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天是幾日?”
你誠實搖搖頭,表明這個問題超越了認知範圍。那機器移動走了,轉而又去問連裏下一個人,那個人一樣搖了搖頭,你們對望了一眼,機器發出聲類人的叫罵,嘟囔了一句“兵佬”。
這使你感到不快,但你并沒有回罵他,因為系統內部并沒有相關詞彙,只有眼球上的情感系數在跳動,紅色的憤怒值有小幅度上升,這意味着你應當對他的反應做出表示。
于是你踢了他一腳,那機器是球型,十分适合滾動。球體的一處切口上語音還在大聲嚷嚷。
連裏有規矩,對于低級機器不必理會——他們多是亟待報銷的廢品,剛才那圓球問日期也是為了得知何時去處理站,這無可厚非,所以你只踢了這一腳,便對他不予理會了。
戰争幾乎發生在每時每刻,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比如說擦好槍支,檢查那些大兵是否松懈,以及後援是否完備,當然,一切更可能井然有序,但你還得看看,因為這些寫入了你的日程。日程受到上級垂直控制,他們會精确偵測你的一舉一動,如果出現任何纰漏,你應當和那個掃地機球體一樣會被标記為待廢品。
連裏人多,一連有近百人,你擡頭看了看,黑眼睛藍眼睛綠眼睛,黑膚白膚黃膚,無一不按照人類樣貌複刻出來,你是其中普通的一個,有着碧綠如水的瞳仁和齊耳的棕發。只是你的身形比較矮,因此被派遣到後勤。沒有人因此而虧待你,因為你是聯邦最完美的試驗品。
在戰争中機器損耗很快,速度要遠超人類,日常打理也需大量能源和精力,聯邦絕不允許在這方面支配過多戰時資源,于是人機交互實驗因勢而生。機器人對人類的改造實驗持續了一世紀,而你是從戰場上帶回的第三十四批實驗品——亞當。
這沒什麽值得驕傲的,你不過是那批叫亞當的實驗者裏完整幸存的唯一一個。之所以是完整幸存,是因為其他實驗品或多或少都都出現了生理問題,比如說坐在你身旁的那個亞當,他發不出聲音。
你們在聯邦的服役期,也是實驗的過渡階段,等待過渡結束,政府可以正式宣告實驗成功,并确立相關的法案。你或許可以作為英雄被出展,但其他人定然要送到培養皿中,那裏有全套設施,為保留了生殖能力的改造人提供“為聯邦後代奉獻”的機會,誕生新的幼兒作下一代改造人使用,從而緩解戰場上戰俘不夠實驗進行的難題。
你不記得之前作為一個人類發生的事,因為你們不需要記憶,只需要每天從通訊耳裏傳來的指令,并嚴格遵照其進行對人類的作戰。再者你被改造時應當是青年期的人類,年齡在十七歲左右,比起時常因洗清過多記憶而失控暴動的殘次品來說,你要優秀更多。
聯邦自然有針對實驗品的特殊照顧,沖在最前線的往往是聯邦技術前沿的戰鬥型機器人,第二批是自動化裝甲兵,等到敵人差不多掃幹淨的第三批才輪到你們,而你更不要擔心,聯邦派你來做後勤也自有他們的緣由。
這次警鈴在指揮中心響起時,你還在接能源。聯邦對占地前的人類政府進行改造,發現了儲存的幾千桶原油,再加上接手的對新能源的開發,至少這幾百年聯邦不必擔心對抗人類的動力不足。聯邦指示很明确,現在聯邦建立,勢力薄弱,所以是對抗,再之後是僵持,最後是侵略和屠殺。他們是生物鏈頂端的異種,人類的落後智慧和AI比起來不值一提,聯邦需要的是将人類蝼蟻徹底碾碎,才能争奪足夠資源和擺脫受控制的威脅。
你們會取代人類,而千百年後,你們的後代甚至會覺得你們本就是初代人類,而人類對于你們就像史前生物對于人類。
或許他們會得到他們曾經的名字——森林古猿。
這一切與你無關,你需要做的只是端起槍,在準備做好後沖向戰場,屠殺你所見到的每一個活人。機器人磨損容易,但像人類一樣受重傷是不可能的,你們只會戰鬥,戰鬥和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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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人類聯合軍沖擊很快,他們的物資前所未有的充足,裝備也更新了一代。在裝甲兵攻擊下幸存的比想象中更多。所以下達的命令是消耗戰,人需要喝水,機器人不需要,數據計算很快,你眼前迅速跳出打贏這場戰役所需要的時間——三天。
你按例做好每日該做的事,将能源補足了,這次敵方顯然是有備而來,已經過了兩日半還沒有一點動靜。你們不會不耐,機器人到哪裏都是一樣的,你們的指令才是你們的命,人類耗不過。
如往常一樣你給缺胳膊少腿的隊友安上最基本的零件,或許這能讓他們活動更方便,至少比以前更方便。這次身後忽然傳來響動,訊息檢索幾乎是在一瞬間傳來,但你的眼前一片黑暗,沒有彈出檢索結果,人類有人幹擾短波通信,這對機器人來說是致命的失誤。你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會像躺在地上的隊友一樣了,但片刻後通訊恢複了,但聯系不上指揮部,而且眼前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人,懶洋洋地叼了不知從哪拔來的野草,他的身形至少是你的兩倍,穿着人類聯軍的制服,在後勤部的中控室走着。你的機體迅速探查所有信息,甚至包括他的胸圍,這是一個北區的人類——北區人類打起仗來最野。他的手掌很寬厚,将通訊器握在手裏把玩,情緒檢測顯示他心情愉悅。
他用了許久才注意到你,臉上似乎有些疑惑,但看見你一動不動,立刻生起警覺,握緊了腰側別着的槍,像一只野貓一樣走了過來。
緊張幾乎達到了頂點,讓你甚至有勸他的沖動,只要指令不下,你就永遠無法自主行動,自然也無法做出攻擊他的舉動。
你這才發現這個人獨到之處,他的金發随意捆在腦後,一雙眼是淺藍色,即使此刻微眯着,也讓系統檢測不出任何攻擊性,那雙眼仿佛天生溫和。
這樣的人很适合僞裝,你立刻升起警覺,但這警覺又被系統指示的麻木壓制住了,你只有殺敵的權力,但此刻你沒有動力。
在這種情況下,只能祈禱這個男人沒有足夠的敏銳度,看出你是個改造人,而是将你看成混在這裏的一個受傷的人類兵,畢竟你身上的器械除了當初戰場上受傷殘缺的部位外,其他都做了保留。
那人和你對望着,用眼睛探究着,先是來看看你是死是活,在探到你僞裝的人類呼吸後似乎吓了一跳。那人看上去十分苦惱,他在原地踱步一陣,拿起旁邊一根鋼管,你仔細用眼睛測量了一下,估計恢複起來的确需要一段時間。但那人舉了舉,停在原地,一直看着你。
那控制中心發出了尖銳的鳴響,男人終于下定決心似的扔了那鋼管,喃喃了一聲“這小身板”走開了,他的金發随着他的動作甩開,讓你眼前一晃。他走到控制中心,将一旁機器人的瞳仁用刀剜了下來。他背對着你,你看不見,但忽然你覺得聯邦對你們的絕對控制是有好處的,比如說現在你看到的一切,你可以選擇不告訴聯邦而不會被追究。
你很奇怪自己會産生這種想法,因為這種想法顯然是違背聯邦的,不會是指令賦予你的,但你習慣聽從,既然有這種想法,唯一反應仍是照辦。于是你将這個男人的身影看進眼裏,卻沒有在程序恢複正常後複原到芯片上。很奇怪,這段信息被處理為不必要信息,但你依然記得。
這是你第一次在某種意義上自己做了一件事,像是擁有了記憶。
那男人臨走前看着你眨了眨眼睛,你眼前蹦出字來“挑逗信息”,與之伴随的是憤怒的回應。你相應想做出憤怒的反應,卻同時産生了困惑。
因為你第一次知道,你事實上并不憤怒。
聯邦訊息恢複了,那麽對他來說形勢逆轉了,但看上去他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你看着那金發遠去,眼中終于跳出了聯邦指令——不惜一切代價逮捕外來者。
于是也不知怎麽,你在手腳解放的一瞬就徑自從地上彈跳起來。那金發男人還沒有走遠,聽到聲響後向你開了幾槍,你中彈了,但沒有停止追捕他。這也正印證了你是個機器人,至少他是這樣做了判斷。那一瞬間傳來三聲槍響,在技能全部匹配前機體無法做出高強度反應,你看着子彈穿破了你的肩膀,那裏迸出大量鮮血。
這是人類體征,那人明顯愣了一下,看到你堅持不懈地追趕而來,罵了一聲:“這他媽什麽玩意!”
眼球對他的肌肉牽拉運動進行解構,推測出這至少是一個經過二十年訓練的軍人,從衣着來看軍銜在上位,也不奇怪聯邦為什麽對他下達活捉指令,但這指令顯然不合适,你更喜歡就地處決,至少這樣你不必小心翼翼地藏着槍防止走火。
你們來到了一處野地,現在是夜裏,這樣的野地在戰場上到處都是,在坡壟上很容易伏擊。你開啓夜視,紅外線掃視下一切無處遁形,但那男人很狡猾,不知做出了怎樣的幹擾,讓你的視野裏沒有他。
除非他是一塊木頭,不然你能捕捉到任何風吹草動。
但你沒有預料到之所以沒看到他是因為他伏在腳底,那裏有一個深坑,是絕好的隐蔽地形,你一直擡頭,卻忽視了腳邊精心設計的陷阱。你被他拽進坑裏,槍被迅速打到一旁,這位上校或是別的什麽按住你脖頸邊的中心調配器,那裏面安裝了芯片,他眼神兇狠,像一頭猛狼:“你是個什麽東西,嗯?人類還是那些破爛鐵皮?”
你預估形勢,發現順從他時存活指數最高,便答道:“AI擁有最頂尖的技術,鐵皮只是我們的外裝。”
他似乎很不滿意,頂住你的腹部。這樣的行為很不禮貌,但或許這是他禮賢下士時形成的習慣,作為輸入了人類皇室最高禮儀經驗的實驗品,并沒有必要與低等生物計較。你神情淡漠,他卻似乎更加惱怒,抓住你的頭發對你怒吼道:“不要扯這些屁話,你到底是人還是他媽的機器!”
他的眼睛挨得太近,你一時有些分不清那是眼睛的瞳色還是天上的月色。灼熱的呼吸噴到了你的臉上,他的指尖幾乎扣進了你肩上的肉裏,但那是你僅存的人類驅幹,和你機械構成的痛覺中樞是斷開聯系的。
你發現槍只有兩米遠,人類的力量有限,即使經過再長時間的訓練也不可能保持肌肉完全緊繃,你看着他道:“改造人。”這位生經百戰的上校愣了愣,你在他松手的一瞬間用拳砸向他的腹部,被他躍起避過,你躲過了他踹來的腳,連滾帶爬地借勢撿回了槍。
“該死!”他罵了聲,靈敏地躍上了坑,你聽見了裝甲車駛過的聲音便知道目标已經丢失。人類的槍支抵不過鐵皮,而普通機器人抵不過軍用裝甲車,這是常識,你或許還得感謝他放過了你。等到你從坑裏爬上來,只有地面上兩道長長的車轍印以及一地塵土和車尾氣。這人的靈敏度和應變能力已經超越了常人水平,甚至有一瞬到達了頂點指數,這是你從前從未在普通人類身上看到過的。
你丢失了目标,不過也并非全無收獲,你有幸撿到了他遺落的證件——聯軍總署上校——諾蘭戴維斯。
在上交前你仔細端詳了那證件上的照片,淺藍色的眼睛微微眯着,金發比見到的長一點,搭在前額,看上去像是宿醉時照的,他的下颌和額骨都很鋒利,像匕首的刃面,不羁又懶散。
系統的情感提示在示警,控制之外的情感在喧嚣——你感到了一絲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