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相互利用
地獄裏的風裹挾着一股壓抑的沉悶氣味,像是屍體早已腐朽卻被鮮花覆蓋之後香味與臭味胡亂的混合在一起。
不能細聞,聞多了便能看見那層腐肉。
席沉修趨步于蘇清晚身後,不管是鼻尖的氣味還是身前的人,都是他熟悉的,這些令他心情舒暢,他很懷念,也很珍惜。
“你進入輪回後,将近有三千年沒有入過地獄了吧?”
蘇清晚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席沉修。
地獄裏面飄蕩的鬼火發出陰冷的焰火,蘇清晚的面容在昏暗的環境裏依舊清晰可見,平靜的眼神落在席沉修身上,比鬼火還冷。
席沉修點點頭:“對。”
蘇清晚輕笑一聲,說:“可是今日,卻是我親自将你帶了回來,看來當初根本沒必要将你送入輪回。”
席沉修唇齒嗫嚅,他不知道蘇清晚的意思,當初他送自己走的時候明明那般堅決。
“那時谷叢隐冒着灰飛煙滅的風險闖上九重天,将你吞食地獄惡鬼的罪行告知如來,所以我才不得不将你送入輪回。”
蘇清晚像是回憶昨夜星辰如何一般,風輕雲淡的一句話甩了出來,席沉修卻是直愣愣的往後退了半步才穩住身形。
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猛地一把捏住他的脖頸,席沉修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被送入輪回時,他就像是一只遭人抛棄的小狗,他不想離開,卻依舊被捏住脖子一把甩遠。
“你跟在我身邊幾萬年,我向來護短,你不知?”
“我...”席沉修張嘴想要辯解,但是卻哽咽住了,他一直以為是蘇清晚心狠,所以才将他送入輪回,沒想到竟然是谷叢隐從中作梗!
“谷叢隐...”席沉修咬牙切齒的低語,額前的青筋繃起,眼中滿是憤怒。
“他心思重,你比不過他。”
蘇清晚說完不等席沉修做出反應,便擡手按在他額間:“閉眼,讓我窺探你的記憶。”
席沉修聞言收斂住心中思緒,任由蘇清晚的意識探入自己記憶。
這是一種極為不公平的法術,被窺探的人需要十分信任窺探着才行,因為一旦窺探者的意識被接納,那麽他就可以肆無忌憚的在被窺探者的記憶中游走,被窺探的人将不會有任何隐私和秘密。
而且除非窺探者自願離去,不然他的意識将會一直存在于被窺探者的記憶中。
席沉修連蘇清晚的目的都沒有問便将自己的記憶敞開,就像是蚌打開自己的殼,任由蘇清晚在自己的肉裏面掏珍珠。
蘇清晚如今就像是一個臺下的看客,在席沉修的記憶裏看着他堕入無間地獄之後發生的一切。
當初蘇清晚将席沉修送入輪回時并沒有除去他的記憶,所以當一身墨色長衫的谷叢隐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并不驚訝。
那時,席沉修正在扮演着一個合格的高三學生,在一個很普通的晚自習的課間休息時間,他像往常一樣隐在走廊的角落裏回憶在地獄中的種種。
忽然,氣溫變得有些低,初夏的夜晚裏面吹來一陣冬日寒風,激得席沉修露在外面的肌膚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谷叢隐的身影就藏在寒風裏,寒風退去,他面無表情的站在席沉修面前,周圍的人無一人察覺到異樣。
“大士堕入了無間地獄。”
谷叢隐的雙眼隐藏着許多詭異的光,他語氣如常,簡短的告知席沉修此事。
席沉修聞言一震,不可置信的質問:“怎麽會?發生了什麽?如何才能救出大士?”
“柳淮将大士推入了無間地獄,大士對他從不設防。”
蘇清晚聞言嗤笑一聲,他就知道谷叢隐在這件事情上肯定對席沉修有所隐瞞。
谷叢隐與柳淮不和這件事其實他一直知道,只是從未幹涉過。因為就連他蘇清晚自己,也有許多人不待見。
至于谷叢隐為什麽隐瞞他堕入無間地獄的真相,蘇清晚心裏其實有所猜測,不外乎是想要借助席沉修的手除去柳淮罷了。
畢竟,席沉修體內有真佛之血,而且他本身修為極高,對付身為閻羅王的柳淮,已經綽綽有餘。
蘇清晚早就猜到了自己堕入無間地獄以後谷叢隐會對柳淮下手,所以才特意囑咐他要扶持柳淮,誰知道他竟然還是忤逆了自己。
席沉修記憶中的谷叢隐深呼一口氣又繼續道:“你體內有大士的真佛之血,可從無間地獄喚出他的一縷殘魂。”
席沉修擡手按上心口,那裏的心跳極緩慢,像是在極力舒緩心口的疼痛。他眼神晦澀的問:“然後呢?”
“尊者如來曾經散下佛寶于人世間,其中有些佛寶可助大士往生。如今萬年過去,尋常人想要再尋到那些佛寶,需要費一些功夫。”
“但是只要你将大士殘魂喚出,我便可借助六道輪回之力,将他送入每一個佛寶所在之地,而他身為真佛,無需親手觸摸,便可将佛寶收為己用。”
“等到大士将佛寶帶到你面前,你憑借體內的真佛之血,便可用那些佛寶将大士複活。”
谷叢隐說完眼神沉沉的看着席沉修。
席沉修聞言沉默着仰頭望着走廊上那個昏黃的燈。
“大士不會同意去找佛寶的。”席沉修淡淡的說完便閉上了眼睛,仰起的下颌上面肌肉鼓動。
谷叢隐皺眉問:“你怎麽知道的?”
席沉修沉默不語,許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谷叢隐鼻翼翕動,急促的呼了幾口氣後說:“我會消去大士殘魂的記憶。”
席沉修置若罔聞,一動不動的依舊仰着頭閉着眼,令人無法揣測他的心思。
“你我游走于地獄數萬年,無間地獄裏面是何等的殘酷,你應該知曉。”谷叢隐咬牙切齒的說道。
殘酷嗎?蘇清晚不自覺的回憶起自己在無間地獄中的那段記憶,卻忽然将發現,自己竟然只記得熊熊烈火炙烤肌膚的灼熱感,除此之外,在無間地獄中的一切都成了空白。
竟然從未聽聞無間地獄還會消除獄中人的記憶....
“我入地獄召出大士殘魂。”
席沉修的妥協的聲音将蘇清晚從沉思中拉了出來。
停頓了許久,席沉修忽然握緊雙手,擡腿逼近谷叢隐,聲音低不可聞的說道:“你向柳淮揭發我吞食惡鬼時,是不是也沒料到會因此讓我成了唯一一個吸食真佛之血的人。”
谷叢隐面無表情的臉上忽然扯出一抹猙獰的淺笑,然後又化為虛無。他語氣如常的說到:“我揭發你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席沉修嗤笑一聲,伸手按住谷叢隐的肩頭,将兩人自己的距離拉開了些,說道:“多虧了你,不然我也沒機會喝下大士的血。多謝了。”
席沉修說話時視線落在谷叢隐的眉心,眼神渙散,一眼就能看出他正在出神。
谷叢隐聳聳肩,将席沉修放在身上的手抖落,他嘲弄的冷哼一聲:“不敢當”
蘇清晚看着昏暗燈光下,五官沉入陰影中的谷叢隐,心知他并不會後悔揭發席沉修吞食惡鬼一事。
因為,蘇清晚一直知道在他将席沉修帶回來以後,谷叢隐無時無刻都在琢磨着如何将那個小和尚逐出地獄。
席沉修扯扯嘴角,不再糾結于這個問題,說到:“走吧,帶我入地獄。”
蘇清晚眼前所見的景色一變,從教室走廊瞬間到了無間地獄旁。
無間地獄很大,一眼望不到盡頭,裏面的熊熊業火無時無刻的炙烤着裏面的惡鬼。
但凡是入無間地獄者,皆是三界中無惡不作者。
擁有無量修為的神佛入了這無間地獄也會如凡人一般,法相不在,修為盡失,硬生生的在地獄中遭受無間折磨。
席沉修僅僅是站在地獄邊,便被撲面而來的熱焰烤得渾身汗如雨下。他沉沉的喘着氣,望着無邊的業火,不知為何鼻子竟然有些發酸。
他無法想象那個矜貴的人在這烈獄下是如何熬的。
“柳淮...”席沉修眼神狠厲,有一股想要捏碎柳淮的殘忍。
但是現在最重要的是喚出蘇清晚的殘魂,于是席沉修深呼一口氣往後退了幾步。
他擡手于身前畫出一道金色‘卍’字,然後咬破食指後用血在額前畫出忍冬花紋。
等到花紋畫成,他嘴裏默念招魂符咒,眼睛死死地盯着地獄裏面的熊熊業火。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一縷金光自業火中竄出,然後在他面前盤旋。
蘇清晚看着那縷金光,雖然知道這就是自己的殘魂,但是心裏卻沒有任何波瀾,只是覺得那縷光實在是太淡了。
席沉修顫抖着擡手接住金光,五指微微收攏,然後緩慢的将臉貼在虎口處。
蘇清晚的殘魂都是冷的,席沉修阖起眼,細細的感知手心的那抹冰冷。
地獄的火依舊烤着他,但是他卻感覺不到熾熱,他滿心都只有掌心的那縷光。
“事不宜遲,給我。”
谷叢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席沉修應聲睜開雙眼。
“柳淮在哪?”席沉修依依不舍的将光遞給谷叢隐,然後問道。
谷叢隐眼神落在手心的金光上,随意的回到:“他是閻羅,當然是在閻羅殿裏面。”
席沉修沉沉的應了聲,然後伸手輕觸了一下谷叢隐手心的光,溫聲說道:“安排好一切,我盡快去找你。”
谷叢隐的表情一凜,點點頭道:“好。”
之後席沉修便闖入閻羅殿。
那時柳淮正躺在殿中的軟榻上小憩,席沉修一路上早就打紅了眼,看到柳淮的身影就擡手打了上去,等到柳淮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挨了他幾掌。
好不容易柳淮才尋到了喘息的機會,他怒瞪着席沉修,不可置信的問:“你竟然還敢回來?”
席沉修看着他那張與蘇清晚一模一樣的臉,一門心思都只想将他扔入無間地獄,哪裏還能分辨他說了些什麽。
柳淮看他擡手朝自己面門襲來的掌風,也閉了嘴不再多說什麽,一心一意的反打了回去。
這一架打完,結果自然是兩敗俱傷。
蘇清晚看着滿身傷痕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柳淮,幸好席沉修在人間待了太久,身上的戾氣消散了不少,否則可能真的會把柳淮打得魂飛魄散。
只是如今柳淮看上去雖然傷的很重,但是好好修養一番,也不是恢複不了,可是為什麽在詭事裏面自己看到的柳淮,渾身上下看上去都很虛,就像是被人捏碎了以後重新拼在了一起。
柳淮到底經歷了什麽?
蘇清晚皺着眉在席沉修的記憶裏搜尋關于柳淮的事情,卻發現沒有其他的發現,于是只能無奈對的退出了席沉修的記憶。
額間冰冷的觸感消失,席沉修緩緩睜眼。
面前的蘇清晚依舊是那副風輕雲淡的樣子,讓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大士,有什麽想問的嗎?”
蘇清晚搖搖頭:“沒了。”
原本想要在他的記憶中窺探一些關于柳淮的事,如今看來只能等到谷叢隐将柳淮帶回地獄,親口問他了。
想起柳淮那副猖狂無賴的樣子,蘇清晚有些頭疼的嘆了口氣,就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席沉修看着蘇清晚輕蹙的眉心,試探性的問道:“大士想知道的事,我的記憶中并沒有,對嗎?”
蘇清晚知道席沉修向來不喜歡自己多管柳淮,于是就沒有細說,只敷衍的點點頭:“一點小事。”
席沉修見狀也沒有繼續追問,只低垂着眉眼站在蘇清晚身前。
一陣風吹來,将席沉修額前的卷發吹起,似有若無的掃過他的眼睫,有些癢。
蘇清晚仰面望着昏暗的前方,那裏有三千地獄,無數惡鬼。
“走吧,先去大願殿裏拿樣東西。”
席沉修聞言眼裏浮現懷念的光,大願殿裏有他度過的最快樂的時光。
品茶、誦經、修行,日日與眼前的人相伴,雖然不見天日,卻讓他渾身上下洋溢着溫暖的光。
地獄很大,但是蘇清晚想要去的地方永遠在方寸之間,他只需要幾個跨步便可到達心中所想之處。
轉眼間,兩人便到了一座不算金碧輝煌但是卻也宏偉的殿堂前。
大門的牌匾上寫着鍍金的三個大字:大願殿。
裏面住的,便是地藏菩薩蘇清晚。
席沉修望着那扇赤紅色的大門,上面的銅鎖上應該還有當初他一時頭腦發熱刻下的蘇清晚三個字。
當時他并不知道這整個宮殿都是蘇清晚的修為所化,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刻下的那幾個字,早就被蘇清晚看的清清楚楚。
蘇清晚察覺到席沉修的走神,問到:“近鄉情怯?”
席沉修漏出有些含蓄的笑,微微搖頭:“不是,是感覺恍然如昨日。”
好像此時不過是他與蘇清晚之前一同歸來的每一個尋常時候。
忽然,席沉修瞥見自己肩頭的一縷青絲,眼神瞬間變得清明。
昨日已逝,諸事已非。
蘇清晚也不再多說什麽,随意的指了指殿門,說:“你去我屋裏将我放在書案上的一塊斷玉拿來。”
席沉修有些疑惑的問道:“大士不進去?”
“不了,也不是什麽好地方。”
蘇清晚随意的擺擺手,轉身背對殿門,仰頭望着漆黑一片的遠方。
席沉修聞言卻是神情一驚,自己藏有珍貴回憶的地方,在他眼裏竟然已經成了如此不堪的地方嗎?
久不聞身後的動靜,蘇清晚疑惑的轉身,便看到滿臉委屈的席沉修正盯着自己出神。
眼中有驚有痛,攪在一起像是大病纏身的将死之人,連臉色都蒼白了不少。
蘇清晚忽然間好像意會到了席沉修變成這樣的原因,無奈的解釋:“無需多想,我厭惡的又不僅僅是這個殿而已。”
席沉修的臉色稍微有些好轉,但是一想到是自己将他從無間地獄裏面拉了出來,讓他再次身陷這三千地獄,又漸漸的沉了臉色。
一定要想辦法将他帶出地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