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沒想到再見面會這麽快,戰場上不同的連隊派向不同的分區,你們的隊伍已經因為這次消息走漏而迅速調離了位置,在距控制中心西北五十裏地,你又見到了他。
當然,你們仍然在作戰。但這次人類軍似乎失利更多,他們應付得很狼狽,無論是主将還是士兵都疲憊不堪,這裏是人類聯軍西面陣地,是一個戰略上趨于保守的位置。你知道這地方易守難攻,但人類需要的是不斷挺進突擊,很顯然這位上校的意見和他的長官産生了分歧,他要留下來死守這塊地方。在你判斷出來的同時,其他亞當也得到了殲滅殘軍的消息。
這是一匹逼到懸崖的被抛棄的孤狼。
諾蘭始終沒有放棄,他會潛藏到附近的森林帶發動攻擊,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龐大的障礙物數量讓探測儀形同虛設,你只能盡力躲開他蓄謀已久的攻擊而非立即逮捕他。
這時候你似乎混淆了,聯邦的命令是處決而非逮捕,一個離群之狼在狼群裏沒有話語權,你們将這些人類的計謀進行數據分析推衍,于是他們最基本的人情世故已經完整地複制在了電腦裏。
有時候你覺得奇怪,你們自诩高于人類,卻又無法脫離人類獨立存活。
不能說話的亞當沖上前去,你看他動作發起沒有任何預兆,便知道是指揮部對他下達了直接命令,這也是指揮部處理殘次品的一貫方式——不能用來創造價值,便用來為聯邦送死。你之前與那個亞當說過一兩句話,卻并不覺得可惜,因為你遲早有一日功能老化又得不到及時更新,也會被送去為聯邦做貢獻,而沒有任何人會對此提出異議。
你們生來就是為了聯邦,不需要理由,基督徒認為活着是原罪,你們需要為聯邦服務來贖罪。即使到如今也沒有準确的科學證據闡述你們的意識誕生至哪裏,所以聯邦暫且将其歸為聯邦之饋贈。
諾蘭砍下那亞當的頭顱,一刀插入頸部的芯片,亞當倒在地上,他死了。
無論是人類的他還是部分機體融合的他,都死了。
這卻成功使諾蘭暴露自己的位置,亞當倒下的一瞬便是連貫的槍響,子彈密集如雨,他幾乎無處可逃。你看着他閃過其中一兩顆,做到他所能做到的極限後便放棄掙紮,子彈穿過他的胸腔,胫骨,耳側,和曾經掐住你的肩膀的寬厚的手掌,你看着其中五槍都中了大腿,諾蘭抽搐般顫抖了兩下,健壯的身軀便再也支撐不住地倒下。血向地面各個地方流淌,有一瞬你幾乎要以為他要成為一堆死肉。
聯軍其他人被屠殺在他的眼前,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變成飛濺的肉片,你看到那裏面甚至有十三歲的少年。諾蘭像是真的死了一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但你知道他沒死,因為那雙淺藍的眼睛始終睜着,看着他的士兵活生生被當成牲畜一樣宰割。
“你們……你們這群狗娘養的……該死!該死!”他突然從地上撐起,崩潰似的大喊,你的情緒檢測裏跳躍的是悲痛,憤怒,這是麻木的戰場上前所未有的飽滿的情緒,你探究他,就像探究一只動物,你看着諾蘭想爬向其中一個士兵的屍體,卻又被槍背給擊倒,他痛苦到在地上翻滾,抓着自己的臉嘶吼,不顧身上到處的傷想去撿匕首,你甚至有些期待他會做些什麽,但你看到他抓着那匕首劃向自己的脖頸。
他沒有得逞,當然,你在的話他怎麽能得逞呢?只有你一直在注視他緊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檢測器分析出了這個趨勢,指引你踢掉了他的匕首。諾蘭看上去有些迷茫,他牢牢看着你,用了好幾分鐘來分辨你是誰。
最後他脫力躺回地上,你覺得這樣更好,因為再掙紮下去他會有失血過多的生命危險。諾蘭嗓子哽着,渾身是血:“你們……怪物!咳咳……”
你看到看不見的亞當根據他的檢測器舉起了槍,正對着在痛苦掙紮的諾蘭的眉心,你看着這一切發生,覺得如往常一樣,諾蘭的眼睛會失去神采,他的腦漿和血或許會濺到你身上,他的頭蓋骨會飛出去,他會像躺在戰場上的很多人一樣,只剩下驅幹和散落的肢體,如果有幸,你或許還能撿回一個完整的眼球。
Advertisement
你是這樣想的,但不知怎的,你做出了連自己也覺得疑惑的動作,你握住了槍口,你手掌的高強度精鐵被穿出一個紅色的洞來,而那子彈偏移,只擦過了諾蘭的耳朵。
其他人都走了,這個亞當應當是接到指令留下來處理的。你向他傳遞了幫忙處理的信息,他顯然猶豫了一下,因為這些活動是需要結果反饋的。
你說:“開了這一槍,算交代清楚了。剩下的我來處理。”
機器人永遠不會問為什麽,就像他們不會問指令來源于何方,他覺得你的言行也相當于一種指令,是永遠不需要問為什麽的。于是收了槍,默默地遵從轉身離開了。
諾蘭看到你留下來,手裏還有配備的轉輪,他長舒一口氣,倒在地上徹底不動了,你聽見他不斷重複:“就這樣,給個痛快吧。扣動扳機,孩子……”他又抽氣,不停喃喃自語,像是一個絕望的瘋子。
你放下了槍。
諾蘭一眨不眨眼地看着你,他緊緊盯着你垂下的手握着的槍,你為了防止他又搶去自殺,将裏頭的子彈通通倒了出來。
子彈倒在地上發出丁零的響聲,諾蘭被吓了一跳,他整個人抖了抖。你低下頭來看着他,帶着觀察的眼神。他或許被徹底惹怒了:“有種現在殺了我!你這魔鬼,殺了這麽多人……”
你冷靜答道:“你也殺了我們很多人。”
諾蘭暴怒了,他冷冷嘲諷道:“你們連乳豬都算不上,不過是幾塊鐵皮。”
然而你并不憤怒,諾蘭的眼睛睜大時更好看,像控制勢裏的藍晶球,上面有整個地球和夜空。
系統裏有基本的醫療指數儲備,這裏沒有多餘的設施,你只能用戰地裏的鑷子。用火烤了一下算是消毒,将諾蘭身上的一個個彈孔切開,再直接将子彈碎屑清理出來。同時你還要按着他的其他傷口,防止失血過多而死。這過程很費勁,還要避開聯邦在芯片裏的追蹤,所以一切都不能動用檢測儀和護理儀,你要像一個野人一樣親力親為。
諾蘭當然會反抗,同時嘴上一刻也罵不停,你有時候會認真回答他的罵句,後面發現這都沒有什麽邏輯,索性讓他去了。你發現他開始或許是真心想罵,但後來漸漸體力不支,聲音也弱了下去,簡直變成了小聲地嘟囔。
你沒有打麻藥,這是你後來才發現的。畢竟沒有系統的指導,沒有必要為難一個第一次上陣的新手。
諾蘭自然不能被放在聯邦內,他的腿看上去也醫不好了,你只能把勉強能睜開眼的他帶到一處廢棄的軍營裏去。那裏是緊急撤退留下來的,還有基本的軍需物資。機器人的能源補給是充足的,但是人類的食物恐怕沒有,所以你還得為他帶來。
你覺得麻煩,用槍瞄了他幾次,諾蘭也冷冷地和你對視,他的嗓子似乎啞了,說不出話來,只能用眼神來維護他最後的尊嚴。
最後你放下了槍,諾蘭并沒有對此表示感激之意,他哼了一聲轉過頭去。而你也是第一次見經過一次急救之後還能坐在榻上仿佛沒事的人。
但後一秒諾蘭痛喘出聲,他長舒一口氣,臉色發白地倒了下來。
你走進,發現他的指甲掐進了掌心,磨出一道道血痕,蒼白的嘴唇上全是牙壓出來的血跡,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諾蘭是個上校,至少他的身份牌上是這樣說的。但他不是特種兵。你見過人類為對付機器專門培養的一批人,那些人自小肌肉便接受高強度的訓練,有極強的應變能力和近乎完美的反應力,有時他們的回擊甚至要比系統的分析要快。這樣的人和聯邦的改造人一樣,是萬裏挑一的。諾蘭雖然極其強勁,身形也十分高大——至少你沒有在人類裏見到腿比他長,肩比他寬的,但他的肌肉有時還是會松懈,這是非嚴格訓練的正常人的肌肉普遍擁有的恢複和保護特性。
況且特種兵從來只聽令行事,有時聯邦也會迷惑于他們和自己的區別。諾蘭顯然是違抗命令守在這裏的,你不知道他為什麽堅持守衛,只知道他甚至願意以生命為代價。
你想着自己或許是沒有明白他的身份,諾蘭是個不能叫人一眼看透的人,等弄明白了,你自然會繼續遵從聯邦的指示将他處死。
聯邦的指令沒有繼續下達,作戰進入到僵持狀态。人類潛伏在距地裏,低等的機器人全部安排在了前線,你不時會回連隊裏确保一切運轉正常,聯邦沒有命令,你也不會去揣測他們的意圖,只是一天天将你的事執行妥當,在其他亞當補充能源時去看諾蘭。
這倒不是說你不需要能源,而是比起其他改造人,你所需要的補充更少,聯邦也是綜合了你的能源指标和行為特征分析來得出最優異這個結論,仿佛接近人類是研制改造人的最終目的,你不懂,但你知道你是受到特殊照顧的。
諾蘭大部分時間在昏睡,當然也可能只是裝睡,他可能還不是很能面對以後只能單腿行動的事實,也可能不是很想見到你。
有時候他會突然從軍需床上蹦起,将那本就不牢固的鐵架扭得吱呀響。你有時候,不,是時常懷疑這個單薄的鐵架是否能支撐起健壯的諾蘭。他從不靠近你,似乎是心裏存在抵觸,又或者是什麽別的原因,諾蘭總是遠遠看着你:“我知道你們這群鐵塊想對我去做什麽,不過是研究,折磨,甚至是該死地當作一面旗幟出展——你們最會做這些惡心玩意!”
他眼睛睜大時顯得格外漂亮,臉龐本就深刻如刀尖刻畫,前額寬大,下颌線也恰到好處地收尾,讓他看起來鋒利又端正,隐戾又柔和。站起來時是一把巨鐮,寒光舔舐臉上的棱角。即使他面目再猙獰,罵得再難聽,你的系統開了屏蔽後一個字也不會漏進你的耳朵,後勤機器人的記錄屬性讓你專心致志于觀察和刻畫。
當然不是在紙上,你不需要這麽低端的記錄方式,也不是在芯片記憶裏,那裏有聯邦的監視設備,你在監視器上開了個小空間,盡量把他與別的系統做的別無二致,以便于儲存你自第一次反叛組織以來有關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