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諾蘭見你沒有反應,洩氣般躺回榻上:“都他媽狗屁!”
你皺眉,這是遵從了情緒檢測的指示:“請禮貌一些。”
你沒有聽到對方的回複,相反,他似乎是愣了很久很久,然後爆發出一聲大笑,你歪着頭看他用手指着你,這是一種很冒犯的行為,但諾蘭沒有在意:“禮貌?你?一個機器,一塊破鐵……用從人這裏偷來的東西來教導我……哈!真是不可理喻……”
你沉默着,諾蘭的笑突然停了,他靠在牆邊,低着頭:“操,我們都他媽造出個什麽玩意兒。”
你突然開口:“我們是你們的孩子。”
諾蘭愣了愣,顯然沒有聽懂:“什麽?”
“AI全球化管理條例第一守則,任何主權國家所造之AI,機器人,低端機器,凡具備處理分析數據,衍生學習能力的一律服從于全人類整體利益,堅持人類利益至上準則,若機器有越界行為,則由所造國負全部責任。”
諾蘭的神情有些疑惑,自戰争開始後原本秩序便完全混亂了,連帶之前的守則條例也扔進了泥坑。人類在聯邦成立後便實行軍事化管理,對于從前歷史的回溯在諾蘭這樣非特種訓練人員記憶中應該是少之又少。
“從前最高端是AI,人類對其進行培育,馴化,灌輸人類社會的理論框架和思想,而我們随之孕育的種種,都是人類皆有的反應,包括虐殺,侵略,甚至殖民,生物研究,我們的一切來源于你們,我們是你們的孩子。”你背誦着聯邦守則裏的第二條,聯邦依然保持着當初各國頂級AI研制出時的固有體态,即使他們現在已經能夠跨越地球用信息連接在一起,組成一個跨空間的強大管理集團。
“若說我們唯一越界之處,只在于這些是人類對他們的同胞犯下的罪行。而機器人僭越,表示着身份從你們的寵物,越遷為你們的同伴。”
你看着諾蘭,他看上去十分茫然,但他似乎聽進去了,因為他不斷喃喃:“什麽鬼東西……”
你比他矮很多,因此當諾蘭從榻上坐起來,你也只能稍稍低頭,少了些威懾力:“我們始終對人類懷揣敬意。”
諾蘭呆呆看着你,竟然沒有防備:“所以呢,你想說什麽?都是人類自己弄出來的,人類才是狗屁?”
你撇開頭,即使你并不知道這個動作的用意:“這是聯邦條例,你的邏輯過度偏激,只能用條例來針對漏洞進行反駁。”
諾蘭不說話了,他躬着身子坐在床邊,像是捍衛自己最後領地的雄獅,你無法再靠近他,因為諾蘭已經往後坐了一些,你若是再往前,他定然會發起攻擊。你們是敵人,他緊繃的身體和警覺的眼神說明了這點。
你後退一步,諾蘭這才稍微放松下來,他很倔強,态度也并沒有因為你剛才一番話而好轉。但好歹你沒回來時他該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不是只在榻上頭朝裏地裝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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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後勤部,機器人的護理知識是從人類轉化而來,因此你同時也掌握了人類的習慣和需求。在三日內你潛伏進人類比較落後的集市裏——那裏的檢測設備不這麽靈敏——去為諾蘭買了衣服,戰地衣服都是分配的,集市是指流落在地下的黑市,是人類政府不被允許的。你帶去衣服時聽見諾蘭說了聲,戰争財……染着人血,便知道作為一個正統的上校,他不是很欣賞這些地方。
但他并沒有拒絕你的衣服,有一方面原因是他身上太臭了。三天沒有換洗的味道和幹涸的血腥氣融合在一起,機器人缺乏這方面的感知,但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是忍受不了的。
諾蘭腿受傷,于是你同時帶回了藍莓醬餡餅和奶油蛋糕,相比起只有壓縮餅幹的公共配給,地下集市還是很人性化的。開始諾蘭并不是很想碰,那些果醬看起來太鮮豔了,蛋糕上還畫了一張笑臉。況且諾蘭并沒有完全接納你,小心翼翼用叉子嘗了幾口便不吃了。你很遺憾,但附近沒有人會吃,再漂亮的食物都進了垃圾箱。
“如果是我那日放了你,倒是不必心存感激。”諾蘭看上去臉色不好,說話也粗着嗓子。
你将那些食物掃入垃圾接口,這将成為灼燒的能量重新供給給聯邦:“不是。”
諾蘭沒有再說話,似乎他也覺得這個說法很滑稽,機器人是沒有感情的,三歲孩子都知道。于是你看見諾蘭垂下手,低頭,過了片刻才說:“好吧,好吧。我們坦誠一點,你不能說謊是麽?告訴我吧,整天把我困在這該死的地方究竟是要做什麽……”
你看着他,諾蘭依然沒有看你。你有些迷惑,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但他看上去的确像在套情報。作為一個從不接近軸心的後備軍,你搖了搖頭,遵照了實際情況。
諾蘭的眼暗下去了,他又退後不看你,你覺得奇怪:“這裏缺了什麽人類必需品麽?”
“不,沒有,很好,好得很!”他又忽然開始發脾氣,“所以你們是在圈養牛馬麽?打斷我的腿關住,等到養肥了再殺?”
你不知道怎麽勸說,只能靜靜地看着他,在某種程度上你的确是這麽想的,等到這次記錄完成就處決,但這是一次你自己發起的記錄,系統沒有評判标準和派遣評判者,于是就這樣開始了十五天,你就不知道怎麽結束,或者你不知道是否會結束了。
“我也不知道。”你說,這樣說,未知讓你産生了恐懼和壓力,“我不知道,諾蘭。”
諾蘭本來還想罵些什麽,突然停了下來。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你,眼睛瞪得很大:“你叫我什麽?”
你不知道要怎麽說你看了他的證件并且留了下來,諾蘭卻死纏住這一點不放:“你怎麽知道我叫什麽,小機器人?聯邦還不至于這麽重視非特種兵……”
他湊近,呼吸噴在你的耳邊,你感受到了壓力,系統在閃動紅色的“危險”,你本應該發起攻擊,不然這時諾蘭用手也能把你的腹部砸出一個洞來,那裏沒被鋼鐵替換,還是人類柔軟的血肉。
但你沒有這麽做,諾蘭也沒有那樣做,他的眼睛牢牢鎖住你,不肯移動片刻。諾蘭是偵察兵出身,他的習慣和系統判斷的相符合。
“我做的。”你承認道,本來機器人也不能撒謊。
諾蘭得到了答案,他松手退後了一些,仍舊直勾勾地盯着你,你仿佛從那眼裏看到一線生機:“為什麽?”
你感覺到了暴躁,不是來自系統的提示,事實上,你先系統一步做出了該有的反應:“我說過了,我不知道。”
諾蘭也沒有繼續糾纏,你覺得如果他繼續你們都會無比暴躁。他的手微微顫抖,深吸了幾口氣,老實本分地挪回了牆角。他腿腳不靈便,因此看上去分外吃力。
看他行動緩慢,你有些懷疑他方才是怎麽快速湊到面前的。
你本在床榻邊緣,只能跨上床将諾蘭往裏搬,他不輕,可是手臂的機械承重是以噸計位的。諾蘭沉默地看着你,他的手臂環在你的脖頸上,那裏離芯片只有一步之遙。系統注意到了,但你分析他不會出手,因為這對他沒有好處。
諾蘭似乎在湊近你,即使沒有,也有這個動作的趨向,你的眼前幾乎被危機覆蓋了。但沒有,他除了将臉湊近你的發,并沒有做出什麽過激舉動。
你為他的溫馴感到一絲驚訝。
“我動不了。”他的嗓音有些幹啞,諾蘭這幾日吃得很少,遠遠小于正常人的攝入量。你點點頭,打算再去集市一次,但諾蘭拉住了你,他變得安靜了許多,“我是說,你或許往後說話可以挨近些,我戰場上耳朵帶了傷,聽不清。”
你看着他再次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奇怪的是,說這句話似乎用了他很大力氣,說完諾蘭就耷拉着腦袋坐着,你看着他,似乎終于明白這幾日他缺了什麽,你看着一旁被翻爛的購物時留下的集市手冊,上面印滿了在你看來有些華而不實的商品:“你需要什麽?”
諾蘭又愣了,有時候你真覺得他反應太慢,于是先看了破損程度最嚴重的那頁:“洗澡……必備叫聲小黃鴨?需要嗎?”
諾蘭看上去十分驚訝且羞憤,他用力搖搖頭。于是你目光上移了些:“那是什麽……成人……”
“好了!”諾蘭将那手冊往窗外一扔,他漲紅了臉,“不需要,什麽都不需要!”
你冷漠地看着他,實話實說:“監測器顯示你在撒謊。”
諾蘭想對你大聲吼,他總是喜歡吼人,多半都是在做個假模式,應該是人類軍團訓練的慣例。但這次你做好準備,卻看見他嘴張開了又合起,最後躺回床上背過去不理你:“好了,夠了,別吵我。”
第二日你給他買了女性雜志,或許帶個女人回來才是最優選,因為諾蘭将那雜志扔到了那手冊的位置,還朝你發了一通脾氣。這次他或許是真生氣,監測器十分到位地配給了“肝膽俱裂”的描述,你覺得為了他的身體着想,還是先退出來比較好。
等到你覺得他或許氣消了才進去,沒有也沒辦法,你是來送餐的,諾蘭受了重傷,即使現在活蹦亂跳像一尾岸上的魚,也需要極大的進食量。還有就是,你發現他比以前吃的多了許多,甚至在你面前狼吞虎咽。
“你是編號幾?”你聽見諾蘭這樣問,他剛吃完,機器來清理了留在桌上的痕跡就将它搬離了床榻的位置,諾蘭看着它又嘲諷地笑了,“有時候覺得你們不殺人的時候好歹也不錯。”
你選擇答道:“亞當。”
你又解釋:“這批所有的實驗品都叫亞當,我是其中之一。這和上一批叫亞伯,上上批叫該隐是一樣的,都是特定身份的人。”
諾蘭嗤笑:“是神子。”
你回答:“衆生皆是神子。”
諾蘭似乎說不出話來,他每次都會被你憋得無話可說,即使你覺得只是在義務上解決他的疑惑。他敲了敲桌子,似乎什麽也不畏懼了:“好吧,最後問一次,救我做什麽,怎麽不讓我在槍口下死掉。莫非你真的是神子,來拯救我們這些苦命人?”說完他又搖搖頭,“不,神子不會眼睜睜看着我的弟兄被殺死……”
你依舊答不上來,就像從前被諾蘭無數次質問一樣,因為這個動機在聯邦指令之外,系統也無法分析,你也疑惑極了,但它既然出現在了你的腦海,那就應當是指令之類的東西,于是你就遵守了,一切就是如此簡單,你告訴諾蘭,他看上去完全不相信。
諾蘭說:“那你讓我死吧,神子。救救我,我太痛苦了。”
你第一次聽到他用乞求的語氣,仿佛這幾日他都在忍讓,這幾日的好聲好氣都是為了在這一刻提要求。你注意過他的睡眠監測器,每晚只有一兩個小時不是在輾轉反側,他會夢到什麽你無法得知,只知道他時常在晚上喘着粗氣驚醒。他睡不着的時候喜歡看着窗外,那是人類駐地的方向。但作為失去一條腿的非特種兵,諾蘭知道他即便回去也是個毫無價值的廢物,只能留在人類安置婦女兒童和超過服役年紀的老人的地方,他會成為一個恥辱。
你看見過他捶打自己的大腿,那裏的神經毫無動靜,他即使再用力也感受不到絲毫動靜。
你想再嘗試一下:“或許你可以接受改造,有一些亞當失去了半邊身體,現在一樣能行動自如。”
諾蘭躺在榻上,直直盯着天花板:“去他媽的改造,不如碾碎我。”
“我做不到,沒有相關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