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次比較複雜
蘇清晚夢到寂空了,在一座破舊的寺廟裏,佛像上的彩釉早已斑駁,保佑世人的神佛如今連自身都沒保住。
蘇清晚還穿着柳三郎的那套粗布短褂,上面依舊布滿油污,不過好在身體是他自己的了。
真是有意思,在夢裏蘇清晚也依舊在意着外在美醜,他就是一個俗不可耐的人。
在夢裏,寂空就站在離他三步遠的距離平靜的看着他。
“這夢好真。”蘇清晚嘀咕。
“嗯。”短短一個字,寂空嘴都沒張開。
“你有什麽想問的嗎?”寂空突然說道。
蘇清晚聞言眼皮一跳,不解的問:“什麽意思?”
“你的不解,我可解。”寂空的語速很慢,好像在嘗試用話語讓蘇清晚信任自己。
蘇清晚皺着眉打量他:“這不是夢?”
“不是。”
“那這裏是?”蘇清晚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除了眼前這座斑駁的佛像,原來周圍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是隔着一層磨砂玻璃。
蘇清晚閉上眼深呼一口氣然後再次睜開眼,周圍的一切依舊,寂空也還在站在那裏,用他那雙暗藏悲憫的眼睛看着他。
蘇清晚于是問:“你為什麽覺得我心有不解?”
“或者,你可以試着相信我。”寂空語氣帶着撫慰,輕聲說:“你不想知道為什麽谷叢隐會把你送到我面前嗎?”
寂空話音一落,蘇清晚的臉上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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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這個人竟然從始至終都知道一切,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對谷叢隐也很了解。蘇清晚不得不對他提防了起來。
蘇清晚嗤笑一聲:“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憑什麽相信你?”蘇清晚看到寂空的臉色變得不再那麽平靜,繼續質問:“我自認為只是一個普通人,命裏不會出現什麽貴人,所以擔不起不問緣由的好意,而且...”蘇清晚往前兩步,更加靠近寂空:“你還是個假聖僧。”
寂空聽出蘇清晚語氣裏的嘲諷,眼神變得晦澀,他張嘴想要說話但是最後只是嘆了口氣:“怪我操之過急。”
蘇清晚皺起眉,剛想說話便感覺眼前一黑,再睜眼時他看到的就是熟悉的床頂。
“寂空。”蘇清晚眯起眼嘴裏吐出兩個字。
剛從詭事裏面出來時,蘇清晚确實是對寂空這個人存有一定的好奇心,也覺得自己之所以可以完成補全任務多虧了他的幫助,所有對他很感激。
但是剛剛知道寂空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之後,所有的一切都變了味道。
就好像你在警察局工作,有一次的任務是裝作卧底去抓捕罪犯,而在這次的行動中有一個人處處幫助你,最後你圓滿的完成了任務,你回到警局問領導,那個人是誰?領導說只是一個陌路人。然後那個人得意洋洋的跑到你面前告訴你,我不僅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我還知道你們領導的秘密,你只要問我,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這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這個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在你和你敵人的陣營裏為所欲為,但是卻對你與衆不同,而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員工,你憑什麽以為那個人會無所圖的對你好?所以你不得不去揣摩:他的目的是什麽?
反正蘇清晚不認為寂空對自己無所圖,而且,去探聽谷叢隐的秘密在蘇清晚看來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小蘇?”緊閉的屋門被叩響,将蘇清晚腦中的百轉千回都掃了個幹淨。
是老蘇。
蘇清晚确保自己看上去沒有異樣之後趕緊翻身起床,然後拿過一旁的長衫快速穿好:“來啦!”
門外除了老李還有張洹之,他一臉歉意的看着蘇清晚,顯然真正來找自己的是他而不是老李。
“他那日未守約,讓你空等,特意讓我帶他過來給你道歉。”老李說着拍了拍張洹之的肩膀。
張洹之随即往前一步,愧疚的解釋:“那日事發突然,沒來得及告知你便入了詭事。”
蘇清晚知道了他說的是那天即将進入詭事時自己在谷叢隐門口等他一事,于是随意的擺擺手:“小問題。快進來!”
張洹之釋然的吐了口氣,然後跟着蘇清晚進了屋。老李還有些事情要忙,便沒有進去。
蘇清晚将有些淩亂的茶桌稍微收拾了一下,然後泡上了茶。雖然他之前和朋友相聚都是啤酒可樂,但是現在到了檔案局,只剩下茶了。
好在他雖然不算什麽茶藝大師,但是泡上一杯也還能湊合。
“來,喝茶。”蘇清晚将茶沏入張洹之身前的茶杯。
張洹之聞着鼻尖淡淡的茶香,輕笑道:“起初來到檔案局時,我也很不習慣喝茶。”
“你來了多久了?”
“十年了。”
“這麽久!”蘇清晚想到十年前的自己還是個愣頭青。
張洹之微微一笑然後淺嘗一口熱茶,只覺得滿嘴茶香。“是局長屋子裏的茶葉?”
蘇清晚點點頭:“你能喝出來?”蘇清晚驚訝的看着張洹之,除了能看出是綠茶還是紅茶,他根本喝不出來每一種茶的味道。
“局長屋裏的茶是他自己種的。就在檔案局後面的山上,喝起來會比其他的茶清淡些。”張洹之解釋。
谷叢隐還會種茶樹?可真是稀奇。
“後面有山?我一直以為檔案局的這種樓是....一個孤島。”就像是仙俠劇裏面漂浮在無邊天際的一座孤山,然後谷叢隐是一個世外高人。
“你想的沒錯,這座樓确實是一個孤島。後面的山是局長搬過來的。”張洹之的聲音如常,好像搬一座山并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不知為何,蘇清晚想到了愚公移山。
谷叢隐竟然搬了一座山來種茶樹,可真的閑得慌。不過蘇清晚并未說出口,只是附和到:“想不到局長還是個喜茶之人。”
蘇清晚看向張洹之:“洹之,你進詭事的時候會出現時間地點都錯的情況嗎?”
張洹之聞言挑挑眉:“檔案員每次進入檔案都是局長親自送進去的,時間地點不會出錯。”
這麽說,只有自己遇到了這種情況。
“你上次進詭事遇到問題了嗎?”張洹之關切的問道。
蘇清晚連忙搖頭,谷叢隐已經解釋了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應該認識寂空,所以對于這件事他沒有立場再懷疑,除非他要去質疑谷叢隐:寂空并不是好人,陶宥和陳夫人就是他殺的,你為什麽覺得他不會殺了我?
“那就好。”張洹之說完站起了身:“我晚些時候要進詭事,先回去準備準備。”
蘇清晚聞言也站了起來。
張洹之看到蘇清晚的動作,笑道:“沒事,你坐着吧。不用這麽客套,我自己出去就行。”
蘇清晚摸摸鼻子,張洹之登門給自己道歉,他也該送別人出門才是。于是他嘿嘿一笑:“我送你出去,也就幾步路。”
張洹之無奈的點點頭:“好。”
張洹之比蘇清晚稍微高一些,兩人并肩朝着門口走去時,蘇清晚才發現他的側頸上有一道血痕,像是被人用指甲抓破了皮。
蘇清晚不動聲色的又看了一眼張洹之,這才發現他的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他的身體應該也和自己一樣無需休息,這黑眼圈着實有些奇怪。
“洹之上一個詭事很棘手?”蘇清晚一邊說着一邊打開房門。
張洹之聞言有一瞬間的愣神,不過他馬上就恢複了正常。他溫聲到:“不算棘手。”
蘇清晚點點頭:“那便好。”
“我先走了。”張洹之出了房門,對蘇清晚說道。
“好。”
張洹之很清瘦,背影看上去有些蕭條。後頸上的頭發修剪的很規整。蘇清晚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無言的搖了搖頭。
“看出什麽了?”谷叢隐不知何時打開了門,正倚靠在門框上看着蘇清晚。
蘇清晚收回視線,打量了一眼谷叢隐。他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長衫,衣襟上有潑墨似的山水刺繡。看上去宛如一副中國畫,襯着他清冷的五官,顯得更加不近人情。
“張洹之好像一個溫潤公子。”蘇清晚如實說到。
張洹之就像一個學富五車的貴公子,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和煦。
谷叢隐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嗤笑出聲:“沒事的時候多看看屋裏的書,也好早些日子學會如何看人。”
蘇清晚聽出了他語氣裏面的嘲弄,心裏冷哼一聲但是臉上并未顯現,只是恭順的說道:“局長有事找我嗎?我感覺還有些累,沒事的話就再去睡會。”
谷叢隐擺擺手:“沒事,去吧。”
蘇清晚随即轉身關門,不再理會他。
谷叢隐看着蘇清晚消失在眼前,眼裏浮現些許笑意,然後擡腿朝着南柯黃粱走去。
谷叢隐擡手敲門:“開門。”
屋裏的蘇清晚才躺在就聽到谷叢隐的敲門聲,雖然心裏并不情願,但是谷叢隐是他的領導,所以他不得不起身捋平了身上的長衫然後打開了屋門。
“局長是突然有什麽事找我嗎?”意思是:你剛剛不是說沒事?
谷叢隐就像是沒有看到蘇清晚藏在眼裏的不耐煩,從他身側進了屋子:“是有些事。”
“什麽事?”蘇清晚問。
“陪我去後山上采些新茶。”谷叢隐說的很随意,并沒有意識到檔案員的工作內容裏面是否有采茶這一項。
蘇清晚想到剛剛谷叢隐那副嘲弄的面容,委婉的拒絕:“我剛才看到屋裏這些書架,反思自己腦中确實沒有足夠的知識積累,又得局長剛才提點,深知自己應該抓緊時間好好充實自己。”
谷叢隐一噎,擡腳走到書架前,眼睛在這一排排書籍上掃了一圈:“不錯,那你看吧。”
屋裏突然變得格外沉默,蘇清晚自然不是真心想看書,但是話已經說出去了,如今也不得不随手拿起一本往書桌旁走去。
“我并不覺得你需要看這本書。”谷叢隐的語氣裏帶着絲笑意。
蘇清晚腳步一頓,下意識的往手裏的書看去,《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幾個大字讓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谷叢隐走過來抽走蘇清晚手裏的書,然後說道:“走吧。”
蘇清晚呼了幾口氣,無奈的說道:“好。”
話是這麽說,但是蘇清晚卻發現谷叢隐并未往外走,依舊站在書架前靜靜的看着自己。
蘇清晚疑惑地問道:“局長,怎麽了?”
谷叢隐的垂眼看着面前的蘇清晚:“張洹之在進入檔案局之前是一名殺手。他殺人沒有原則,給錢就行。”
“他說他進入檔案局十年,那也是新中國成立以後了吧?那個時候還有殺手?”
谷叢隐略一思索後說道:“檔案局是一個獨立于所有時間的時間軸,你與張洹之原本在一條時間線上,在他進入檔案局之後便在檔案局的時間上,與你不再同時。他離開你的那條時間線上時是紀年公元756年。”
蘇清晚思索半晌才點點頭,就像谷叢隐之前說過的,檔案局是游離于三界之外的存在。它俯瞰整條歷史長河,不用遵循所謂的公元紀年。
張洹之所說的十年并不是自己所說的那十年,而是在檔案館裏面的十年。
“洹之在進入檔案局之前和之後,從來沒有人說他像一個溫潤公子。因為他手上沾染的血,永遠都洗不掉。”谷叢隐說到。
蘇清晚抿了抿唇,不想再去辯解什麽。
雖然張洹之在他眼裏确實是一個很和善的人,至少比眼前這個冷漠的檔案局局長好上千百遍。
蘇清晚發覺谷叢隐還在等着自己的回答,便恭敬的說道:“局長教訓的是,是我眼拙不能辨人。”
“沒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谷叢隐看着蘇清晚輕笑一聲:“以後可不要只見過一個人幾面便覺得他好或者壞了。”
蘇清晚不知為何,總感覺他意有所指。不過也并未深究,只是點點頭:“嗯。”
“你涉世未深,生性單純。所以不知人心複雜,也怪不到你頭上。”
蘇清晚聞言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他好歹也是在職場上混得風生水起的人,竟然還能被人說生性單純,他真的感覺到慚愧。
“走吧,去采茶。”
一樓依舊點着幾百根蠟燭,好像永遠不會燃盡一般。初見時呆愣的那只鹦鹉如今也活潑了起來,看到兩人從樓梯上走下來還會扇着翅膀叫:局長好,小蘇好笨。
蘇清晚沒有和一只鳥計較,但是下定決定要偷偷教他說:蘇大哥長命百歲。
谷叢隐腿長,幾步就走到了門口,他伸手拉開緊閉的大門,咯吱一聲仿佛推開了沉寂百年的秘密。
透過門,蘇清晚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光。
谷叢隐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跨過門,消失在白光中。
蘇清晚跟着跨過了門,入目是滿眼的蒼翠之色。腳下是漆黑肥沃的泥土,一座大山就這麽突兀的出現在了蘇清晚面前。
現在的他,一腳在山上,一腳在檔案局。
“還不過來?”
谷叢隐早已經往山上走去,看着蘇清晚并未跟上便開了口。
蘇清晚這才将另一只腳也邁過了門。
身後傳來咯吱聲,蘇清晚轉頭便發現剛剛的白光消失不見,整座山就像是懸浮在空中一樣,山下是一望無際的黑色,頭頂的蔚藍色的天空,他現在正站在山腳下,再往下走幾步就要墜入黑暗。
“檔案局呢?”不是說這裏是“後”山嗎?
谷叢隐等了半天也不見蘇清晚跟上來,他無奈的往回走到他身邊,說道:“帶身份牌了嗎?”
蘇清晚點點頭。
“那你用身份牌往前面碰一下。”
蘇清晚從兜裏掏出身份牌,然後将那塊玄玉往身前一靠,一扇緊閉的門便出現在山腳。
原來要用身份牌才能找到檔案局的門。
“上去吧。”谷叢隐說道。
“好。”
谷叢隐和蘇清晚一前一後的穿梭在漫山的茶樹中,兩人隔着不過半臂的距離。蘇清晚看着頭頂的藍天白雲,突然浮現一個很無厘頭的問題:自己還在地球上嗎?
蘇清晚伸手輕輕拂過茶樹上那一點點嫩芽,青綠色的新葉在他的指尖微微晃動,顯得有些脆弱。
谷叢隐停了下來,看着他的動作輕聲說:“會采茶嗎?”
蘇清晚搖頭,他看過別人采茶,動作利落,雙手同采。
“手心向下,大拇指和食指夾住嫩莖,輕輕朝上一提,就好了。”谷叢隐一邊說着一邊輕輕的提下一顆嫩芽。
青綠色的芽被他夾在指尖,還殘留着生機。
谷叢隐走近他,将他的手腕擡起來,然後将嫩芽放在他的手心。
“下一次詭事的竹簡看了嗎?”谷叢隐突然問。
“看了。”
“這次比較複雜。”
“對。”
竹簡上記載,夏夷國的太子錦,在大婚前日,一時興起入山打獵,随後離奇失蹤。等到他被人尋到時已經是十日之後。第十一日,他身穿婚服自刎于床前。竹簡上缺少的內容正是他始終的這十日所發生的一切。
“你只有成為錦,才能補全檔案。”谷叢隐說着示意蘇清晚握住手,握住嫩芽上殘存的一些生機。
“我成為了錦,行事是不是也要按照他往日的習慣?”蘇清晚問道。
“不用刻意以他為行為基準,所有的一切都有定數。”
“這次我能安全回來嗎?”
“你要有自信,上一次的任務你完成的很好。”
蘇清晚點點頭,拍起馬屁的馬屁:“那是因為局長讓我認識了寂空,多虧了他的幫助我才能安然無恙的回來。”
這句話說的半真半假,兩人都知道這句話摻了多少水分,但是又都裝模作樣的默認了這句話的真實程度。
所以谷叢隐很自然的回到:“這次只怕是不行了,竹簡上記載的人不多,我也猜不到那裏有誰可以幫你,沒辦法把你送到他面前去。”
“局長不是讓我要有自信嗎?我相信沒有別人幫助,我也可以的。”
谷叢隐聞言不再言語,只是轉身仰起頭看着滿山的茶樹,過了許久才說:“那便開始采茶吧。”
蘇清晚也朝遠方望去,谷叢隐應該是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在這後山上的,茶樹長得郁郁蔥蔥。
“再有些花草就好了。”最好是五顏六色的花,再種些楓樹,襯點熱情的紅色,這才是生命該有的多彩。
谷叢隐瞥了眼蘇清晚:“花草有四季輪轉,茶樹萬年長青。我不喜歡生命的更疊。”
“可是花盛放過、草繁密過就夠了。這世上又哪有什麽可以永垂不朽。”蘇清晚說道。
“有。”
“什麽?”蘇清晚看向谷叢隐。
“愛。”短短的一個字,谷叢隐的尾音卻拖得很長,帶出了很多複雜的情緒。
蘇清晚聽到他的話心裏一抖,他從來沒有料想過這種感性的話會從谷叢隐嘴裏說出來,他就像是伫立在高處的一座冰雕,應該是沒有一點人氣的存在,怎麽可以說出愛可以永垂不朽這種令人感覺傻得可愛的話呢?
谷叢隐察覺到蘇清晚的出神,輕咳一聲:“你在想什麽?”
蘇清晚搖搖頭,并未回答,只是按照谷叢隐剛剛教他的方法采起了茶。
他并不覺得和領導讨論情愛觀念是一個合适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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