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妩姬的因果
大願殿門前種着幾顆從未發過芽的柳樹,光禿禿的枝條垂在空中,伶仃的有些可憐。
蘇清晚踱步走到樹旁,伸手輕挑起一根枯枝,上面嶙峋的樹皮顯示着柳樹千萬年來的滄桑,裂開的縫隙裏面隐約可見流淌的赤紅色的汁液。
這個柳樹本不該長在這裏,但是蘇清晚卻一意孤行的從人間移植了一棵,沒過幾日,這柳樹便成了這幅鬼樣子。
它就像是一個高傲的士兵,無情的嘲諷着蘇清晚的無能。它不用拔刀相向,便能擊敗蘇清晚心裏那些可憐的臆想。
妄圖在地獄中播種生機,是最庸俗的雅興。
“大士,斷玉拿來了。”
蘇清晚将手中的柳枝撥開,然後伸手接過席沉修手中碧綠色的斷玉。
斷玉原本的形狀已經無法分辨,現在它就只剩下不規則的一小塊,四周斑駁的斷面上面閃爍着七彩的光輝。
蘇清晚随意的瞟了一眼斷玉便将他收入衣袖中,然後對席沉修說道:“你可知妩姬為何想要利用鎮魂鼎來吞食魂魄達到增進修為的目的? ”
席沉修略一思索,然後回到:“難道與地獄有關?”
蘇清晚點點頭:“她想要從地獄中搶走一個人。”
“誰?”
“她的夫君,一個戰功顯赫的将軍。”蘇清晚說完握住手中禪杖,然後在身前一揮,兩人便到了一個小地獄旁。
地獄裏有熊熊烈火和早已失去‘人相’的惡鬼。這裏,正是當初蘇清晚複活後第一次入地獄時來的那個地獄。
當時有一惡鬼曾說他不想入輪回,只想泯滅于三界,以此來脫離這深深苦海。
蘇清晚後撤一步,将整個小地獄中的惡鬼盡收眼底,一眼便找到了當初那個惡鬼。
此時的他外表依舊狼狽而邋遢,五官不明肢體扭曲,但是卻依舊透着一股凜然的氣質。就像是被埋在泥沙裏面的礫石,尖銳而凸出。
“他,便是那個将軍。”蘇清晚伸手點了點那個惡鬼,對着席沉修說道。
席沉修順着蘇清晚手指的方向望去,他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遲疑地說道:“他的眼神很特別。”
确實特別,其他惡鬼見到蘇清晚無不是敬仰尊崇,只有他帶着一絲憤恨。
他從未虔誠的信仰過神佛,自然不會将地藏菩薩放在眼裏。
蘇清晚在他眼裏,只是一個仗勢欺人的有勢者罷了。
“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蘇清晚低語一聲,然後伸手虛空對着惡鬼輕輕一抓,惡鬼便被提到了面前。
惡鬼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流淌的血液将腳底的泥土浸濕,但是他沒有發出任何痛呼,就這會靜靜的站在兩人面前,沒有半點的谄媚與讨好。
“你可還記得妩姬?”蘇清晚問道。
惡鬼聞聲醜陋的五官忽的扭曲在一起,憤恨的對着蘇清晚吼道:“妩姬一生行善,你們不能将她關入地獄!”
“她未入地獄。”
惡鬼才松了一口氣,蘇清晚又繼續說到:“但是她造了無數殺孽,若被地獄鬼差抓住,當入無間地獄,受無量酷刑。”
地獄中的惡鬼,都知道無間地獄是什麽地方,那裏将所有小地獄中的刑法盡數嘗盡,而且沒有任何休息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遭受摧殘。
果然,惡鬼聞言便惶恐的癱軟在地,不可置信的喃喃低語:“不可能,妩姬最是膽小,她如何會造殺孽。”
蘇清晚擡手在惡鬼面前一揮,空中浮起一道水鏡,鏡中一個身穿铠甲,手握長劍的女子。
她面容冷峻,眼神兇狠殘酷,混身沾滿鮮血,站在一群士兵前面,俨然一副叱咤戰場的女将軍的模樣。
“妩姬...”惡鬼仰頭望着鏡中的女子,凸起的眼球周圍布滿猩紅的血絲,碩大的鼻翼急速的扇動,漲得通紅的脖頸裏面的蚯魚快速的游動,像是馬上就要從撕破肌膚鑽出來了。
“你已戰死,敵軍卻依舊步步緊逼,她穿了你的铠甲,上了戰場,誓要替你守護那一片疆土。”
“敵軍來犯,我不該殺嗎?我何錯之有?妩姬何錯之有?”惡鬼咬牙切齒的盯着蘇清晚,眼中的憤恨高漲。
蘇清晚擡眼望着地獄中的熊熊烈火,不再看癱軟在地上的惡鬼,語氣如常的說道:“今日有一法,可助妩姬免受地獄之苦。”
惡鬼一愣,随即迫切的問道:“什麽辦法?”
“我借你一副肉身,你與我前去人間尋找妩姬,然後規勸她放下心中執念,我便可助她立地成佛。”
惡鬼嗫嚅着嘴唇:“成佛...”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望着蘇清晚問道:“那日我求大士賜我泯滅于三界,大士說我冥頑不靈,今日為何會如此好心?”
“諸事皆有因果,我幫她自有我的原因。”
惡鬼沉默許久後,忽然伸手抓住蘇清晚袈裟的衣擺,說道:“好,我與大士去人間。”
“事成以後,你仍需要回此地獄中。”
惡鬼嗤笑一聲:“我在哪裏有什麽關系,只要妩姬可以逃離這鬼地方便好了。”
蘇清晚置若罔聞,眼神無波的拿出那塊斷玉對着席沉修說:“可會塑身之法?”
席沉修接過斷玉,說道:“大士曾經教過。”
蘇清晚挑挑眉,時間太久了,他竟然都忘記自己到底教過席沉修多少東西。
席沉修上前一步,站在惡鬼身前,垂眼盯着他的瞳孔,像是要透過那個小小的黑點望進他所有的過往。
過了許久,席沉修雙手捧住斷玉,嘴裏念念有詞,一道淡淡的金光自他的周身散出,然後聚攏在惡鬼身上,等到他口裏的咒語念完,那道金光向上收攏,鑽進了那塊斷玉之中。
随即,斷玉緩緩的浮在空中,劇烈的抖動了起來,驟然間,一道刺目的金光閃現,斷玉化作了一個身穿廣袖長袍,頭戴玉冠的青年男子。
而原先癱軟在地上的惡鬼化作了一地血水,消失無影蹤。
蘇清晚伸手輕拍席沉修的肩膀,像是無聲的獎勵一般。随後他又淡淡的對着青年說道:“軒轅佑祺。”
軒轅佑祺應聲點點頭,有些無措的撚動指腹。過了許久才有些尴尬的說道:“多謝大士賜我肉身。”
他做了太久的惡鬼,忽然做人,還有些不習慣。
蘇清晚:“走吧,去找妩姬。”
滄海桑田,時過境遷,曾經起伏綿延的高山在經過風雨的洗禮以後,如今已經變作了一馬平川的平原。
軒轅佑祺站在一顆彎曲低伏的棗樹下,望着在一望無際的金黃的稻田裏勤奮耕作的百姓們,眼裏浮起些欣慰而悵然的光。
他曾經想要守護的,不過也是眼前這麽一副安逸的場景罷了。
忽然一陣風吹來,稻谷蕩起漣漪,谷穗碰撞着發出簌簌的聲響,伴着田裏男女喧鬧的聲音,熱鬧極了。
蘇清晚與席沉修并肩而立,日光自身後照在他們背上,差了半個頭的身高在身前投下的陰影上體現的更加明顯。
席沉修垂眼看着地上的陰影,他看到蘇清晚的袈裟被風吹起,似有若無的撩過自己的僧袍,心裏微微一動,緩緩的伸手虛空對着蘇清晚的影子探了探,他的動作不敢太大,微微伸出的食指恰好指向蘇清晚心髒的方向。
他的魂魄都是冷的,心應該更冷吧。
蘇清晚确實沒有感覺到席沉修的動作,他順着軒轅佑祺的目光看像稻田,将百姓們繁忙的勞作景象盡收眼底。
這樣的場景,他曾經見過許多次。
春日踩着朝陽播種、夏日頂着酷暑澆水施肥、秋日趁着夕陽收割、冬日圍着爐火閑談,一年四季,這樣滿足而幸福的生活太過平常,當初他為了培養谷叢隐和席沉修對三界衆生的垂憐之心,特意将他們帶到三界走了一遭,看過體驗過許多次這樣的日子。
但是,人這一輩子的時間太長,他們又過于無能,無法勘透生命的真谛不過是大夢一場終歸于死亡,總喜歡斤斤計較,情緒總是起伏不定,除去那些美好的時間,剩下的便都是滿地牢騷。
而且,人心複雜,淺顯的幸福感遠遠滿足不了許多人的追求,他們想要得到更多,從而踐踏了許多人的真誠,以卑劣的借口,騙取了更多的滿足感。
所以,見到美好的場景時最好不要深究其中牽扯的前因後果。
比如,田地裏的那個黝黑的男子袒露在外的脊背上為什麽會有一道猙獰的刀疤;再比如那個躲在陰涼處納涼的老頭,那雙渾濁的眼睛為什麽一直盯着不遠處的女子的背影...
“大士,我還記得許久前,你也曾帶我去耕作。”
席沉修的聲音沉沉的,含着深深的懷念。
蘇清晚轉頭看向席沉修,樹葉的陰影在他臉上搖晃,一雙桃花眼盯着自己,裏面波光粼粼,像是藏着許多寶藏一樣。
蘇清晚知道那些寶藏是什麽。
是蘇清晚曾經犯渾犯下的一段錯,不僅是對席沉修的,還有谷叢隐的。
“是嗎?我竟然不記得了。”蘇清晚偏轉頭,避開了席沉修的注視。
“大士...”席沉修的委屈的叫到,放在身側的手微微擡起,像是要觸碰蘇清晚的衣袖,但是最後又無力的垂了下去。
蘇清晚聞聲有些無奈的蹙眉,握住禪杖的手向下滑了一段距離,然後又用力的握緊禪杖,聲音冷淡的說:“那些事情,我也不止帶你一人做過。”
席沉修猛地一驚,眼中的光瞬間淡去,成了碎成一地的屑,稍用力一吹,便會飄遠去。他嘴唇翕合,想要質問蘇清晚,但是卻又頹然的垂下了頭,緊閉雙眼。
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擡起頭,微紅着一雙眼問道:“是谷叢隐,對嗎?”
蘇清晚點點頭:“嗯。”
席沉修吐出一口濁氣,片刻的功夫又将眼裏的光拼好,然後挂起一抹淺笑,對着蘇清晚溫聲說道:“大士與我的那些過往都是真實存在的,這就足夠了,至于是不是唯一一個與大士有那些過往的,我不在乎。”
蘇清晚靜靜地看着席沉修,将他臉色的表情的打量了許久,他能看出此時席沉修此時的難過,但是卻也可以分辨出他此時并沒有自欺欺人,他心口如一。
蘇清晚想起自己将同樣的話對谷叢隐說時,谷叢隐臉上風輕雲淡,但是卻滿眼陰桀,事後不久,他便闖上了九重天,逼得蘇清晚不得不将席沉修送入輪回。
蘇清晚往前一步,不再理會席沉修,眼下還有更加重要的事,至于萬年前的那些過往,也不急于一時講清楚。
而且,早已經說不清楚了。
“這裏,就是你曾戰死的地方。”蘇清晚對軒轅佑祺說道。
軒轅佑祺眼裏閃過一絲晦澀,他點點頭:“戰死,也算是一種殊榮了。”
“今夜子時,我會将你在此的消息用佛音傳遍這片大地,妩姬聽到消息一定會前來尋你,你要趁機規勸她放下執念,走上正途。”
“皈依佛門對她來說真的是正途嗎?”軒轅佑祺喃喃自語道。
軒轅佑祺身上的長袍被風吹的鼓動起來,衣襟上的祥雲紋路卷在一起,像是洶湧的波濤。
“大士,我能否向你求片刻與她獨處的機會?”軒轅佑祺眼神祈求的望着蘇清晚,語氣誠懇。
蘇清晚點點頭:“可以,将你前世來不及說的話都說了吧。”
軒轅佑祺聞言感激的雙手合掌立于身前,躬身說道:“多謝大士。”
蘇清晚眼珠滑動落到遠處的一家農戶處,那是一間茅草屋,屋前圍着一圈籬笆,籬笆上爬滿了鐵線蓮,綠色的藤、白色的花、黃色蕊,在日光的照耀下生機勃勃,清新明豔。
“沉修,你去那間屋裏替我讨杯水喝。”蘇清晚伸手指了指那間屋子。
席沉修的視線在朝遠處望去,然後又落在軒轅佑祺身上,最後放在蘇清晚眉間,說道:“好。”
等到席沉修遠去,蘇清晚走到軒轅佑祺的身邊,低聲說道:“你入地獄後,除了地獄差使可還見過其他人?”
軒轅佑祺的表情凝重了起來,他仔細回憶當時過孽鏡臺後經歷的一切,肯定的搖搖頭:“沒有了,當時我在孽鏡臺前親眼目睹自己的前世種種後,便被差使帶入地獄中,在裏面受盡折磨的幾千年裏,除了大士,我從未見過其他人。”
“仔細回憶,在地獄中并不是面對面才算見過。”蘇清晚意味深長的看着軒轅佑祺。
軒轅佑祺點點頭,然後閉眼在腦中将這幾千年來的種種回憶了一遍,忽然他腦中靈光一閃,一道不甚清晰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
“大士,我想起來了。”
“是誰?”
“我不知道他是誰...”軒轅佑祺皺着眉,神情有些為難的看着蘇清晚,繼續說道:“他就像是一道光,在我許多次快要承受不住地獄酷刑的時候出現在我腦中,他輕聲安撫我,要堅持下去。”
蘇清晚握住禪杖的手微微一抖,禪杖上的十二因緣環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震得軒轅佑祺胸口一悶,膝蓋猛地一軟,徑直跪在了地上。
蘇清晚見狀,握住禪杖往地上一跺,十二因緣環便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不再晃動。
“起來。”
話音一落,軒轅佑祺便又被一股力量扶着站了起來。
“大士,那人是?”軒轅佑祺試探性的問道。
蘇清晚冷着眼瞟了軒轅佑祺一眼,并未回答他的問題,只沉聲說道:“此事不可對別人說起,等你到了時間入輪回,我會替你找一個好來生。”
軒轅佑祺聽出了蘇清晚語氣裏面的勸誡,而且他對地獄的一切本來就不關心,于是恭順的點點頭,說道:“我知道了。”
這時,席沉修也回來了。
他手捧着一個褐色的陶盅,裏面裝滿清水,步履沉穩的穿過田埂走到蘇清晚的身邊,說道:“大士,茶取來了。”
蘇清晚臉色恢複如初,平靜的接過陶盅,仰頭将裏面的水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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