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妩姬的因果2
早秋的夜空大多數時候都是明月高懸萬裏無雲,蛙鳴與蟬叫聲起起伏伏的能熱鬧一整夜,皎潔的月光似流水淌過廣袤無垠的大地,夙興夜寐的辛勞者還能趁着月色多勞作一會。
待到夜深時候,便不再聞見人聲,只剩下不知疲倦的動物依舊在月色中奔波。
蘇清晚幾人披着月光,走到白日裏的那顆棗樹下。
月光慘白,将樹上的棗襯成了白色,像是一顆顆碩大的珍珠。蘇清晚瞟了一眼枝繁葉茂的棗樹,對着伸手的兩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走遠些。
軒轅佑祺和席沉修于是往後退了幾步。
蘇清晚手握禪杖,左手立于身前,面色肅然的說道:“阿彌陀佛。”
四字一落,他便化作了璎珞環身的真佛法相。周身浮現的七彩佛光在月色中依舊奪目,讓站在一旁的兩人心生敬畏。
蘇清晚雙手于身前結出法印,眉間浮起金色的忍冬花紋,臂彎間的天衣飄帶無風自搖,一股凜然肅穆的氣質籠罩在他全身,原本尋常的面容,如今再看,比夜空中的皎月更加奪目。
蘇清晚雙眼微閉,沉穩的佛音自他腹中傳出:“軒轅佑祺在此,妩姬何在?”
佛音猶如深山裏的古鐘被敲響般的震撼,迅速的朝着四周擴散。
蘇清晚緩緩睜開雙眼,雙手于身前畫出一道金色的‘卍’字,然後右手朝着軒轅佑祺隔空一抓,取來他的一縷青絲,随後又将青絲一抛,恰好落在‘卍’字的正中間。
只聽到滋啦一聲,青絲化作寥寥青煙消散。
做完這些,蘇清晚又變作了僧人法相,手中的禪杖立于身前,他臉色沉靜,雙眼灼灼的盯着空中的那個‘卍’字。
忽然,‘卍’字一抖,金光漸漸淡去,憑空出現的黑霧瞬間将其籠罩其中。
“妩姬聽到了。”蘇清晚淡淡的說道。
軒轅佑祺聞言神情變得激動,随後又有些忐忑的問:“大士,你當真會幫她嗎?”
蘇清晚轉身睥着他,眼神無波,但是卻壓得軒轅佑祺肩頭一重,他猛地反應過來了自己說錯了話,于是嗫喏着辯解:“我不是...不是質疑大士。”
蘇清晚知道他為何會不信任自己,因為當時自己在地獄中對他過于冷酷。
蘇清晚收回視線,說道“只要她肯皈依三寶,她曾經的所作所為一筆勾銷。”
軒轅佑祺終于放下了心,他在地獄中受的折磨過于痛苦,他絕對不能讓妩姬也遭受一遍。
席沉修将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楚,他緩步走到蘇清晚身側,溫聲說道:“大士,當時在詭事中妩姬将自己的骨灰給了閻羅,如今他們的關系甚密,只怕會一同前來。”
“那樣正好,也免得谷叢隐到處找閻羅王了。”蘇清晚回到。
席沉修聞言一頓,問道:“谷叢隐在找閻羅王?”
“嗯。”
席沉修心知真正要找柳淮的人應該是蘇清晚,于是斟酌了許久,才說道:“大士還是不忍心放任閻羅不管嗎?”
蘇清晚嗤笑一聲:“我倒是想不管,可是我更怕如來在我耳邊念叨。”
“...”席沉修沉默的嘆了口氣,他的視線落在蘇清晚輕顫的眼睫上,腦中不僅埋怨如來管的事也太多了些。
“而且,是我将他鎖在了地獄中...”蘇清晚嘆息般的低喃一聲,然後仰面望着頭頂的皎月。
席沉修看着他線條流暢的下颌以及凸起的喉結,忍不住辯解到:“這怎麽可以怪你,你也是被逼無奈。”
蘇清晚勾了勾唇:“是嗎?”
緊接着,蘇清晚低下頭與席沉修四目相對,蘇清晚此時的眼神銳利而深刻,像是一個鈎子猛地将席沉修勾住,讓他無法躲避。
“就因為我是地藏菩薩,所以你便永遠有借口替我開脫,對嗎?”
蘇清晚的語速緩慢,一字一句毫不留情的扯破席沉修一直在努力維持的假面。
席沉修眼角的雲紋在月色下失了顏色,急速收縮的瞳孔将他此時慌亂的心思顯露無疑。他微顫的着手一把握住蘇清晚垂在身側的左手手腕。
“大士,別說了。”
他的語氣及其惶恐,眼神充滿祈求,好像蘇清晚那張嘴裏即将吐露的是要人性命的猛獸一般。
蘇清晚垂眼瞥了一眼拽住自己的手,上面青筋凸起,骨節分明。最讓人難以忽略的,是那熱火的掌心,像是一團火,灼灼逼人。
“你知道嗎?我雖為地藏菩薩,卻毫無悲憫之心。地獄,不僅是囚禁惡鬼的牢籠,也是困住我的枷鎖。”
“所以,席沉修,你所傾慕的一直是這麽一個卑劣的人。”
蘇清晚的眼神及其冷漠,盯着席沉修的時候像是一只冷血的巨蟒,好像席沉修要是敢說一個字不該說的字,他便會一口咬斷他的脖子。
席沉修的手忽的收緊,月光将他慘白的臉色隐瞞了起來,他微微拱起脊背,将臉湊近蘇清晚,語氣堅定的緩慢說道:“大士,你忘了嗎?你會為深受戰亂之苦的百姓散下修為,來換取一方百姓的百年和平;也會悉心教導剛化人形的小妖如何走正道修行以免誤入歧途;而且,你對我那麽好,如果這都算是卑劣的人,那麽身為惡鬼卻傾慕菩薩的我,不是更加卑劣嗎?”
蘇清晚聞言忽然伸手掐住席沉修的脖子,一雙眼睛冰冷而殘酷的睥睨着他。
“清晚,我知道你只是累了。”席沉修的語氣舒緩,望着蘇清晚的眼神缱绻而深情。
蘇清晚手中的力道越來越大,但是席沉修的臉色卻沒有絲毫變化,他就這麽含着淺笑望着蘇清晚,無聲的安撫着蘇清晚躁動的情緒。
他甚至還伸手将蘇清晚滑到臂彎間的衣袖捋平,動作輕柔而平穩。
蘇清晚看着他的動作,頹然的松開手,低下頭閉上眼沉默不語。
席沉修呼吸一松,連忙往前一步攬住蘇清晚的手臂,将他扶在自己身前。
隔得稍遠的軒轅佑祺只看到兩人的動作,雖然有些詫異但是也并未深究,只是安靜的守在原地,靜待着妩姬的前來。
沉默中的時間流逝的格外迅速,蘇清晚心裏的急躁還沒有平靜下來一柄利劍便從天而降,深深的插在他面前。
劍柄上纏繞的白布上的血跡比上次在詭事中看到的多了很多,大片大片的粘結在一起,像是潑上去的墨汁。
蘇清晚冷着眼,看着利刃忽然化作一個面容冷峻的女子,她身上的铠甲看上去像是重新擦拭過,變得幹淨了許多。
“妩姬。”蘇清晚淡淡的叫到。
妩姬盯着蘇清晚,顯然也認出了他,也從柳淮的口中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但是她卻并沒有因此而生出幾分敬畏之心。
她的視線滑到稍遠處的軒轅佑祺身上,瞬間,她身上凜然的氣勢瞬間消散。
她一雙眼睛似怨似喜,嘴角微顫,就連額前的碎發都開始弱不禁風的飄蕩了起來,手中的長劍此時也不像是能一擊斃命的利器,反倒是像女兒家握在手裏的蒲扇一般。
就僅僅是站在軒轅佑祺的面前,就能讓她的滿身戾氣化作女兒柔情。
軒轅佑祺也愣住了,雖然蘇清晚已經讓他見過妩姬身披铠甲殺敵的場景,但是真的看到曾經身穿襦裙,性格溫潤的妩姬變成了如今這般時,心裏的震撼竟然如洶湧的浪濤,撞得他耳鳴。
此時,他由衷的感激蘇清晚給了他一副好身軀,不然以惡鬼那醜陋的樣貌相見,妩姬應該會心疼吧?
“妩姬...”軒轅佑祺的聲音沙啞,像是砂礫滾過嗓子後發出的聲音,帶着絲絲血腥味。
他拼死守護山河百姓,卻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肩負起了本不該肩負的責任,耳邊依稀回蕩起曾經妩姬的娓娓軟音,他不禁鼻子發酸。
“佑郎...”妩姬似笑非笑的望着軒轅佑祺,用生平最溫柔的語氣叫了他的名字。
短短兩個字,讓她這幾千年來的堅持都有了意義。
兩人隔着十步左右的距離,明明都想要将彼此擁入懷中,卻誰都沒有先動作,只是靜靜的望着對方,仔細的用眼睛将彼此撫摸描摹了許多次。
忽然,妩姬化作一道光迅速沖向軒轅佑祺。
蘇清晚只是輕輕一擡手,妩姬感覺到後頸一緊,随後自己就被扔在了地上。
“在我面前也敢搶人?”蘇清晚冷聲呵斥。
“妩姬!”軒轅佑祺見狀,慌亂的撲倒妩姬身邊,俯身将她攬入胸前。
妩姬看着近在咫尺的意中人,忍不住伸手輕撫他的臉頰,可是手下的觸感卻冰冷無比。
“蘇清晚!你對佑郎做了什麽!”妩姬怒不可遏的對着蘇清晚喊道。
蘇清晚垂眼瞟了她一眼,說道:“你忘了他死的比你還早了嗎?”
妩姬聞言眼神一黯,眼睫一抖,眼中含了許久的淚終于是落了下來。
她看着軒轅佑祺,哽咽着說道:“對啊,你早死了...死在了戰場上...”
軒轅佑祺的手臂收緊,啞着嗓子沉悶的說道:“我愧對于你...”
蘇清晚仰頭望着頭頂的圓月,說道:“軒轅佑祺,我給你時間。”
“多謝大士。”軒轅佑祺抱緊懷中的人,對着蘇清晚恭敬的說道。
蘇清晚擡手結印,然後将禪杖推到半空中,只見一道金光散出,将地上的兩人籠罩在其中,随後,兩人消失不見,禪杖又重新回到了蘇清晚手中。
做完這一些,蘇清晚看向空無一人的前方,語氣平淡的說道:“柳淮,出來吧。”
前方傳來一身冷哼,一道人影漸漸出現,正是閻羅柳淮。
與蘇清晚相差無幾的面容,身上的的長袍披着月色看不出顏色,但是衣襟上的惡鬼圖案卻依舊清晰。
“蘇清晚,你還真是不要臉,抓着人家的夫君當籌碼。”柳淮的語氣輕蔑,看着蘇清晚的眼神邪氣又瘋狂。
蘇清晚略一挑眉:“你不也是趁人之危拿了她的骨灰?”
“那是她有求于我。”柳淮說完眼神往旁邊一掃,落在安靜的守在蘇清晚身邊的席沉修身上,又繼續說道:“不愧是你養了幾萬年的小鬼,想方設法的把你從無間地獄裏面拉了出來。”
席沉修聞言臉色不改,依舊靜靜的看着蘇清晚的一舉一動,仿佛柳淮從未出現一般。
柳淮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反應,又說道:“另一個小鬼是聽了你的吩咐才會來找我吧?”
蘇清晚并未作答,等着柳淮繼續說。
“竟然說要來扶持我坐穩閻羅的位置。”柳淮像是說了個笑話一樣,邊笑邊繼續說道:“蘇清晚,你難道就沒有告訴過他,我柳淮,壓根不稀罕做什麽閻羅王嗎?”
柳淮此時的神情很詭異,明明最面帶笑意,但是眼神卻很冷,像是寒冬臘月的風霜,想要直面撲上蘇清晚的面門。
蘇清晚淡淡的嗯了一聲,說:“是我吩咐的。”
“柳淮,回地獄去吧,輪回往生不過是反複嘗盡悲歡離合,永生才能讓你遠離煩惱。”蘇清晚雖然說着寬慰柳淮的話,但是語氣很生硬,好像他自己也對剛剛說出口的話産生了懷疑。
柳淮輕嗤一聲,朝着蘇清晚走近幾步,壓着嗓音說:“蘇清晚,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的子民們也不會原諒你。”
蘇清晚聞言眼神閃爍,好像幽深的古井被無端抛進一顆巨石,蕩起圈圈漣漪。
是了,他身上還背負着一個國家子民的命。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還得仔細想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