謹慎地親吻:“這是愛,亞當。你感受到了愛,你不是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