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讓
兩人視線對上,面對傅瑤顯而易見的挑釁眼神,徐勵先收回了視線。
對于徐勵一眼認出自己這件事,傅瑤并不意外。
雖然傅瑤一直隐瞞自己身份,但是她是女子,即使在外,身邊少不了鏡子,再不濟,徐勵也可以對着水“鏡”看到自己的樣貌,她雖然偶爾會折騰自己身子,但是也不至于為了不瞞着徐勵就戳瞎自己,那也太得不償失。
最初的确有過擔憂:書畫一體,她雖然沒見過徐勵作畫——他似乎也沒這個閑情雅致,但是他字寫得不錯,畫藝應該也不至于太差——若是徐勵起意将自己畫像畫出拿去詢問別人、比如程烨,那她所有的努力就付諸東流了。
雖然擔憂且心虛,不過她還是賭了一把,她覺得徐勵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也相信徐勵不會對她的容貌上心,更不會拿她容貌生事毀她清譽——幸好她賭對了。
這大概是那三年失敗婚姻裏,她對徐勵為數不多的了解吧——其實也沒什麽值得慶幸的。
她不知道的是,徐勵的确動過将她容貌畫下找人詢問的心思,尤其是确定程烨肯定是與她相識的時候,但很快按捺下了——這種事若是傳出去對女子的名聲終究是有影響的,即使他相信程烨不會亂說,可他說服不了自己去做如此失禮之事。
後來被傅瑤誤導,以為傅瑤與程烨關系“匪淺”甚至以為她是程烨的未婚妻淩蘿時,就更不可能拿着她的畫像去問程烨了。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原因——
徐勵發現,他畫不出傅瑤的容貌。
倒也不是他畫技拙劣,更不可能是他記性不好沒記住傅瑤的臉——他把那張臉記在心底了,可是一旦下筆,他總覺得自己畫的那個人不是她。
如今真真切切看到傅瑤,他終于明白為什麽了。
雖然兩人之間隔得遠,但是傅瑤眼中的挑釁沒有掩飾也不打算掩飾,卻仿佛畫龍最後的點睛一筆一般,瞬間将他腦海裏勾勒的傅瑤活過來了。
他明白為什麽他不能畫出傅瑤的樣貌了。
今日之前,其實他并沒有“真真正正”地“見”過傅瑤。
他可以從鏡子裏看到傅瑤的“臉”,但是他從鏡子中看到的“傅瑤”是他在傅瑤身子裏的時候,鏡子裏那個人總是病恹恹的,而他又一貫不茍言笑,因此鏡子裏的那張臉總是讓他覺得怪異。
而他照着鏡中看到的模樣畫出來的畫像,他心中更是怪異——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明他就是按着自己看到的模樣畫出來的人,可是他就是覺得,那不是她,她不該是他畫出來的那個樣子。
沒有靈魂,仿佛死板的泥塑木雕。
直到他看到真實的傅瑤。
她眼中的挑釁像一道光,或者說一道閃電,瞬間撕裂眼前的迷霧,只一眼,他就肯定了,傅瑤其實是這個樣子的。
若拿花做類比的話,徐勵鏡中看到的那個人就像是不小心被夾進書冊之中風幹的花,依稀可以看到花的豔麗——那是花本來的顏色——但是毫無生氣,因為那身體裏邊住着他。
而眼前的傅瑤,猶如春日清晨在無盡原野裏初綻的野薔薇,花瓣上還凝着露珠,露珠映射着晨光——鮮活、生動、野性、肆意、生機盎然。
當然,還帶刺。
只一眼,他便不敢多看。
只一眼,他便看出對面姑娘顯然不樂意見到自己。
看到徐勵眼神避開,傅瑤輕嗤了一聲,倒是毫不意外:別說是現在,就算是當初他們成婚三年,他幾乎也沒正眼看過她,在徐勵眼裏,大概是沒有妍媸之分的。
他不敢看,她卻是無所謂的,将徐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嘴便撇了——
上輩子她見徐勵的次數也不多,可是如今看來,十七歲的徐勵與幾年後的徐勵也沒什麽差別——只是看看,便惹得她心中氣血上湧,煩躁不已。
可就算如此,她還是要盯着他看——把這人身形記清楚了,往後有多遠躲多遠,重來一次,她可不願再跟他有什麽牽扯了。
每月的那幾天……除外。
許是她眼神太過放肆,讓人無法忽略,徐勵眉頭微微蹙起:“傅二姑娘,你如此盯着一個男子……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魏嬷嬷本來對傅瑤盯着一個外男看也覺得不妥,正準備小聲勸傅瑤,聽得徐勵先開了口,頓時氣急:“郎君這話是什麽意思!你平白無故攔住我家小姐去路,如今卻又倒打一耙污蔑我家小姐——”
魏嬷嬷是護短的性子,徐勵也知道,聽魏嬷嬷一反駁便立即領會是自己失言了,連忙開口:“魏嬷嬷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先前也只喚魏嬷嬷“嬷嬷”而已,如今将姓氏帶出來,魏嬷嬷瞬間便白了臉色:“果然是居心不良!”
“小姐且先避一避,”魏嬷嬷神情擔憂:“這人怕是有備而來……連小姐身邊的人都打聽得一清二楚……小姐別與他廢話,免得着了他的道。”
“無妨,”他的确是有備而來,否則怎麽會恰好擋住自己回城的路,傅瑤随意地收回目光,徐勵似乎在生氣,她以前沒見到徐勵生氣——她以前就沒怎麽跟徐勵見面——如今見到養氣功夫明顯還沒修煉到家的徐勵……傅瑤心中有種隐秘的愉悅,甚至想火上澆油一把,她沒有聽魏嬷嬷的話縮回頭,反而是慵懶而又十分沒形象地輕敲窗沿:“徐大——”
傅瑤手指頓住,她本來想習慣性地喊他“徐大人”,随即想到他如今還未中舉更未為官,“徐大人”的稱呼不适合且容易引起誤會,他排行第二,也不能順勢喊“徐大郎”,頓了頓,十分生硬的改了口:“徐秀才。”
徐勵沒有看她,不過倒是點了點頭。
傅瑤等了一會,見他沒下文,皺了皺眉頭,不耐道:“徐秀才讀了十幾年聖賢書,連基本的禮數都忘了嗎?如此堂而皇之攔着一個女子去路,‘禮義廉恥’四個字是被狗吃了嗎?”
她話裏的譏诮毫無掩飾,再遲鈍的人也能聽出她的不快,她似乎一向不喜他——不是因為今日他攔了她去路、不是因為他們身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羁絆,她讨厭他,沒有來由——或者說他不知道來由——卻無法忽略。
徐勵忍不住擡頭欲看向傅瑤。
傅瑤一直盯着他,這點小動作自然瞞不過她:“徐秀才這般盯着一個女子,怎就不覺得自己失禮了?”
徐勵聞言又低頭不敢看她。
傅瑤擠兌得差不多,心中氣也洩了幾分,吩咐魏嬷嬷:“不必理他,我們回去吧。”
她也沒說讓徐勵讓開的話——估摸着徐勵的性子,被她這般說了一通,肯定會自慚形愧自動讓路的,然而今日卻是失算了:徐勵依舊杵在前方,并沒有給他們空出道來。
傅瑤臉色瞬間就變得難看起來。
她所有的倚仗不過是仗着“前世”對徐勵的了解,覺得徐勵不會做出任何他自己覺得會失禮的事,可是她對徐勵的了解,也僅限于“前世”而已,“前世”她嫁給徐勵是幾年後的事情,那時的徐勵身上有功名有官職,自恃身份待人疏離——
是她大意了。
如果是幾年後的徐勵,他心中什麽都不在乎,根本不會做出像今日這般來尋她的舉動。
傅瑤驀然感覺十分不安。
徐勵偏偏此時擡起頭,不理會她的嘲諷,直直看向她:“傅二姑娘。”
他的語調平鋪直敘,沒有任何疑問,他不是在确認她的身份,他是已經确認了她的身份。
傅瑤眉間頓時陰霾起來。
在錦州,沒有人叫她傅“二”姑娘,她讨厭別人叫她傅“二”姑娘。
有來往的長輩同輩都喚她“阿瑤”,不熟悉的人稱呼她,也只是說“左家表小姐”,雖然左家的表小姐不止她一個,但是“左家表小姐”這個稱呼只對她而已。
她不喜歡自己的姓氏,尤其是讨厭別人喊她傅“二”姑娘——因為那樣便是在提醒她,她是傅家的女兒,就連排行都是按着傅家那邊來的。
可如今徐勵站在她面前,直咧咧地戳穿她一直以來的粉飾太平,他喚她——傅“二”姑娘。
傅瑤心中郁郁——不管是如今的徐勵還是幾年後的徐勵,氣她的功夫簡直是與生俱來爐火純青。
“傅二姑娘,”徐勵可不知道她心中氣悶,依舊擋在前方:“你我之間——應當好好商議一番。”
“休得無禮!”傅瑤氣得不想開口,魏嬷嬷便代勞:“徐秀才是吧?既然身上有秀才功名,想來‘瓜田李下’四字應該比奴婢更熟悉才是!徐秀才今日舉動,若是被外人知道了——”
“如今時候尚早,我今日一早便候在外邊,如今左右并無外人,”徐勵看了看傅瑤帶的人,面色有隐憂,似有無奈,沒有多說,繼續看向傅瑤:“我也知今日此舉十分唐突失禮,若是可以我也不願行此下策。”
“若我今日不來,傅二姑娘進了左家——”徐勵看着傅瑤:“就算我遵循禮節請見,也不可能見到傅二姑娘。”他能見的只是傅家的下人,可能左棐會見他,最多能見到阮如——他絕對見不到傅瑤。
一是因為他知道傅瑤不會願意見他,二是因為之前傅瑤借着他的身份“婉拒”兩家結親,左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他見到傅瑤的。
傅瑤神色冷淡,落下簾子不看他也不讓他看,魏嬷嬷知曉她的意思:“徐秀才這話說得好笑,我家小姐自然不是你想見就見的!徐秀才既知道是失禮就速速讓開吧,我家大人夫人還在家中等着我家小姐回家呢!”
“傅二姑娘!你我之事,你确定能由旁人代為傳達?”徐勵聲音終是急了一分:“你我之間,應當當面商議,總要商量出一個章程來才是。”
傅瑤整理好情緒,掀簾看他:“你我之間無話可說。”
“是嗎?”徐勵不退反進,他向前一步,雖然很快被傅瑤身邊的人攔住,他掃了左右一眼,繼續盯着傅瑤:“傅二姑娘,你要我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出來嗎?”
他面容篤定,見傅瑤不答,轉向魏嬷嬷:“魏嬷嬷,你先前是不是奇怪我為何會知道你的姓氏——”
傅瑤瞪向他——她不願意搭理徐勵,是因為她覺得徐勵不會将這種事說破,畢竟就算他想說也沒什麽人可訴說的,可是她萬萬沒想到,徐勵居然要跟魏嬷嬷詳談!
傅瑤将事情告訴左棐是情急之下的舉動,她不後悔告訴左棐,可是她不會願意這事鬧得人盡皆知。
徐勵只開了一個頭就不再往下說,只是看着傅瑤,等她回話。
傅瑤便知道他只是在威脅她而已。
可是她的确受到了掣肘——她比他更怕這事情被別人知道,若是人人都知她跟他有這一層羁絆在,那除了嫁他,她真的就無路可走了。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傅瑤心中郁卒,忍着氣:“入內說吧。”
她才剛從莊子上出來,如今又要回去,一早要回家的興奮如今早就蕩然無存。
她只認識幾年後的徐勵,卻未曾想到如今的徐勵跟幾年後的徐勵一樣讨人厭!她原以為幾年後徐勵那般讨人厭是因為他入職大理寺的緣故,如今看來,早幾年的徐勵身上已經自帶那種人憎鬼惡的氣息了!可老天不長眼,好不容易重來一遭,偏讓她又與這般讨人厭的人糾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