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些前塵
那時蘇清晚才從如來法會上回來,也是如今這幅真佛法相,天衣飄飄璎珞環身,佛光籠罩周身,眉眼和順,眼神無波。
地獄的熊熊業火燒不盡遍地的曼陀羅花,耳邊是永不會停歇的厲鬼慘叫。他充耳不聞,平淡的緩步走在黃泉之路上,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團幽藍火光,那是他作為地藏菩薩的罪孽,落腳之處,萬物皆隕。
席沉修也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猛地撲倒在他面前,當時的他尚年幼,眉目雖也和如今這般精致無雙但是卻稍顯稚嫩。
那雙眼睛也是深藏着悲憫,不過卻多了些純粹與無邪。
蘇清晚見過許多孤魂,他們眼中或悔恨、或無奈亦或者仇視,這是他第一次在孤魂眼中看見悲憫。
入了地獄便是世間最滿身罪孽之鬼,哪裏還有資格悲憫他人?
當然,除了他,他乃是地藏王菩薩,入地獄便是為了渡世間鬼的。
蘇清晚擡眼望向前方,那裏便是孤魂入輪回前必須要走一遭的孽鏡臺。那裏站着許多人,雖有凄凄慘慘戚戚之聲,但是也好過耳邊三千地獄中傳來的惡鬼慘叫。
善惡皆有報應,為惡者入地獄、為善者入輪回。
蘇清晚只需一眼便能看盡跪拜在他面前少年的前世因果,他無悲無喜的問道:“為何不入輪回?”
此時的席沉修還不善于察言觀色,也不知什麽叫做沉穩。他聞言便擡起頭仰望着蘇清晚滿臉崇拜的說道:“人間百般苦,地獄如極樂。”
聲音雖然忐忑但是卻誠懇,配着他那雙清澈的桃花眼,讓他成了肮髒地獄裏顯得有些突兀的存在。
“地獄十八層,層層數三千,你想入哪個?”
少年一愣,随後毫不遲疑的說:“哪個都行,只要能留在地獄。”
随即,蘇清晚忍不住嗤笑一聲,他當時實在是想不通為何還有良善之人願意入地獄為惡鬼。
于是,他随意的對着少年虛空一點,少年身上灰色的破布長袍化作一身绛色僧袍,右側衣袖上有一處青布條。
少年驚喜的看着身上的衣裳,略帶忐忑的問:“菩薩...這是願意留我在地獄了嗎?”
蘇清晚仰頭望着頭頂,那裏漆黑一片空無一物,恰如他看向少年的眼神,空洞得可怕。
“你一生為善,入不得地獄,可随我游走于三千地獄,見其中慘烈,待你願入輪回,便可自去。”
少年于是俯身對着蘇清晚拜了三拜,感激的說:“多謝菩薩!”
“俗名謂何?”
“席沉修。”席沉修依舊跪着,仰頭望着蘇清晚說道。
蘇清晚伸手在席沉修眉心一點,他的滿頭長發墜落,額前浮現一朵赤紅色忍冬花紋。
“席沉修...”蘇清晚嘴裏默念,然後擡手掐出法印化作一道金光輕輕注入席沉修額間的忍冬花中,随後說道:“此乃真佛庇佑,可保你在地獄無惡鬼可近身。”
蘇清晚說完便朝前走去,臂彎的天衣無意間擦過席沉修的肩頭。
席沉修起身追上蘇清晚時,他已化作人間普通僧侶的模樣,肩披赤紅色袈裟內着烏青色寬袖長袍,手持錫杖,頭戴毗盧冠。
席沉修看着蘇清晚的背影,默默無言的跟在他的身後。
兩人便這麽一步步的踏入幽暗,與輪回之道漸行漸遠。
回憶暫止,蘇清晚身形一動,飛身踩在輪回圖上,緩步朝席沉修走去。
蘇清晚赤着腳,每走一步便在圖上落下一團幽藍火光,等到火光熄滅,圖上便只剩下一團漆黑。
他站在席沉修面前,低垂的雙眼無悲無喜。
如今的席沉修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少年,眼中的純粹化作幽暗,他再也不能一眼看清他肩上背負的因果了。
蘇清晚擡手,掌心的紋路不甚清晰,依稀間可以看到似有若無的金光從手心閃現,這是菩薩法相特有的護體金光。
蘇清晚将掌心對着席沉修,在他周身散下一道金光,被金光覆蓋的席沉修感覺渾身上下忽然一輕,他看到自己手背上的傷痕盡數收斂,裂開的血肉在片刻之間全部恢複如初。
還不待席沉修做出反應,蘇清晚開口問道:“谷叢隐何在?”
席沉修一愣,顯然沒有料到蘇清晚第一句話問的竟然是谷叢隐。他有些頹唐但是卻依舊恭順的回到:“回地藏,他在屋外守着,以防有人前來作亂。”
“你既用修為為我聚殘魂,于我有恩,我可不與你計較前塵。”
席沉修聞言一掃先前頹勢,随即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眼中泛起了光,連眼角的雲紋都變得熠熠生輝,像是閃耀着光澤的紅色琉璃。只是他很快又垂下了眼,有些辛酸的耷拉下了肩膀,微顫着回到:“我做這些不是為了這個...”
蘇清晚像是沒有發覺席沉修的情緒變化一般,淡淡的應了一聲便伸手在身前掐出法印然後虛空一抓,谷叢隐便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谷叢隐神色如常,好像并不驚訝自己會突然來此。他如今見到蘇清晚沒有當初的那般疏離,略帶着幾分忐忑的垂着頭輕聲道:“叢隐見過地藏菩薩。”
蘇清晚說道:“我堕無間地獄時曾吩咐你扶持柳淮坐穩閻羅王之位,你為何違令?”
此話一出,谷叢隐和席沉修皆是一愣。
谷叢隐屈膝跪撲通一聲跪倒,沉聲說道:“柳淮心思歹毒害得菩薩堕入地獄,叢隐無法遵命。”
“此事與你何關?”
蘇清晚這話說得刻薄,谷叢隐心裏一抖,不敢置信的望向他,嗫喏着唇,許久才說道:“菩薩,你怎麽可以這樣說...”
蘇清晚俯瞰着谷叢隐,無波的眼神帶着無形的壓力,像是不透氣的牆堵住了谷叢隐的呼吸。
蘇清晚看見谷叢隐鳳眼中的委屈,說道:“罷了,事已至此。”
蘇清晚一揮手,挂在臂彎的天衣飄動,帶起一陣叮咚輕響。随即檔案局恢複如初,浮在半空中的輪回圖重新化作扶欄上的木雕,那些佛寶化作一縷金光消散,三人也緩緩的落在一樓大廳內,那百根蠟燭重新燃起,搖搖晃晃的火光,忽明忽暗。
席沉修聽着兩人之間的對話,眼神不善的盯着跪在地上的谷叢隐,沒有絲毫對着蘇清晚時的那股良善。
谷叢隐自然感覺到了席沉修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但是他如今是絲毫不怕席沉修的,雖然他修為比不上他,但是現在地藏已活,他不信席沉修敢碰他一絲一毫。
想到這裏,谷叢隐挺身跪得更加筆直,望着蘇清晚的眼神更加幽深。
“你們兩個人且先退下。”蘇清晚說完便朝着二樓南柯黃粱飛身而去,天衣裙擺在空中畫出一道七彩波紋,佛光殘影像是一條彩虹。
席沉修等到蘇清晚進屋便立刻劃出一道結界将兩人圈住,他看着緩緩起身的谷叢隐,冷着臉問道:“你隐瞞了我什麽?”
谷叢隐聞言輕笑一聲,一雙鳳眼藏着不甚明晰的輕蔑:“哪敢隐瞞,只是你從未問起罷了。”
“地藏讓你扶持柳淮?可是你告訴我,是柳淮殺了地藏!”席沉修咬牙切齒,心裏有被愚弄後的憤怒與不滿。
“事實如此。”谷叢隐挑眉靠近席沉修,他穿着一身鴉青色長衫,額前碎發垂落,滿身的書卷氣,但是臉上卻不是讀書人該有的陰桀,他像是飯後閑聊般,風輕雲淡的繼續說到:“可是,事實又不止如此。”
“谷叢隐!”席沉修猛地一把掐住谷叢隐的脖子,眼神狠厲的低聲呵斥。
“他如今可不是普通人蘇清晚,而是地藏菩薩蘇清晚,你要是敢動我,不怕他再次将你送入輪回?”
谷叢隐說完伸手按住席沉修的手腕,輕輕一推便推開了。
他便知道,眼前這人無論如何的乖張狠厲,在地藏面前都是一只不敢出聲的兔子。
而且還要是最單純的那一只。
“你若想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去問他呀。”谷叢隐輕笑一聲,伸手将微微皺起的衣袖撣平整,像是好友間的善意提醒般說道。
席沉修自然不會去問,因為那段他不在蘇清晚身邊的那段時間,他在贖罪。倘若問起,少不了要讓蘇清晚想起自己有多不堪。
谷叢隐平靜的往後退了一步,仰頭看向樓上關着門的南柯黃粱。
從懵懂忐忑的蘇清晚跟着老李走進檔案局到如今,恍然一場大夢。而他恰是那個織夢的人,時刻清醒,心知是假,所以惴惴不安,不敢越雷池半步。
畢竟,那人是安忍不動,靜慮深密的地藏王菩薩,自己豈敢逾越。
谷叢隐初見蘇清晚時,他尚未修出人形,還只是輪回之路上飄搖亂竄的一團鬼火。他見諸多善鬼從他身邊走過,滿臉憧憬的踏入六道輪回。
他雖不知道什麽是輪回,但是隐約猜測應該是什麽好去處,不然為什麽每一個人都會毫不猶豫的踏進去呢?
日後他才知曉,那是因為他們喝了孟婆湯忘了前塵事,哪裏知道什麽好與歹,不過是看別人往裏走便也去了。
殊不知,輪回,就是将曾經的悲歡離合再來一遭,往複循壞,生生作孽。
當時蘇清晚做普通僧人打扮,面容平靜,眼神無波,他靜靜的站在輪回路上,看着善鬼門一個接一個的踏入輪回。
谷叢隐原以為他也是要入輪回的鬼,便湊到他面前看了許久,直到他一把将自己捏在指尖,谷叢隐才驚覺大事不妙。
谷叢隐想要從他的指間掙脫,但是卻感覺到自己好像被凝固了,完全無法掙脫半分。
“一團鬼火竟然也能生出心智,倒是有趣。”
雖然說着有趣,但是蘇清晚的聲音卻很冷淡。
谷叢隐摸不準眼前人的意思,但是也沒有辦法做出反應,只能被挾持着抖動自己的火苗。
“便随我去吧。”蘇清晚說完手指微微一彎,便将那團鬼火握在了手心。
谷叢隐起初并不知道将自己帶走的人是地藏菩薩,只覺得那人手心很涼,任他如何烘烤都無法将其溫暖分毫。
好像他的冷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
谷叢隐從回憶裏走出來,偏頭望向席沉修,如果沒有眼前這個人,哪裏會生出後續那麽多是非。
席沉修似有所感的迎上了谷叢隐的視線,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我總會弄清楚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如此甚好。”谷叢隐的鳳眼微眯,往後又退了一步繼續看着樓上蘇清晚所在的那間屋子,說道:“那我便祝你好運。”
席沉修聞言沒有任何反應,谷叢隐也沉默着不再說話。
蘇清晚進入南柯黃粱時已經從真佛法相化作了普通僧人模樣,他站在書架前,眼前恍惚間浮現自己埋頭苦記每一個詭事的相關記錄時的景象。
蘇清晚擡手在身前一揮,在詭事中自己或見、或碰、或聽聞的佛寶盡數浮于半空中。
這些,就是将他救活的關鍵。
水鏡見前塵、招魂幡聚殘魂、佛像滌污濁、無量香去罪孽、鎮魂鼎穩三魂、輪回燈修七魄、雪國積雪塑肉身。
如來将這些佛寶散至三界時,與四大菩薩一起為其誦無量箴言,也正是因為如此,當他的一縷殘魂在詭事中游走時,只要靠近佛寶便可将其收為己用。
蘇清晚忽然想起渾身是血的席沉修癱倒在地時的場景,心裏微微一動,擡起手腕面無表情的看着手腕上那道長長的傷疤。
“戚——”蘇清晚意味不明的冷哼一聲,當真是一切皆有定數。
倘若當初自己沒有一時心軟喂席沉修真佛之血,堂堂地獄惡鬼又如何能騙過那些佛寶,讓他可以使用佛寶将自己救活?
蘇清晚随即一揮手,那些佛寶盡數化作金光消散。
“罷了。”
蘇清晚呢喃一句握住錫杖在身前一振,空無一物的空氣中忽然黑霧湧動,等到黑霧消散,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裂縫浮在空中,裏面隐約中有火光閃耀。
蘇清晚毫不猶豫的飛身進入裂縫,等到他的身影消失,那道裂縫随即消失,屋內恢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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