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藏好了嗎
蘇清晚睡得并不安穩,他又做夢了。
可能是因為入睡前曾提及了地藏王菩薩,所以導致了這次夢中的場景變成了一處地藏王菩薩的廟宇。
巨大的地藏王金身立于大堂中,右手持杖左手持寶珠,眼睑低垂将衆人納入眼中,嘴角帶着淺顯的笑意,身上的袈裟層層疊疊顏色富麗,赤着腳踩在蓮花臺上,渾身上下閃着五彩的佛光。
蘇清晚緩緩靠進佛像,仰面與佛像四目相對。
地藏王菩薩,誓要渡盡三千地獄中受苦之鬼的大慈大悲神佛。
蘇清晚喃喃低語:“渡不盡的。”
忽然,菩薩的金身上出現絲絲裂痕,伴随着轟隆隆的巨石攆過的聲音,原本令人心生敬畏的佛像頃刻間化作了一座堆滿蜘蛛網和灰塵的殘體。
蘇清晚就這麽靜靜的看着眼前的變化,眼裏浮起了濃烈的笑意,他大笑着說道:“渡不盡的!地獄永不會空!”
蘇清晚的嗓子嘶啞的厲害,喊出來的這句話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一樣吐露出來,帶着一種歇斯底裏的掙紮。
蘇清晚吼完轉身拿起一旁的碎石朝着那座破敗不堪的佛像扔去。
轟的一聲,還不待石頭碰到佛像,佛像便朝前倒去,傾軋的地方正是蘇清晚的方向...
蘇清晚驚坐而起,天色已經亮了,宿舍裏面很安靜,席溫和谷叢隐并肩站在陽臺上,聽到屋裏的動靜皆轉身走了過來。
“做噩夢了?”席溫坐到床沿伸手輕拍蘇清晚的後肩,輕聲問道。
蘇清晚點點頭,心跳還有些急促。
“夢到什麽了?”席溫問。
“夢到...”蘇清晚皺起了眉,驚訝于自己竟然又忘記了夢裏的內容,只知道并非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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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
席溫眼神一黯,若有所思的将手背輕靠在蘇清晚額間,過了片刻後才說道:“沒事,夢而已。”
“走吧,去吃點東西。”谷叢隐說道。
“我不太餓。”蘇清晚說完看向席溫問道:“昨天晚上你為什麽讓我睡過去?”
席溫像是早就料到了蘇清晚會問這個問題,聲色如常的解釋:“你魂魄不穩,需要休息。”
“是我的魂魄不穩,還是施子良的魂魄不穩?”
蘇清晚盯着席溫,不錯過他臉上的絲毫變化。
席溫與蘇清晚四目相對,心知眼前這人開始懷疑了,也對,他永遠都有一雙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只是大多數時候,他都選擇看不見。
“是你的。”席溫溫柔的說道。
“我的?”蘇清晚垂下眉眼,視線落在施子良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沉默着回憶曾經的種種,過了許久才轉頭望向谷叢隐問道:“局長,我的魂魄為什麽會不穩?”
“我們昨晚不是說過了嗎?因為閻羅用了招魂幡。”谷叢隐聲音平穩,剎一聽與他平時無異,但是仔細分辨卻可以聽出他語氣裏面的遲緩,好像在吐出前一個字時便在斟酌後一個字如何說才能恰如其分叫人瞧不出其中的端倪。
蘇清晚聽出來了這一絲隐晦的遲疑,他擡眼将面前的兩人都收入視線,緩緩說道:“閻羅用招魂幡之所以只能招走地下的孤魂,是因為他們是死人,對嗎?”
面前的兩人沉寂如水,都沒有回應蘇清晚的問題。
蘇清晚接着說道:“而我之所以會因為招魂幡而魂魄不穩,也是因為我是死人,對嗎?”
“蘇清晚,你忘了在你的時間線上你已經死了嗎?”谷叢隐垂眼看着蘇清晚,雙手用力的懷抱在胸前,這樣的姿态才能讓他的語氣一如往常的冷漠:“難道你是活人嗎?”
蘇清晚聞言腦子裏轟的炸開一陣火花,他大聲怒喝:“可是你說我只要進入詭事補全詭事就可以活!”蘇清晚睜大雙眼,瞪着谷叢隐:“我只想要活着!無論你對我隐瞞了什麽,利用我做了什麽,我一概不在意,我只想活着!你說過的!”
蘇清晚的聲音帶着些顫意,顯然是憤怒到了極點,他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與愚弄。
支撐着他穿梭在詭事裏的信念在此時崩塌,原來長命百歲都是他在癡人說夢,從一開始他就是個死人,從未活過。
而且,他都不知道自己現在算是個鬼還是什麽東西了。
席溫看着蘇清晚硬撐着與谷叢隐對峙的樣子,發紅的眼眶還有微顫的肩脊讓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無聲的低嘆了一口氣,他終究是不忍的躬身将蘇清晚抱在了懷裏。
蘇清晚現在心裏只想着和谷叢隐将話說清楚,所以席溫抱上來的一瞬間他并沒有反應過來,等到他的雙手攬住自己的脊背時,卻已經推不開他了。
“放開!”蘇清晚扭動身軀,想要掙脫。
“別氣,別急。你會長命百歲的,我會讓你與天同壽。”席溫将蘇清晚的臉貼在自己懷裏,低聲安撫:“清晚,相信我。”
“哦。那你先出去,我要和我領導單獨談談。”蘇清晚壓抑住心裏的波動,耐着性子說道。
席溫聞言伸手摸了摸他的背,然後轉頭與谷叢隐對視一眼,兩人對彼此的意思心知肚明。
等到席溫出去以後蘇清晚下了床與席溫相對而立,相差着一臂的距離,恰好可以将眼前人的神情看得清楚,但是卻不會顯得過分親近。
是恰到好處的疏離。
谷叢隐稍微往前走了半步,蘇清晚亦趨步後撤,于是谷叢隐不動了,他靜靜的看着蘇清晚,說道:“怎樣才算活着呢?如果不是因為昨晚,你并不能認識到自己與活人有何區別,不是嗎?”
“那我如今算什麽?人?鬼?魂?”蘇清晚搖着頭嗤笑一聲:“還望局長替我解惑。”
蘇清晚的聲音很輕,像是冬季下雪時吹過的風,很冷,呼在臉上會讓人下意識的呼吸一滞。
谷叢隐就是這樣,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将眼前人此刻冷冽的臉仔仔細細的看了許久,他臉上的神情終于不再是刻意的讨好。
雖然不太合時宜,但是谷叢隐心裏其實還有些雀躍。蘇清晚以前對他得體又疏離,哪有現在這般鮮活。
“蘇清晚,結束這次詭事,你便能活了。”
“局長的話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可信度了。”
“你可以問席溫,他不會騙你。”
“席溫究竟是誰?”蘇清晚突然問道。
谷叢隐聞言偏轉過頭,說:“還是你将他帶到我面前的,他是誰,你比我更清楚。”
“可是...”才說了兩個字,蘇清晚便轉了話題:“局長,這次詭事結束,我當真能活?”
“我保證。”谷叢隐神情清淺,語氣卻認真:“我沒必要騙你。”
“可是你先前就騙了我。”蘇清晚勾了勾嘴角:“但是如今好像除了相信你,我也沒別的選擇了。”
谷叢隐無聲的嘆了口氣,伸手按住蘇清晚的右肩,軟下了語氣:“蘇清晚,我很抱歉之前對你的隐瞞。這次,我會将你平安帶出詭事,然後讓你真正的活着。”
谷叢隐說的太誠懇,蘇清晚雖然心裏依舊對他隐瞞自己一事心懷不滿,但是卻也無可奈何,畢竟他現在在詭事裏面,真的和谷叢隐鬧僵了他在這裏必死無疑。
雖然已經是個死人了,但是蘇清晚不想以施子良的身份再次死去。
“對了,我不知道席溫如何與你說的,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席溫可能并沒有那麽簡單。”谷叢隐突然壓低了嗓子說了這麽一句話。
蘇清晚不解的看向他,疑惑他為什麽突然提醒自己。
“詭事裏的詭,可沒有那麽大的能耐可以打贏閻羅王。”谷叢隐的嘴角微揚,伸出一個手指按在自己的嘴角繼續說道:“我也不是要你懷疑什麽,只是小心謹慎些總歸是好的,知道嗎?”
蘇清晚點點頭,想說你也不是什麽好人,不過依舊裝模作樣的說道:“多謝局長提點,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看着蘇清晚又恢複了一副合格的下屬該有的恭敬,谷叢隐只道:“調整一下心态,正事要緊。”
蘇清晚連連稱是,然後轉身去叫席溫進屋。
席溫知道谷叢隐說了幾句不能被自己聽到的話,因為在感知到房裏的沉默的時間過于久以後他用修為探聽過,卻發現裏面被谷叢隐施了結界。
所有在看到蘇清晚開門打量自己時他并未表現出任何的異樣,自然的由着他審視自己。
“怎麽了?清晚?”席溫笑着上前一步,湊到蘇清晚的眼前。
蘇清晚擡手将他推開:“你什麽時候知道我并不算活着的?”
席溫聞言擡手輕撫下巴,作出思考的模樣:“嗯...大約是第一眼看到的時候。”
“那你知道我之所以穿梭在這些詭事裏面,為的就是能長命百歲嗎?”蘇清晚說的時候,忍不住輕笑出聲,像是被自己先前的愚蠢逗笑了。
席溫見狀伸手攬住他的肩膀,安撫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無論你因為什麽原因出現在詭事裏面,我都要保護好你。”
蘇清晚看了一眼肩上的那只大手,然後猛地抖落:“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以後對我尊重點。”
席溫大笑一聲又湊了上來:“我自然尊重你,我必須尊重你,我只尊重你。”
尊重兩個字席溫說的千回百轉,莫名其妙的讓蘇清晚心裏發毛,總感覺他這兩個字帶這些不懷好意。
雖然他并不理解其中的深意,不過他依舊伸手推開了席溫并且大喊一聲:“離我遠點!”
席溫充耳不聞,大手一揮攬住他的肩膀與他一起進了宿舍。
因為谷叢隐說過完成這個詭事便能讓自己真正的活,蘇清晚心裏便将完滿完成任務放在了首位,至于谷叢隐所說的提防席溫,他早就放到了一邊,因為不管出于什麽目的,席溫一定會幫助自己補全詭事這一點,蘇清晚從未懷疑過。
至于席溫的真實目的,蘇清晚告訴自己不用太計較,一個人的腦子就那麽大點,想的事情太多,容易諸事皆亂。
不過,蘇清晚依舊心裏有一點希冀。
沒有一個人不希望被那樣特殊的對待,特別是在孤立無援舉目無親的情況下。
當你在黑夜中摸索時 ,有一個人手舉燭火來與你同行,那種感動是不可比拟的。孤寂的心開始跳動,前路不再充滿恐慌,你只需要緩步前行,便抵達彼岸。
所以蘇清晚不會去強行逼問席溫讨要一個真相,他不想親手掐滅那一盞燭火。
先走着吧,雖然明知周圍寒風瑟瑟,只需将手稍微往前伸一點,就能将可憐的光吹滅。
此時三人并肩走在學校的操場上,雖然各自都心懷鬼胎但是表面上看起來依舊是親近的同學。
操場上聚集了很多人,都在議論着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好端端的地皮全部被掀飛了。
“你昨天晚上弄得?”蘇清晚低聲問席溫。
席溫無辜的擺擺手:“不是我,是閻羅。”
“會不會引起什麽轟動?”蘇清晚問。
“那倒是不會,我走的時候把掀出來的屍骨埋了回去,學校領導最多安排人重新修建一下地皮就行了。”
蘇清晚松了口氣,要是挖出來一地的白骨,少不了上級領導的入駐調查,這樣會橫生出很多弊端。
蘇清晚看着操場上熙熙冉冉的背影,忽然想起來竹簡上的那句話:鬼,藏起來了。
“席溫,如果人群裏面藏了鬼,你能看出來嗎?”蘇清晚問道。
“當然可以。”
席溫順着蘇清晚視線看向人群,說:“那裏面沒有鬼。”
“你想到了什麽?”席溫好像察覺到了蘇清晚的意思,轉頭看着他的側臉問道。
蘇清晚看向他:“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已經補完了第二個竹簡,鬼已經藏起來了。”
席溫聞言眼光流轉,像是驚嘆于蘇清晚的敏銳,輕點了一下頭:“應該是的。”
“...”蘇清晚一噎:“我怎麽感覺你好像早就發覺了?”
“怎麽可能!是晚晚先發現的,我是聽了你的話才往那方面想的!”
蘇清晚對着席溫呵呵一笑然看向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谷叢隐,疑惑的問道:“局長,你在想什麽?”
谷叢隐回神,搖了搖頭:“沒什麽。”他頓了一下,又說道:“你猜的不錯,鬼藏起來了。應該是因為昨夜閻羅來了,所以那些被鐘鳴斯招來的鬼,藏起來了。”
“那便對了!”席溫伸手攬住蘇清晚的肩膀,看着他的眉眼說:“咱們離完成任務又近了一步。”
蘇清晚抖了抖肩,故作嫌棄的撇着嘴說:“放開我!”
“蘇清晚你可不能這樣,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昨天就在這個操場上我可是為了你和閻羅打了一架!”席溫聒噪的在蘇清晚耳邊嘀咕,他之前在詭事裏的所有身份加起來都沒有一個席溫的話多。
蘇清晚突然想起來那個跟在自己身後,乖巧聽話的小狐貍精——阿溫。說起來也是巧合,自己随口一取的名字恰好是席溫的那個溫。
比起如今絮叨的席溫,阿溫真的算得上是個貼心小棉襖了,從不多言自始至終的擁戴自己。
“席溫,之前的每次詭事,你的所作所為都是随心而為的嗎?”蘇清晚伸手拉住席溫打斷了席溫的喋喋不休,問道。
“啊...”席溫一愣,停下了腳步然後說道:“不是,我去詭事也要像你一樣頂替一個身份,有些事是我不得不做的,有些事是我想做便做的。”
“比如呢?”
“寂空幫助陶宥滅陶府滿門一事。”
“因為你成了詭事裏面推動事情發展的主角嗎?”
“對...所以後續的詭事我都盡量找了一個不太重要的角色冒充。這樣既不會影響你完成任務,也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護你。”
蘇清晚聽完若有所思的沉默不語。
“怎麽了嗎?”席溫這句話問的小小翼翼,他預感到自己好像在無意識之間說錯了話,讓蘇清晚察覺到端倪。
蘇清晚擡眼注視着席溫,深深的看盡他的那雙眼睛,那深藏的悲憫之情,像是垂憐世人的菩薩一樣。
“沒怎麽。”蘇清晚搖搖頭,轉身朝着谷叢隐走去。
席溫看着他的背影,神色變得緊繃,于是他開始仔細回憶剛剛的對話,一字一句的揣摩其中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驟然之間,他意識到了。竹簡放在檔案局裏面,除了檔案員和局長,沒有人可以看到竹簡上的內容,而自己又是從哪裏知道詭事裏面的每一個角色的重要與否的呢?
席溫微微握起雙拳,低不可聞的長嘆一口氣最後還是停在了原地沒有追上蘇清晚的步伐,他要想想接下來要怎麽辦。
在意識到席溫沒有追上自己時,蘇清晚就有些後悔剛剛表現的過于明顯了,明明說好了不去計較席溫的目的,怎麽忍了這麽一會就忍不了了呢?
當初知道谷叢隐有事瞞着自己的時候,自己不是很能裝傻的嗎?
蘇清晚擡手按了按眉心,一時間有些恍惚,竟然弄不清楚自己心裏到底是如何想的。
果然,人都是矛盾。
谷叢隐早就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看着朝自己走來的蘇清晚,他自然注意到了蘇清晚一臉的糾結。
“在苦惱什麽?”谷叢隐問。
“嗯?”蘇清晚一愣,随即搖搖頭:“沒事。”
谷叢隐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刻薄的鳳眼微眯,透着一股了然的冷意,說:“蘇清晚,除了我你還能信誰?”
“席溫。”幾乎是下意識的,蘇清晚就将這兩個字說了出來,說完以後他自己都不可置信的睜大了雙眼。
谷叢隐看着蘇清晚的眼神變得格外詭異,像是冰天雪地裏浸入深海的那種冷徹心扉的冷漠,有一瞬間,蘇清晚感覺谷叢隐好像想要掐死自己。
不過谷叢隐很快又恢複了正常,他伸手按住蘇清晚的肩膀,手指在他的後肩輕輕按了按,安撫着說:“你被他蠱惑,我不怪你的愚笨。”
蘇清晚皺起了眉:“局長,你這話有些過分了。”
“是嗎?”谷叢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我向你道歉。”
“對不起,蘇清晚。”字正腔圓的六個字,從谷叢隐的嘴裏蹦了出來,平淡無情但是卻聽得蘇清晚背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夠了嗎?”谷叢隐問。
“局長客氣了。”蘇清晚垂眼恭順的說道。
谷叢隐低不可聞的嗤笑一聲收回了手,然後退後一步盯着蘇清晚的眉眼說:“收收心,完成任務要緊。”
這是谷叢隐第二次說這種話,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一定會好好工作,不辜負局長陪我進詭事的好意。”蘇清晚眉目低垂,恭敬而又奉承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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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寫到這裏的時候我好開心啊~(席沉修是個好人!絕頂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