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席沉修的前世
席沉修看着緊閉的屋門,臉色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黑。他不知道蘇清晚會和席沉修說些什麽,他無法揣測那人的心思。
曾經,他妄圖猜透蘇清晚,但是卻犯了彌天大禍,導致自己被蘇清晚送入了輪回。
那時,他一身僧袍跟在一身袈裟的蘇清晚身後,行走于三千地獄已經近萬年。期間他目睹過惡鬼于地獄中受罰,場面血腥又殘忍,慘叫怨怼聲綿綿不絕。
記憶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他與蘇清晚走到一處小地獄,裏面有新死鬼數百,個個都形容枯槁,眼神混濁。
“大士,他們因何而死?”席沉修問。
蘇清晚不過是随意的瞥了一眼便回到:“其中半數犯偷竊入地獄、半數多诳語入地獄。”
席沉修曾經聽過,凡是犯偷竊、多诳語入地獄者皆因其行導致他人身陷苦難。
“大士,倘若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導致他人身陷苦難呢?”
地獄中忽然湧入大量海水,不過剎那間,海水就填滿了地獄。那些新死鬼在海水中費力的掙紮,撲騰起的海水在空中化作根根細針紮入他們的肌膚,不久後,海水便成了淺淺的紫色。
“你在悲憫他們?”蘇清晚将視線從小地獄中收回,不溫不火的落在席沉修的身上。
“這許多年,我跟着大士見過許多地獄酷刑,深知其是為了洗清惡鬼身上的罪惡,可是那些惡鬼身上當真應該背負那些罪孽嗎?”
蘇清晚聞言,沒有任何反應。他的面容沉穩,眼神無波,将眼前的席沉修細細的打量了許久,才輕笑一聲:“我竟忘了,你生前便是一個悲憫衆生的人。”
蘇清晚語速舒緩,語氣平和,本應該是在正常不過的一句話,席沉修卻在裏面聽出了一絲嘲弄。
他好像在嘲諷席沉修的悲憫之心。
“大士,我是不是多嘴了?”席沉修有些忐忑的問道。
席沉修的五官精致,如今稍微蹙起眉,額間的忍冬花紋分外惹眼,略顯慌張的神情裏面藏着幾分讨好。
他好像很怕自己?蘇清晚莫名的想到這一點,他挑挑眉,回到:“無事。”
蘇清晚伸手随意的朝着在海面起起伏伏的一個男子說:“此人于公元163年中元節那日偷竊一婦人十兩銀。殊不知,那是婦人賣了全部家當給家中獨子的救命錢。幼子無錢救命,年僅5歲便亡,婦人随後也尋了短見。你說,他該遭受此罪嗎?”
席沉修的神情随着蘇清晚的話語繃得越來越緊,等到蘇清晚說完,他眼神一暗,低聲說道:“是我沒能看清事情原委。”
“入了這地獄的,便是滿身肮髒罪孽,無一人可開脫。”
蘇清晚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很冷,像是寒冬裏臘月裏面迎面吹來的風,刺得人頭皮發麻。席沉修被他眼角的餘光一掃都覺得渾身一抖,抿起了唇半晌不敢發出半點動靜。
“除你以外。”蘇清晚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席沉修不解的問道:“我?”
蘇清晚此時的眼神又變得平淡無波,他伸手輕點席沉修的眼窩,冰冷的指腹在席沉修肌膚上像是宣紙上作畫的畫筆,暈開一團粉紅。
“你眼中有悲憫。”
“是被世人挖空身軀以後依舊不減的悲憫。”
席沉修突然懂了蘇清晚的意思,有些忐忑的問道:“大士可以看到我生前的一切?”
蘇清晚聞言,輕笑一聲:“自然。”
席沉修生前過的并不順意,幼年時父母皆亡,也沒有兄弟姐妹,家中親友無一人願意贍養他一個孤苦幼子。席沉修到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可憐之處,他手腳健全,總有一天可以自食其力。
在席沉修住的那條巷子盡頭有一家醫館,那裏的張郎中是個年過半百、慈悲為懷的大善人。
席沉修一個人用家裏僅剩的一點米糊弄了幾天之後,便看到有一個留着山羊須,身穿粗布窄袖長衫的男子站在自己家門口,他眼光中有席沉修看不懂的情緒,但是是一種讓人想要靠近的感覺。
就像自己那早逝的父親一般,就這麽靜靜的站着,就讓他感覺不到孤寂。
張郎中看着站在屋內,面容狼狽的幼子,并未多言,只淺笑着對他招了招手,那孩子便毫不猶豫的朝他走去來了。
“孩子,去我那裏吧。”
席沉修聞言點點頭:“好。”
他沒有問那裏是哪裏,只是仰頭看着男子勒在腰間的腰帶上的繡花,花下部分細長,上面對半張開,裏面的花蕊伸出散開。
于是,孤苦無依的席沉修便跟着張郎中去了醫館,成了醫館裏的常客。
席沉修那時雖年幼,但也知道何為知恩圖報,他在醫館中時便幫着張郎中取藥、煎藥。
站起來才比診脈桌高一個腦袋的幼子,穿梭在醫館裏,時間久了,他身上便染上了一股中藥味,微微泛着些苦。
有一日,張郎中問他:“沉修,你可否願意繼承我這衣缽?”
這時的席沉修已經有張郎中差不多高了,這些年來,他早已經記熟了那些名字文雅、功效各異的藥材,若說日後是否要做一個郎中,他确實還沒有決定。
懸壺濟世雖好,但是他更想走出這個小鎮。
他在書上看了許多文人寫下的游記,有高山流水、閑雲野鶴,許多他不曾見過的人與事,他想要去親眼看看。
但是當他看到張郎中鬓邊的白發、眼下的烏青、龜裂的指甲,還有那雙略顯渾濁的雙眼的期許時,他遲疑了。
“張叔,我願意。”
張郎中聞言鋪滿皺紋的臉上随即張開一張笑容,那些溝壑顯得更深,但是他眼裏的光卻明亮了許多。他有些欣慰的伸手輕拍席沉修的肩膀:“甚好!甚好!”
随後的幾年,席沉修潛心學醫,同時也閱覽了更多的書籍,從書中走遍了許多地方。
雖有遺憾,但是看到張郎中日漸佝偻的身軀,他卻從未後悔。
在醫館裏,席沉修見了很多的生離死別,離世的人有遺憾、有解脫、有牽挂、有不甘,在世的人卻盡是悵然。
他總是想,人死了代表着什麽?化作白骨後,他難道就不是那個他了嗎?
這種問題過于稀奇,他不敢宣之于口,只能盡己所能讓受病痛折磨的人能好好活下去。
張郎中對他傾囊相授,他也學的刻苦,在他十六歲那年,在小鎮上便有了活菩薩的稱號。
如果時間的長河風平浪靜,那麽席沉修應該會如張郎中一般,到了花甲之年定然是醫術高超的在世華佗。
但是疾風驟起,卷起驚濤駭浪。
一場瘟疫席卷而來,年老者夜夜咳血呼吸微弱、年幼者高燒不退食不下咽、就算是青年人也會渾身虛弱四肢酸痛。
這場瘟疫傳染速度極快,不多短短數日便在方圓百裏蔓延開來。
醫館作為救治病患的場所,自然不能将染了瘟疫的人拒之門外,而且張郎中心善,是斷然做不出這般狠心之舉的。
可惜,他本就年邁,不多時便也染上了瘟疫。
席沉修看着躺在床上緊閉雙眼的張郎中,眼神晦澀,胸中郁悶。
忽然,張郎中猛地咳嗽了兩聲,席沉修迅速彎腰将人攏在懷裏,然後伸手放在張郎中嘴邊,手心瞬間就捧了一灘熱血。
“張叔...”席沉修啞着嗓子叫到,聲音有些微顫。
“無礙,前面那些病人可安置妥當了?”張郎中微閉着眼,虛弱的問。
“都安置好了。”
“那就好。”張郎中說完歇了很久才繼續道:“人皆有一死,你無需為此憂愁。”
“張叔,你不用擔心,我會救好你的。”
席沉修的眼神落在手心已經冷下來的血上,語氣格外堅定。
張郎中未曾回答,已經閉着眼睛沉沉睡了過去。
席沉修小心翼翼的将張郎中放回床榻之上,然後起身快步朝着醫館前廳而去,那裏躺着些病患。
他要染上瘟疫,才能真切的感受症狀,然後想辦法配置出制藥的方子。
可是他已經同那些病患在一起許久,為什麽他還是沒有染上瘟疫呢?席沉修疑惑不解。
席沉修才走近前廳,便看到一個年邁的老翁打算翻身下榻,他連忙跑了過去将人扶住,問道:“大爺,你怎麽起來了?”
老翁鬓發皆白,嘴角的肌肉依舊下垂,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含糊,他順勢将手搭在席沉修的手臂上,斷斷續續的說道:“我要回家啦,家裏的老黃還在等我咧。”說完他又一笑:“老黃是我養了快十年的狗,很乖,會守家。”
席沉修聞言出口安撫到:“大爺,你再在這裏躺幾天,等醫好了病,我親自把你送回去。”
老翁擡頭看了一眼席沉修,擺了擺手:“不用了,我不醫了,最後幾天,我要和我的老黃在一起的。”
老翁說話時,不太清明的眼睛裏面有片刻的恍惚,大約是想到了大黃,想到了那只老狗。
“老黃年紀也大了,我要快些趕回去,不然老黃該着急啦。”
老翁又說了一句,說完便垂下頭嘆了口氣:“家裏只有我和老黃了,醫不醫得好有什麽重要呢,老黃就是這兩天的事了,我...也就這兩天了。”
席沉修的手依舊扶在老翁的兩臂上,他能感受到粗布衣裳下面細弱的骨頭,好像他稍微用點力便能折斷一樣。還有放在自己手臂上的那雙手,指甲裏面的污泥像是融進了血肉,藏的極深,手上的肌膚皺縮在一起,像是一層被煮久了的魚皮。
“大爺,在等等吧,我可以醫好你的。”席沉修咽了幾下嗓子,才哽着說道。
老翁并未說些什麽,他只是仰着頭盯着席沉修,眼眶有些發紅,眼中的祈求和堅定糅做一團砸在席沉修的心上,年邁者的期望是壓在身上的一座山,他無法掙脫。
不得已,席沉修親自将老翁送回了家。
可是老黃已經死了,僵硬的躺在老翁的門前,面朝着他們路口,眼睛未曾閉上。
老黃死不瞑目。
它還沒來得及和老翁作別,便驟然與世長辭。
老翁顫抖着将老黃的身體捧在胸前,眼眶紅的厲害,但是卻沒有流淚。他壓着嗓子對席沉修說:“多謝啦,年輕人你先回去吧。”
說完,老翁伸手輕撫老黃額間的那一撮淡灰色的毛,嘴裏念念有詞。
席沉修看着這一幕,沉默了許久,眼中有悲戚和傷懷,最後終究是無奈的轉身離去。
只有想辦法治好他們,才能避免更多的悲劇發生。
随後的日子裏,席沉修一邊想辦法讓自己感染瘟疫,一邊廢寝忘食的研讀醫術想要找出治病的法子。
張郎中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夜夜咳血已經消耗了他太多精力。席沉修卻依舊沒能在醫書上找到任何辦法,他不得已走了偏方。
既然自己無法感染瘟疫,那還是不是證明自己體內有什麽可以和瘟疫抗衡的‘藥引’?
在張郎中因為病情的加重陷入昏迷之後,迫于無奈的席沉修偷偷的放了半杯血喂給了張郎中。
随後,他惴惴不安的守在床邊半宿,一點不敢怠慢的時刻注意着張郎中的反應,在第一聲雞鳴響起時,張郎中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沉修...”
席沉修聞言起身靠近床沿,緊張的伸手搭在張郎中的手腕上,感受到指腹下面傳來的有力脈搏後,席沉修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張郎中在知曉席沉修救自己的辦法以後,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張叔,怎麽了?”席沉修問。
張郎中看上去絲毫不為自己得救而欣喜,神情反倒還有幾分不安。
忽然,張郎中一把抓住席沉修的手腕:“沉修,記住,切莫将我痊愈的消息告訴第三人。”
“為何?”席沉修不解。
張郎中長嘆一口氣,看向席沉修的眼神變得複雜而晦澀:“人為了活下去,往往都會泯滅良心。”
席沉修聞言一愣,不可置信的說:“張叔的意思是,有人為了治病會強行取血?”
張郎中點點頭,緊鎖的眉頭沒有半分松懈:“小心為上。”
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席沉修的血可以治好瘟疫一事,很快便不胫而走,速度比瘟疫傳播的還快。
起初,是一個男子抱着傷在襁褓中的幼子跪在醫館前求血,席沉修心軟,取了半杯給他。
随後,便是陸陸續續的的人為了年邁者、年幼者前來讨血,席沉修給了。
可是,後來,年輕的人也來了。
醫館的大門緊閉,外面的人砰砰砰的瞧着門,嘴裏說着祈求的話,手上的動作卻沒有任何耐心。
“活菩薩,你救救我們吧。”
“我給你帶了補血的藥材,你開開門吧。”
“活菩薩,我不想死啊!”
“...”
端坐在大門之後的席沉修慘白着臉,手腕上的傷痕累累,他與外面的人只有一門之隔,卻有着生死的糾葛。
活菩薩...他其實從來都不想做菩薩的。
席沉修垂着眼,望着從門縫裏透出來的一道光,恰好照在他手腕上,上面斑駁的痕跡被照的清清楚楚,猙獰而醜陋。
“沉修,走吧。”
張郎中站在席沉修身後,低聲說道。
“走不了的,他們不會讓我走的。”席沉修扯起嘴角,漏出一抹慘然的笑:“為醫者,自當懸壺濟世。”
席沉修起身,緩步走到門口,像是慷慨赴死的将軍,滿臉無謂。
“自從接過張叔衣缽時,我就告誡自己,雖不能醫治百病,但是也要盡力而為,到如今,便能救一個是一個吧。”
說完,席沉修打開屋門,眼神悲憫的望着屋外烏泱泱的人。
“一日救十人”
席沉修原本打算将放血的量控制在一個可以長期維持的狀态,這樣他可以堅持更長的時間。但是事實證明,席沉修低估了人類的欲望,沒有人願意做第二天被救的人,所以每日醫館門口便會因為哪些人做這是個幸運兒鬧得雞犬不寧。
于是,席沉修将人數擴充到了二十個,但是因為這樣,席沉修的身體耗損的格外嚴重。不過短短十日,整個人都萎靡了下去,還未喝血的人便開始蠢蠢欲動了,他們都擔心席沉修活不到輪到自己喝血的日子。
所以騷亂起來的時候沒有人阻止,大量的人湧入醫館,他們朝着倚靠在踏上的席沉修奔去,不發一言的就拿着匕首在他身上割了一刀,然後伸手接住鮮血...
席沉修看着因為興奮面容扭曲的人,也沒有任何的反抗,他依舊眼神悲憫的望着衆人,絲毫不理會身上越來越多的傷口。
最後,他越過人群看到癱倒在地上雙眼含淚的張郎中時,無聲的安撫:“無礙。”
等到有人發現劃過席沉修的肌肉卻放不出任何鮮血時,席沉修渾身上下早已經沒有半點好皮。
他死了,死在了他悲憫的衆人的利刃之下。
“既然他的血可以救命,那這些肉,是不是...”
不知是誰說了這麽一句,早已經癫狂的人便又開始争搶那些早已經被劃爛的肉...
“你們這樣是會遭報應的!”
張郎中癱倒在地上,渾身上下顫抖不止,這群人裏面大多數都是曾經來醫館治過病的,為什麽如今可以做出這般畜生不如的事情?
張郎中悲憤的握拳,然後猛地吐出一大口熱血,體力不支的昏睡過去。
蘇清晚在腦海中迅速看完席沉修的前世,看着身前的席沉修,想起張郎中那句‘你們會遭報應的’,便伸手又朝着海中的惡鬼一指:“那些取你血,食你肉的人,你想讓他們入這地獄嗎?”
席沉修聞言便知道蘇清晚對自己的前世已經盡數知曉,他搖搖頭,心平氣和的說:“不想。”
“為什麽?”
“他們也只是害怕我命短,沒了血救命。”
席沉修說話時眼神清澈,看不見半點怨怼。蘇清晚盯着席沉修,眼神越來越冷,他輕笑一聲:“他們自然入不得這個地獄。”
話音剛落,席沉修便感覺到眼前景象一變,他們轉眼間便到了另一處地獄。
這裏也是一個小地獄,裏面層層疊疊的擠滿了惡鬼,沒有絲毫的空隙。
下面的人費力的往上爬,上面的人用力的向下踩。撕扯中,不知道是誰将誰的一只胳膊扯斷,帶出鮮紅的血肉,可是惡鬼臉上皆是麻木,好像扯下來的不是骨肉,而是一根樹枝。
很快,站在最上面的人盡數被拉下,四肢盡斷、頭顱滾落在縫隙中,嘴裏還能張合,但是嗓子裏卻分不出聲響。
片刻之後,那散落在人群中的四肢又不知何時全部聚集在了頭顱之下,好像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象,但是被衆人踩到變形的五官,卻又提醒席沉修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事實。
這個地獄裏面的惡鬼,在一次次的被五馬分屍。
“這些人,你覺得眼熟嗎?”蘇清晚自上而下的睥睨着地獄中的衆惡鬼,問席沉修。
席沉修聞言開始細細打量那些人的面容,然後搖了搖頭:“不覺得。”
“是嗎?”蘇清晚說完朝地獄邊靠近一步,手中的禪杖在衆惡鬼身前用力一振,惡鬼便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呼,慘叫聲尖銳而凄厲。
随後,惡鬼頭頂浮現一道虛景,正是席沉修前世被衆人割肉時的場景。
這地獄中的惡鬼,真是那日将席沉修分食之人。
席沉修瞟了一眼便垂下了頭,呼吸都變得緩慢了起來。
“只要你想,我便可渡了這些人,讓他們早入輪回。”蘇清晚走近席沉修,微微俯身,聲音低沉的近似蠱惑。
席沉修聞言擡起頭,不敢置信的望着蘇清晚。“大士為何如此?”
明知他為何而死,卻還将這些人的命運交到他手裏,如果他說想,那他如何對得起自己,如果說不想,又如何對得起良心。
為什麽要這樣逼他?席沉修的眼睛瞪着有些發澀,深呼一口氣後便将頭偏向了一邊,不再看蘇清晚。
“心懷悲憫者,定然會舍己渡人。”蘇清晚起身,語氣閑适,像是再說今日茶水略淡一般。
但是倘若席沉此時将視線落在蘇清晚臉上,便會發現他的眼神陰沉,是從未有過的狠厲。
蘇清晚久久等不到席沉修的回應,又說道:“你眼中悲憫是真,以身救百姓為真,此時為何又不說真話了?”
席沉修垂眼看着地上漆黑一片的泥土,心裏矛盾糾結,眼中情緒複雜,他頹唐的耷拉着肩膀,站在蘇清晚身側像一個別人被人踢翻了飯碗還挨了一頓打的小狗。
可憐又無助。
蘇清晚打量他一眼,嗤笑一聲:“你的悲憫,也不過如此,對嗎?”
席沉修終于擡起了頭,他鼻翼翕合,唇齒微顫,緩緩說道:“大士,我不知道要如何做...”
蘇清晚擡手輕觸他額間的忍冬花,問:“心中作何想?”
席沉修将額頭朝蘇清晚的方向靠攏了些,将他的指腹往內壓平,以此來給自己吐露內心的勇氣。
“作為大夫時,我知我應該懸壺濟世,不罔顧每一條人命,所以我用血肉救百姓不悔,可是如今,我只是大士身邊的小僧,我将眼中悲憫深藏,不願在做所謂的‘活菩薩’。但是他們在地獄中受苦幾千年,我如此說又顯得過于刻薄,所以...我不知道該如何。”
“在世時,你的悲憫心讓你死無全屍。”蘇清晚淺笑着看着席沉修,将他此刻內心的掙紮看的一清二楚。“在這三千地獄中,無一人值得你悲憫。”
蘇清晚依舊是笑着,但是眼神卻很冷。席沉修緩緩擡起頭,望進他漆黑的瞳孔,裏面的紋理清晰,黑不見底,像是無盡的深淵。
“大士...”席沉修嘴唇嗫嚅着,他的眼角瞟見依舊在地獄中被撕扯着四肢的衆鬼,他恍然驚覺自己好像在蘇清晚的眼中窺見一絲對地獄的厭惡。
可是,他不是地藏菩薩嗎?
蘇清晚将放在席沉修額間的手收了回去,然後淡淡的看向地獄,随後擡手降下一道金光覆蓋在地獄之上。
地獄中的慘叫聲瞬間變得凄厲起來,原本麻木的衆鬼好像忽然有了知覺,都痛的開始發顫,扭曲着面容擠在一起,仿佛別捏壞的工藝粗糙的泥人。
“地獄惡鬼所受罪罰皆有定數,并不會因為你而改變。”蘇清晚轉頭看向依舊恍惚着的席沉修,繼續說道:“你無需糾結。”
其實席沉修此時并沒有考慮是否應該渡地獄中的惡鬼,而是在揣測蘇清晚眼中的厭惡是因為三千地獄還是因為其中的無數惡鬼。
此時,地獄中的惡鬼慘叫聲越來越大,震得席沉修的忍不住擡頭朝地獄中望去,這才發現金光已經将衆惡鬼抽筋剔骨,比之之前的五馬分屍慘烈了數千倍。
惡鬼的慘狀,讓席沉修深信,蘇清晚眼中的厭惡皆因這無數惡鬼而起。
如何能讓矜貴自持的地藏菩薩脫離那種厭惡的情緒,成為了席沉修日夜琢磨的事。
但是好在他最終還是想出來了:将惡鬼吞食,蘇清晚便可眼不見為淨。
于是,他便開始了這麽一項隐秘而意義非凡的罪孽之事。
等到東窗事發,他才知曉,自己對蘇清晚內心的揣測有多盲目。
而作為代價,他被蘇清晚強行送入了輪回,永世不可提及兩人之間的糾葛。
啪嗒一聲,緊閉的屋門打開,面無表情的谷叢隐緩步走到扶欄邊,自上而下的與席沉修四目相對。
兩人的眼神都風起雲湧,裝滿了對彼此的不屑。
席沉修首先移開了目光朝着谷叢隐身後望去,但是卻并不見蘇清晚的身影。
谷叢隐輕笑一聲:“他走了。”說完他便飛身下樓,推開緊閉的大門邁入刺目白光之中。
蘇清晚去地獄了。
席沉修幾乎是下意識的想到了這個答案,他有些無奈的仰起頭,看着頭頂地板上那個大大的‘卍’字,感到深深的茫然。
違背當初的誓言再次成為惡鬼已經讓他不敢面對蘇清晚,自己曾經犯下的那些罪孽也還沒有洗清...
“衣不蔽體,當真是狼狽至極。”
短短幾個字,聲音雖然平靜,聽不出譏諷但是卻依舊顯得有些刻薄。本應該讓人心生不快的評價,卻讓席沉修忍不住裂開了嘴角,眼尾的雲紋也變得生動了起來。
他垂眼看了一眼身上的破爛衣裳,眼裏的笑意加深,然後轉身看向來人,溫聲喚到:“大士。”
蘇清晚身上的袈裟在一樓的燭火中披上了一層暖意,淡化了他臉上的清冷。他又将席沉修上下打量了幾眼,然後說道:“換身衣裳。”
席沉修聞言垂下頭,然後又緩緩擡眼瞄了一眼蘇清晚,像是有些羞于開口,表情有些忐忑。
蘇清晚自然是看到了他的神态,便問道:“怎麽?”
“大士可否再賜我一套僧袍?”
席沉修的語氣躊躇,帶着些祈求與慚愧。
蘇清晚聞言仔細的将他身上那幾塊破布看了許久,終于在看到他右側衣袖那塊青布條時反應過來了——這是自己當初賜予他的僧袍。
是了,當初将他推入輪回道時還是自己将僧袍毀掉的,卻不曾想,他竟然又将這幾塊破布尋了回來,還穿在了身上。
蘇清晚眼神複雜的盯着席沉修,語氣如常的說道:“自然可以。”
說完,蘇清晚伸手在席沉修身前一掃,他滿身的狼狽盡除,身上多了一件藏青色的僧袍,右袖口處有一塊赤紅色的布條。
席沉修擡起手臂,看着身上的衣裳,這樣式極簡的僧袍,卻讓他有了一種黃袍加身的珍重感。他笑着用手在身前撫過,然後啞着聲音說:“多謝大士。”
席沉修忽然注意到肩膀上垂下縷縷青絲,他伸手捏在指間,有些無措的問蘇清晚:“大士為何不剃去我的頭發?”
蘇清晚的視線落在他的滿頭青絲上,說道:“你雖着僧衣,但是卻無法入我佛門。”
“我...”席沉修悵然的往後退了一步,頹然的說:“大士,我真的知錯了。”
蘇清晚聞言朝席沉修身前靠近,伸手挑起他的一縷青絲,問:“何錯之有?”
“我妄自揣測大士心思,吞食地獄惡鬼,其為一錯;自以為是的将大士從無間地獄中救出...其為二錯。”席沉修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乎成了氣音。
但是蘇清晚卻将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指随意的把玩發絲,緩緩說道:“我還當你不知。”
席沉修閉上雙眼,快速顫動的睫毛将他此刻的心情暴露無遺。
他自然知道蘇清晚根本不想活,他不想做地藏菩薩。
當初,他猜錯了蘇清晚的心思,以為他厭惡惡鬼,所以才會在吞噬惡鬼一事被揭發之後被蘇清晚送入輪回。
其實蘇清晚厭惡的是地獄。
他對此心知肚明,可是在席沉修找上他的時候,他還是選擇了将蘇清晚從無間地獄中拉出來,讓他重新成為那位令人敬仰的地藏菩薩。
他舍不得那般矜貴的神佛在地獄中遭受無量的罪罰。
蘇清晚說完便退後了幾步,将他與席沉修自己的距離拉開了許多。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蘇清晚溫聲安撫,絲毫看不出有任何的郁悶。
席沉修深呼一口氣,啞着嗓子說道:“大士,總會有辦法的,我一定會想辦法帶着大士離開地獄的。”
席沉修的眼神堅定而熱切,讓蘇清晚有片刻的恍惚,但是很快他便恢複了冷淡的樣子,眼神又如古潭般沉靜。
蘇清晚握着禪杖朝席沉修點了點:“随我去地獄。”
席沉修一愣,然後猛地朝前邁出半步,他額前微卷的碎發都因為他的動作在空中蕩了蕩,他語氣激動的問道:“真的嗎?”
在被送入輪回時席沉修便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跟在蘇清晚身後了,沒想到他竟然又給了自己希望。
“你與谷叢隐利用詭事尋回佛寶一事,裏面還有些因果未了結。”
席沉修聞言激動的情緒瞬間停滞,他變得有些緊張的問道:“可會影響大士身上背負的因果?”
蘇清晚瞥了他一眼,随意的說道:“不會。”
席沉修聞言舒了口氣,笑着說:“那就好。”笑意才起,又頃刻落下,蘇清晚将話題轉的突然,他知道蘇清晚的意思。
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将他帶出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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