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馴服
傅瑤上輩子只活了二十多歲,要論起來也不算太長。
撇開還是嬰兒時的不記事,傅瑤上輩子的人生,被她割劃成了三段——在左家時、回傅家的那三年、嫁給徐勵的那三年。
在傅家跟嫁徐勵之後的各自三年都不長,但是回憶起來,感覺居然每一段都比在左家的十幾年還要漫長——大概是因為……度日如年吧。
少女時跟在舅舅身邊,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所有的記憶都是明媚的,就算是從小跟她不對付的程煙,說起來不過只是女兒家的小嫌隙,長大後想起來,回憶裏程煙也是可愛得緊。
她離開錦州之後,所有記憶都是黯淡無光,不僅僅是回到傅家的那三年,也包括了嫁給徐勵的那三年。
傅家花了三年,一點點磨掉她的性子銳氣,她對于傅家是個例外,但既然回來了,沒有不用的道理,但傅瑤自小養在左家,早已經跟他們離了心,傅家并不放心她也不覺得她嫁人後會維護“娘家”,她的婚事一直是令傅家頭疼的問題——他們不能讓傅瑤高嫁給她機會磨出自己的爪牙,又不能将她随意低嫁怕被人閑話,他們再不喜歡被左家養大的傅瑤,傅瑤的婚姻他們也不會輕易拱手的。
至于傅瑤願不願意,從來不在傅家考量之內。
傅瑤少時見過人馴獸,将野獸困在籠中,打它虐它,待得奄奄一息時給它食物給它水,好一些了之後再打它虐它,給它食物給它水……如此循環反複,直到猛獸被馴服。
傅瑤有時候覺得,傅家對她做的,其實跟馴獸無差,雖然他們沒有打她——怕她身上留下傷痕被人知道了閑話、也沒餓着她,可是他們要的,是一只溫順聽話的寵物,然後像她的姐妹們那樣,嫁入更高的門第,給傅家榮耀也給傅家庇護。
可惜他們磨砺了傅瑤三年,傅瑤依舊野性難馴。
恰好這時,剛好遇着陛下親政、剛好徐勵被重用、剛好傅瑤撞到徐勵懷中——一切便都順理成章,至少對于傅家而言是,聽過徐勵,傅家也算是跟陛下搭上線、又擺脫了傅瑤,何樂而不為呢。
傅瑤嫁給徐勵第二年,傅家便倒了。
徐勵功不可沒,從大理寺丞被擢升為大理寺正。
少帝早就對瑞王不滿,傅家作為瑞王的爪牙、傅炜又在吏部身居高位,早就被少帝視為眼中釘,徐勵初入大理寺,便開始查瑞王的黨羽了。
偏偏傅家還巴巴把傅瑤嫁了過去。
傅炜被流放那日,傅瑤也去了——她不過想問問傅炜左家的事,還不待開口,便被傅炜啐了,傅炜罵她不顧傅家生養之恩,居然聯合外人對付傅家,還罵她蠢笨,什麽兔死狗烹之類的話,說徐勵很快就會休棄她、她只會自讨苦吃。
傅瑤覺得傅炜話裏很多都是無稽之談——傅家的确生了她,但是她前後待在傅家的那幾年似乎算不上“養”,她也并沒有跟徐勵“聯手”對付傅家,徐勵從來就沒問過傅瑤任何有關傅家的事、再說了,以傅家對傅瑤的态度,傅瑤也不知道傅家的任何秘密更不可能告知徐勵——她跟徐勵見面的次數都很少,也沒有任何深入的交談。
她沒有全然否定傅炜的話,因為她也覺得徐勵應該很快會休妻。
她不覺得難過,反而……有些期待。
如果徐勵真的是因為要查傅家才最終答應娶她、雖然娶了她也沒什麽用處——那麽傅家倒臺後她于他而言就更沒用處了,好歹夫妻一場,她覺得就算休妻徐勵應該也不至于對她趕盡殺絕,她甚至拉着魏嬷嬷一起暢想、計劃好了帶着魏嬷嬷去濱州找左棐他們一家團聚。
然而她等啊等啊,始終等不來徐勵一個準信。
她跟徐勵還是很少見面,即使見了似乎也總是無話可說,徐勵總是匆匆便走,她也沒機會親口問他。
傅家倒臺之後,她的生活與傅家還在時沒什麽兩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一灘死水生不起半分波瀾。
有時候她覺得,徐勵對她的處置跟傅家做的并無二致。
只不過傅家馴了三年也沒什麽成效,徐勵只花了三個月。
也可能不是三個月,是三天……或者說三個時辰,或者說更早些……她松口答應嫁他、她遇到他的那日,她便不再是以前的傅瑤了。
那架被拆掉的秋千,不過是最後一根壓得她徹底無法反抗的草而已。
傅瑤沒想過,自己對上輩子那架秋千居然如此記憶深刻耿耿于懷,如今想起來,這種事若是說開去,只怕會被人說矯情小氣,再說了,這事也沒法說開——如今的徐勵又不是幾年後的徐勵,他不像她一樣記得前生種種,就算是前世的徐勵,只怕也不會記得這種微末小事,斤斤計較的是她而已。
傅瑤嘆口氣,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徐勵娶她的原因,無非都是三個字——不得已。
只不過這輩子她不打算重蹈覆轍了。
傅瑤壓下心中的紛雜思緒,天兒還是有點冷的,不是個蕩秋千的好季節,她坐在秋千上,沒有刻意搖晃,只是借着坐下來的力道輕輕晃着,沒有人罵她沒有人訓她,如今的徐勵跟她沒有任何關系,自然沒有這個立場——久違的惬意感回來,傅瑤眯眼回味了一下,心情好了許多,對着徐勵也能心平氣和一些了,她原先不覺得,現在想想,她的确是該跟徐勵好好掰扯清楚一些。
“徐秀才,”傅瑤擡頭看他,見他不看自己也不以為意:“你真的覺得我倆應該成親嗎?”
徐勵沒料到她這般直白問出口,擡眼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別開:“傅二姑娘覺得以你我二人如今的情形……除了成親之外還有別的更好的法子嗎?”
他坦誠想娶她是因為兩人如今的處境,傅瑤不意外也不難過:“可也許這并不是一輩子的事,也許過些時日這種事便能解決不會發生了呢?”畢竟她已經把事情告知左棐,左棐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
“就算以後能解決……那也不知何時能成事,”徐勵又看了她一眼:“何況有朝一日能解決……已經發生過的事無法更改,你我這半年以來……我總得對傅二姑娘你負責。”
傅瑤明白他的意思——他倆一直這麽互換着,即使再怎麽小心,傅瑤的身體對于他而言也不是什麽秘密——徐勵想娶,是覺得為了她的清白着想,傅瑤卻不願意這麽就嫁了。
“無妨,彼此彼此而已,你不說我不說,外人便不會知曉,”這種事說起來也只是他倆的私密,又不是上輩子那般衆目睽睽之下無法撇清,傅瑤搖頭:“再說了,我也不介意此事……徐秀才不必為了這種虛頭虛惱的緣由委屈自己——真的沒有這個必要。”
徐勵皺眉:“傅二姑娘你一個姑娘家——”
“姑娘家怎麽了?”傅瑤想也知道他不會說什麽好話,打斷他:“就因為是姑娘家,被人多看了一眼、抓了一下手就只能非那個人不嫁了嗎?這種事本就無稽得很,若是有人将其奉為圭臬,也是可笑可悲得緊。”
左家不拘着她看什麽書,就算看閑書看話本也不會置喙什麽,頂多就是對一些他們不贊同的事提點一下她,比如說話本裏常見的什麽“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之類的話,舅母就常常嗤之以鼻。
舅母說婚姻是人生大事,哪能像話本上那樣那般随意,若是因為這種緣由便托付終身,一輩子那麽長,保不準以後還會遇到更大的恩情,到那時怎麽辦。
傅瑤沒經過什麽事,但是她覺得舅母說的對。
所以上輩子傅家一開始說她跟徐勵抱在一處被人看到了她就該嫁他——傅瑤只覺得可笑,至于說她害徐勵受傷的理由她更是覺得站不住腳。
如今也是。
若是因為說她身子可能被徐勵都看過這種理由就跟徐勵成親——她才不幹呢。
徐勵有些呆愣:“傅二姑娘你——”
“徐秀才應該發現了吧,”傅瑤不想聽他對自己的評價,自己搶先把話說了:“我跟徐秀才所以為的姑娘家不太一樣,徐秀才覺得女子應該有的‘品格’我都沒有,抛開你我如今的羁絆,徐秀才真的覺得,我會是徐秀才良配嗎?若你我沒有這樣的關系……徐秀才會想娶我這樣的姑娘嗎?”
徐勵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沒有是吧?”傅瑤覺得自己還算是了解他的:“徐秀才想要的妻子,不會是我這樣的。”
“我對于自己未來的妻子并無什麽想法,”徐勵飛快看了傅瑤一眼,低下頭聲音輕輕的:“無妨的。”
他沒有考慮過要娶什麽妻子,所以即使是娶她也無所謂是嗎,傅瑤心中苦澀,還是說就算是不合他心意的妻子,娶進門了……他也會讓她成為合他心意的妻子。
“再說了,”徐勵偏頭看着池水:“如今你我還是這樣的關系。”
敢情她說了這麽多根本就是白費唇舌是吧?他只是覺得因為如今兩個人的羁絆所以他們應該成親,傅瑤倒是不生氣了:“那如果有朝一日你我不再是這樣的關系,然後呢?”和離嗎?
“就算有朝一日你我不再有這樣的關聯……”徐勵沒有看她,聲音低緩:“你我既然成為夫妻……自然是一輩子的事。”
一輩子啊……傅瑤輕輕搖頭,她可不想再跟他過一輩子。
傅瑤幽幽一嘆:“徐秀才無所謂,我卻是有所謂的。”
“我鐘意的夫君,不是徐秀才這樣的。”傅瑤知道旁敲側擊無用,只能直白地說了:“我不願嫁徐秀才這樣的人。”
徐勵徹底呆住,回頭定定看向傅瑤,說不出話來。
傅瑤上輩子沒見過他這般神情,倒是覺得新奇,不過也只是新奇罷了,迎着他不敢置信的目光,傅瑤輕笑:“徐秀才沒見過像我這般的姑娘吧,先前我說我不是徐秀才良配,可不是說假話诓你的。”
她的眼神她的神情她的話都在叫嚣着她不願意,再清楚明白不過了,容不得一絲誤解。
徐勵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不自在地別開臉,聲音喑啞:“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傅二姑娘你先前說的對,”徐勵頓了頓:“這種事我本就不該與你商議。”
傅瑤不覺得他是迷途知返,挑了挑眉:“你想幹嘛?”
“成親之事,我會讓家母與你家中長輩相談,”徐勵不給她再度開口的機會:“至于你我之事……往後你要做什麽,只要不是太過出格之事,我不會讓長青阻止的。”
“你放心,你我之事,我不會對我身邊透露分毫,”徐勵退後一步:“傅二姑娘既然急着趕路回城,那我便不耽擱傅二姑娘行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