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上天入地
天有九重,重重皆極樂。地獄十八層,層層皆苦海。
蘇清晚浮于半空,垂眼看着在烈火之中受盡煎熬的惡鬼,他們雖還有人的意識,但是卻已經失去了人的表象。
隆起的肌膚之下是長于幽冥的蚯魚,它們形似蚯蚓,但是卻以人血為食,可在人體內游動,日日夜夜的吞食惡鬼體內的血。凸起的眼球像是被捏爆的珠子,上面布滿赤紅色的裂縫,碩大的鼻頭上面爬滿鴉青色的螞蟥,身上雖然披着幾塊碎布條,但是卻擋不住扭曲的關節和猙獰的鞭傷。
此類惡鬼一般都是生前作惡多端且不知悔改,他們至死都不信因果,便也不信奉所謂的報應。
蘇清晚落在衆惡鬼面前,眼神淡淡,心思難以捉摸。
忽然,一只惡鬼忽然撲倒蘇清晚面前,仰面低呼:“為何?我既不求入輪回,為何要受此懲罰?”
“入輪回,皈三寶,來世無罪孽。何樂不為?”蘇清晚的聲音舒緩,像是在安撫惡鬼情緒,雖然他的眼神依舊冷淡。
“我願泯滅于三界,但求不再受此苦!”
惡鬼此時的面貌雖然醜陋,但是蘇清晚卻從他身上看到了凜然之氣。
想來,身前應當是個不俗的人,但是可惜了,入了地獄,皆是惡鬼。
“冥頑不靈。”
“那敢問大士,我何錯之有?要受地獄酷刑?”
話音剛落,惡鬼身上的鞭傷猛然裂開,數不盡的帶着倒刺的長蛇從中爬出。惡鬼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呼,然後顫抖着望着蘇清晚:“還請大士解惑。”
蘇清晚擡手在他肩頭一掃,惡鬼的前世因果盡數浮現與眼前。蘇清晚的臉色一沉,往後稍退一步,說道:“造殺孽無數,且心無悔改之意。”
惡鬼聞言嗤笑一聲,仿佛滿身的痛楚瞬間消散了一般。他挺直脊背,用那雙突兀的眼球盯着蘇清晚,啞着嗓子問:“大敵來犯,我若不殺,便是我死、我族人滅、我國亡。大士,我不該殺嗎?”
蘇清晚輕阖眼睑,未置一詞。
“若有來世,我雖一心向佛,誠心皈依,可又豈知不會有相同的境遇?”
這話耗盡的惡鬼僅存的一點力氣,說完他便無力的癱軟在地,帶刺的長蛇将他纏繞,稍微一用力便可将他骨骼勒斷。
蘇清晚擡眼看向地獄中的衆惡鬼,靜默了許久之後終究只是長嘆一口氣然後一揮手将地上的惡鬼重新扔進了地獄。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在試探,有些躊躇不敢上前。
蘇清晚轉身看向來人。
來者是地獄使者,手握白骨長杖,面容枯槁,佝偻着肩脊,滿臉恭維的望着自己。
“何事?”
地獄使者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嗚呼一聲:“地藏菩薩,您可算是活了!這三千地獄...”說到此處,使者語氣哽咽,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地獄将傾!求菩薩救救這三千地獄吧!”
蘇清晚随即雙眼緊閉,擡手握住禪杖用力在身前一揮,三千地獄中的惡鬼盡收眼底。
蘇清晚只需一眼便知曉地獄使者的意思了:惡鬼心中怨恨叢生,如果不盡快感化,将會使地獄傾覆,惡鬼出逃。
按理來說倘若閻羅王在地獄中鎮壓萬鬼,絕不可能出現此等情況。于是他問道:“閻羅不在地獄?”
使者握住長杖的手一抖,長嘆一聲:“閻羅王與您同時離開,至于是何緣由,我等皆無一人知曉,如今地獄已經三千年無主了。”
蘇清晚臉色一沉,想起在詭事中遇到柳淮時的場景,原本以為他不過是離開地獄幾日,沒想到竟然是一直不在。
蘇清晚擺了擺手:“我知曉了,你先退下吧。”
“那...”地獄使者唇齒嗫嚅,望着蘇清晚的眼神帶着些忐忑。
“我既已經複活,自然不會讓地獄傾覆。”
地獄使者長舒一口氣,對着蘇清晚恭敬的行了禮才緩緩的退下。
原本蘇清晚來地獄便是為了找柳淮,問他為何在詭事中會吞噬孤魂,可是如今他既然不在地獄,只能先想辦法找到他再說。
從地獄離開後蘇清晚便飛身前往九重天上的西方極樂。
這裏彩雲缭繞,佛光普照,怒目的金剛和慈悲的神佛步履舒緩,袅袅誦經之音流轉其間。
蘇清晚身披袈裟,手握禪杖,邁着沉穩的步伐走在衆神佛中,期間有人認出他,他便躬身與對方見禮。
雖然蘇清晚知曉自己堕入無間地獄多年,知曉此事的人肯定不在少數,但是卻無人提起,他便也裝作無事發生,緩緩的朝着端坐在蓮花座上的如來走去。
如來盤腿而坐,手結法印置于膝上,嘴角含着淺淺的笑意。
“地藏見過尊者。”蘇清晚化出真佛法相,雙手合十立于身前,乍一看有幾分恭敬。
如來臉上的笑意加深,回道:“可想通了?”
蘇清晚擡頭與如來對視,他站在低處,如來在高處,他仰望如來,如來俯視他。
兩者的關系一眼明晰,但是蘇清晚卻沒有絲毫的應該有的敬畏,他面無表情,讓人看不出悲喜,聞言也只是淡淡的回到:“不曾。”
“你在無間地獄幾千年,竟還是參不透其存在的意義。”如來一頓,擡手對着地藏撒下萬道無量金光,壓得蘇清晚肩膀一抖,險些站不穩。
如來看到蘇清晚略微顫抖的身軀,聲音惋惜的說道:“地藏,你讓我很失望。”
蘇清晚咬牙挺住壓在自己肩上的無量之力,沒有任何的辯解。
“罷了,你且離去,待他日悟透佛法,再來見我。”如來撤回無量之力,對着蘇清晚擺了擺手。
蘇清晚并未離開,反倒是往前走了半步,說道:“地藏今日前來,只因有一事不明。”
“何事?”
“敢問世尊何為善惡?”
“不傷害別人為善、有利于衆生為善、使衆生得到幸福為善。”
“若兩輛馬車相逢于狹路,車上皆有族人若幹;車避讓則自墜于崖,若不避則兩車俱毀,敢問世尊,如何做為善?”
此言一出,立于如來座前誦經的衆佛與菩薩都陷入靜默中,如來看向蘇清晚對的眼神也變得複雜起來。
蘇清晚并沒有當真要如來回答他的問題,他說完便對着如來見了禮然後往回走。
“地藏,善惡皆由心所起。”
“地獄三千,足夠你參悟其中道理。”
蘇清晚聞言腳步微頓,然後繼續朝前走。
蘇清晚回到南柯黃粱以後在裏面靜思了許久,回憶在詭事裏面經歷的種種,回憶當時自己的每一種情緒,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作為地藏菩薩,他忘了什麽是驚恐、忐忑、無助。在他眼裏,所有的一切都有跡可循,諸事皆有因果。而他自身的力量又讓他無所懼、無所求,他已經如古井一般沉寂無波太久了,谷叢隐和席沉修兩人的誤打誤撞竟然讓他體驗了一回做‘人’的感覺。
漣漪尚淺,終将歸于平靜。
短短幾月過去,一切當真是南柯一夢。
蘇清晚面無表情的走向屋裏的茶幾,然後動作娴熟而惬意的給自己煮上了茶,聞着撲鼻的清香,想起谷叢隐種的滿山的茶樹,往茶杯裏到沏茶的動作一頓,他眼珠一轉,沏了第二杯茶。
“叢隐。”
蘇清晚的聲音平淡,仰頭望着屋門的谷叢隐幾乎是聽到的一瞬間便回到:“叢隐在!”
“來。”
“是。”
谷叢隐說完輕笑一聲看向站在一旁盯着自己,滿臉不善的席沉修,無聲的張口說道:“看來不能陪你站在這裏了。”
席沉修見狀,冷哼一聲,繼而眼不斜視仰頭望向南柯黃粱。
谷叢隐随後便飛身上了二樓,然後敲響了緊閉的房門。
“進來吧。”
谷叢隐聞言眼神一暗,想起曾經自己端坐于內,蘇清晚在屋外敲門的場景。想不到,短短數月,一切就變了。
谷叢隐收斂思緒,推門進屋。
屋裏的燈都亮着,将端坐在茶幾邊的人照的很清晰,蘇清晚如今是僧人裝扮,沒有菩薩法相時那般讓人望而生畏,他微仰着頭望向這邊,眉目間略帶笑意,谷叢隐見狀心裏略微松了口氣。
“坐。”蘇清晚看着谷叢隐,用眼神示意他坐在茶幾對面。
谷叢隐聞言快步走了過來,然後坐在椅子上,雙手看似随意的放在膝上,但是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像是在激勵隐忍某種情緒。
蘇清晚端起濃茶,抿了一口,然後将茶杯輕輕的放回原位。
“席沉修為何會再成為惡鬼?”
蘇清晚說這話的時候,面無表情,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谷叢隐,頭頂的光在他眼窩上打下濃重的陰影,明明溫潤的五官此刻顯得有些陰沉。
谷叢隐聞言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縮,一直擔心的事終于來了。
他垂着眼裝作若無其事的咽了咽嗓子,回到:“當日大士堕入無間地獄,我救大士心切,便找到了席沉修告知他此事,我原本想的是他在地獄時曾經吸食過大士佛血,應當可以引出大士在無間地獄裏面的殘魂,有了殘魂我便可以想辦法替大士将養魂魄,然後再利用詭事找到佛寶救回大士。”
谷叢隐說到這裏一頓,有些忐忑的看了一眼蘇清晚,然後又繼續說到:“我并不知道他為何會再次成為惡鬼。”
蘇清晚聞言未置一詞,他靜靜的看着谷叢隐,眼神如濃霧,讓人看不清藏在裏面的情緒。
過了許久,蘇清晚忽然虛空指了指谷叢隐面前的茶杯說:“喝茶。”
茶早就冷卻,席沉修卻依舊仔細的品味着,垂下的眼睑在他臉上打下陰影,蓋住他眼中的忐忑。
“還記得我當初從輪回路上将你撿回來時告誡過你什麽嗎?”
谷叢隐抿唇,與蘇清晚四目相對,然後回到:“記得。”
“你誕于地獄,無魂無魄,卻有天神佛骨,若走正途,可上九重天。”
起初聽這句話時谷叢隐有些懵懂,不知道什麽是正途,也從未去過九重天。他跟着蘇清晚走過許多地獄、見過諸多惡鬼以後才知道‘去九重天’對于地獄中的所有人來說,都是無上的殊榮。
但是,他不想去。至于為什麽不想去,卻是半分不敢再提及的。
“既然記得,你便去想辦法将柳淮帶回地獄,讓他安穩的坐上閻王的位置上。”蘇清晚說完注意到谷叢隐的臉色一變,又解釋道:“三千地獄将傾,若尋回他,對你來說是一件大善緣。”
谷叢隐看着蘇清晚張張合合的嘴唇,他不理解為什麽身為菩薩的蘇清晚總是喜歡說些讓他心裏郁結的話。
三千地獄傾覆與否,與他谷叢隐有什麽關系?柳淮做不做閻王又與他何幹?但是他不能說,走正道的鬼火是不能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的。
他需要心懷天下,悲憫衆生。
這是蘇清晚當時對他的期望,也是幾萬年來縛在他身上的枷鎖。
谷叢隐放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的握緊,感覺胸前裏面蓄滿了憤懑。
“怎麽了?”蘇清晚劍谷叢隐沒有任何反應,有些疑惑的問道。
谷叢隐恍然回神,心裏想法再多,臉上卻依舊風平浪靜,他微微搖着頭說:“無事。倘若當初我遵循大士的叮囑扶持柳淮,也不會出現如今的情況。既然一切因我而起,我便會想辦法找到他,然後将其帶回地獄。”
“如此甚好。”
蘇清晚說完給谷叢隐身前的杯中續上了熱茶,淡黃色的漣漪在杯中散開,最後又歸于平靜。
谷叢隐端起熱茶,溫暖驟然間将他的指腹燙熱,他收緊手指,用力的将杯壁握緊,指甲叩出微微的聲音。
蘇清晚視若不見,神态如常的品茶,眼神平淡如水的覆蓋在谷叢隐的身上。
沉默片刻,谷叢隐釋然的吐出一口氣,然後将茶杯重新放回原位,自始至終未喝一口。
“大士,那這個檔案局是否還需要留下?”
蘇清晚聞言環顧一圈自己住了幾個月的房間,裏面雖然算不上富麗堂皇,但是卻雅致大氣。
“留着吧。”略一停頓,蘇清晚問道:“老李、柳司他們呢?”
好像自從他最後一件詭事裏面出來以後就沒有在檔案局看到其他人了。
“為了避免複活大士時橫生枝節,從詭事裏面出來後我便将他們都送入了夢境。”
蘇清晚想起那個稚氣未脫的柳司,眼裏帶了些笑意,對着谷叢隐說:“你建檔案局送我入詭事尋得那些佛寶,檔案局裏面的每一個人于我而言便都有因果,無論如何,檔案局必須留下。”
谷叢隐眼神變得有些複雜,他不理解為什麽蘇清晚對于其他人這麽特殊,而對自己和席沉修卻表現的過于平淡。
谷叢隐收斂情緒,眉眼微垂,回到:“叢隐知道要如何做了。”
“我會離開這裏,無需對他們說太多關于我的事。”蘇清晚最後叮囑。
谷叢隐聞言有些試探的問道:“大士将要去哪裏?”
“我既為地藏菩薩,當然是要回地獄去的。”
蘇清晚輕笑一聲,起身走到谷叢隐身邊,然後彎腰将臉靠近他的肩頸,溫聲說道:“你與席沉修費盡心思将我從無間地獄中救了回來,我自然要想辦法報答你們。”
“我...”谷叢隐眼瞳一縮,下意識的想要辯解,但是剛張嘴身邊的人影便消散不見,屋子裏面瞬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桌上的兩杯茶早就冷了,谷叢隐的臉色陰郁,他躬身将蘇清晚的那杯茶端了起來,然後冷着眼将茶一飲而盡。
“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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