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東晉風流
陶府後門外隔着一條小道的距離是一條橫穿桐鄉的長河。
河大約有兩丈寬,兩邊種着枝條茂密的垂柳,八月分的季節,綠葉已經開始泛黃,沒了春夏時候的生機盎然模樣。
現在天色已經亮了,路上的人影匆匆,蘇清晚一出門便看到了站在一顆垂柳旁的寂空。帶着暖意的初陽照在他的身上,在他身前投下長長的陰影。
他怎麽在這裏?
“施主。”寂空聽到了身後的動靜,轉身叫住了轉身欲走的蘇清晚。
蘇清晚驚訝的看着寂空:“大師剛剛是在等我?”
日光照在寂空的臉上,讓他的瞳孔變得有些透光,像是玄玉一般流光溢彩,不過他的眼裏無情,只有看透生死的悲憫。
“正是。”寂空往前一步,手中的禪杖立于身前,一雙眼睛無悲無喜的看着蘇清晚,也不知道為什麽,蘇清晚總感覺被他這麽看着自己好像也有了一種要超脫世俗的淡然。
但是不行,他是個俗人,他時時刻刻記着自己要長命百歲。
“大師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竹簡上對寂空的記載并不多,所以他也以為寂空只是一個醬油的角色,現在看來好像并不是這麽一回事,哪有醬油會來主角門口堵人的?
寂空看着面前的男人,黝黑的肌膚,結實的肌肉和醜陋的面容。單看外貌,他好像當真是那個屠夫一般。
不過,僅僅是好像而已。他深知這幅軀體裏面藏着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靈魂,而知曉自己這幅軀殼裏又是怎麽一個靈魂。
寂空微不可聞的搖搖頭:“貧道只是來提醒施主,諸事還需謹慎些的好。”
蘇清晚聽出他語氣裏面的關切,心中疑惑,昨夜他還冷淡疏離,今天怎麽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蘇清晚也沒有過于糾結,微微一笑後說道:“多謝大師挂心,陶家郎君托我幫他買些藥材救他母親,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哪裏需要三思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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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施主便早去早回,幫了他這一遭便回家去吧。”寂空說完便對着蘇清晚微微颔首,然後便轉身離去。
蘇清晚看着他的背影,心裏突然有些惴惴不安。
寂空肯定是知道陶府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麽,雖然他出言提醒了自己,但是卻沒有對陶家伸出援手。
一個連高僧都不想救的人,到底是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
這檔案員可真是不好當。
陶府裏原本因為要舉辦慶祝宴而挂滿了紅色的燈籠,如今突生變故,燈籠并未取下,豔麗的紅色将陶府裏籠罩的陰霾氣息沖淡了些。
蘇清晚懷揣着藥材往陶宥的院子走去,也不知為何,一路上竟然連一個下人也沒看到。等到進了喚風便看到陶宥端坐在院中的石桌旁。
“把藥給阿肆,他知道怎麽做。”陶宥并未看向蘇清晚,只對他擺了擺手。
“好的。”
阿肆一直守在旁邊,聞言趕緊接過了蘇清晚手裏的藥,然後出了院子往廚房走去。
“你回去吧。”陶宥說道。
“哈?”蘇清晚一愣:“郎君不相信我可以收大夫人屋裏的鬼?”
“姨母願意來便讓她來吧...”陶宥停頓半晌繼續說到:“算起來,也是陶府欠她的。”
蘇清晚問道:“郎君的意思是...”
陶宥聞言看向蘇清晚,眼神淩厲而冷漠:“你在打探我的家事?”
“不是!在下只是看郎君心情郁悶,想着與其憋在心裏不如說出來會好些。”
陶宥嘲諷的冷笑一聲:“我不郁悶。我只是感嘆世事無常,人心險惡。”
“人心自古就是最為複雜的。”蘇清晚應和道。
蘇清晚說完,院子裏突然變得很安靜,風聲呼吸聲都被隐匿了起來。
寂靜讓陶宥腦中蕩起本不該回蕩的記憶。
過往掩埋的再好,也是經歷過的事實,如果從未想起,可能只是因為它在等待一個合适的時機。
“我姨母那年初次來府裏探望母親,便再也沒能活着走出陶府。”陶宥突然開口說道,他的語速很慢:“她是個明媚的女子,與我母親懦弱內向的性格大相徑庭。她喜歡帶着我出去玩,吃茶飲酒掏鳥窩。各種各樣的事她都喜歡做。可惜,就在她打算離府的前一天早上,有下人發現她被人一刀斬斷腰腹,只剩下一半的屍體赤裸裸的躺在我常與她去的那顆桃樹下。”
“府裏沒有出面報官查清她是因何而死,被誰所殺嗎?”
陶宥面容嘲諷的看着蘇清晚:“她在陶府慘死。你覺得她會是因何而死,被誰所殺?”
蘇清晚震驚的看着陶宥:“郎君的意思是...是令....”
“有些事,說與不說早就沒有任何區別。”陶宥出言打斷了蘇清晚。
蘇清晚看着面容如常的陶宥,還是不敢相信陶然竟然殺了自己的妻妹。
難怪陶然這麽懼怕鬼神,原來是心中當真有鬼。
“柳三郎,我發現你好像并不似看起來的那般粗鄙無知。”陶宥換了個坐姿,用手撐着下巴,眼睛似笑而非的打量着蘇清晚。
蘇清晚嘿嘿一笑:“郎君哪裏話,我就是一屆粗人。”
“粗人可說不出來人心複雜這種話。”
“我守着那豬肉鋪,常與人打交道,聽說的事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蘇清晚理直氣壯的解釋。
陶宥點點頭,也不知道是真的相信還是敷衍了事。
“既如此,你便回去好好打理你的豬肉鋪去吧。”
蘇清晚撇撇嘴,看來陶宥并沒有那麽好糊弄。
“屋裏可有人?”
突然,緊閉的院門被人輕輕敲了幾下,一道婉轉的聲音響起。
短短五個字,好像黃鹂啼叫,聽得人心情舒暢。
蘇清晚剛想去開門,端坐在石凳上的陶宥猛地站起了身,他的神情短時間內變幻莫測,像是懼又是喜。
蘇清晚還注意到他被衣袖擋住一半的手在微微顫抖。
“郎君,你怎麽了?”蘇清晚問道。
陶宥渾身一抖,擡頭看向蘇清晚:“是我姨母的聲音。”
“...”蘇清晚心裏一驚,他們都心知肚明,他的姨母現在究竟是人還是鬼。
“端澤,你為何不來給姨母開門?”門外的人催促了一聲,聽起來帶着幾分責怪。
端澤應該是陶宥的表字,蘇清晚看到陶宥在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臉上繃緊的肌肉在微微抽動。
“能解決嗎?”陶宥突然問蘇清晚。
蘇清晚很坦誠的搖搖頭:“不能。我只能收七日後的那個。”現在提前上門的這個,不在他的業務範疇以內。
陶宥好像早就料到了蘇清晚會搖頭,也沒有太失望。他正色對着蘇清晚說道:“我起初也只想利用你給我母親買點藥,現在看來,你估計是無法脫身了,我很慚愧。”
陶宥的歉意來的太突然,蘇清晚倒有些無所适從了。他無所謂的擺擺手:“郎君哪裏話,怪我修為淺顯,對付不了那鬼...。”
兩個人說話的功夫,外面的陳氏姨母估計是等得不耐煩了。院門上的門栓突然掉落,門被人從外面緩緩的推開。
蘇清晚和陶宥的身子一僵,都死死地盯着門口。
“郎君,你們怎麽了?”門外的阿肆端着藥壺,驚訝的看着站在石桌旁面面相觑的陶宥和蘇清晚。
蘇清晚和陶宥也很驚訝,原以為院門打開會看到什麽可怕的一幕,誰知道竟然是一臉疑惑的阿肆。
陶宥和蘇清晚對視一眼,眼裏都是訝然,陶宥對着阿肆揮揮手:“沒事,把藥端進屋子,我親自給母親喂藥。”
等到陶宥和阿肆都進了屋,蘇清晚才一個人緩緩的朝着大開的院門走去。
門栓上有兩個不甚清晰的黑色手掌印,骨節很清晰也很纖細,一看就是女子的手。
蘇清晚嘆了口氣,竹簡上缺失的是整整七天的時間,今天才第一天就發生這麽多事,這接下來的日子可怎麽過啊!
“柳三郎。”
蘇清晚的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婉轉而動聽,和剛剛門外的聲音一模一樣,吓得蘇清晚的背脊一僵,半分不敢動彈。
“你轉過頭來看看我。”
這句話帶着幾分挑逗,語氣雖然輕浮但是卻魅惑得很。
蘇清晚的心開始劇烈跳動,他竟然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的開始轉動,眼看着就要與身後的“人”面對面了。
“放肆!”
一道沉穩而冷漠的聲音從天而降,是寂空!
“寂空大師!救命救命!”蘇清晚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只能一邊大喊一邊繼續往後轉動。
“閉上眼睛!”寂空的聲音仿佛貼在蘇清晚的頭頂,他應聲趕緊閉上了眼睛。
随即蘇清晚的肩膀上一沉,是寂空将手放在了他肩頭,帶着一股溫熱的氣息攏在自己周身。
身旁有了大佬,蘇清晚雖然眼前一片漆黑心裏也松了口氣。
“好了,睜開眼吧。”寂空退後一步,與蘇清晚隔得稍微有些遠。
蘇清晚睜眼便只看到寂空,他又往周圍看了看,依舊沒有發現什麽異樣。
“跑了。”寂空知道蘇清晚在找什麽。
“噢。”蘇清晚嘿嘿一笑,往寂空身前湊近了些:“寂空大師怎麽恰好趕來救我?”
寂空聞言,原本看着蘇清晚的眼睛垂下:“恰好路過。”
蘇清晚頓時語塞,他伸手将挽在臂彎間的衣袖放了下來,趁機在心裏盤算着寂空到底要怎樣才可以恰好路過陶府的內院。
“如果施主繼續留在陶府,諸如此類的事情只怕是少不了。”寂空語氣平淡,他只是在講事實闡述給蘇清晚聽。
“我知道。”蘇清晚嘆了口氣:“可是我必須留在陶府才行”。
“貧道知曉了。”寂空用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盯着蘇清晚看了許久,直到蘇清晚以為寂空是不是審美有問題,竟然能對着醜陋的柳三郎出神時,他才緩緩道:“既然無法改變施主的決定,那便只求施主照顧好自己。”
蘇清晚雖然不知道寂空到底是出于什麽目的才對自己如此關心,但是拒絕一個能幫助自己的大佬從來不是蘇清晚會做的事,他善于順勢而為,于是他讨好的說道:“寂空大師,昨夜我便說你我有緣,我現在依舊如此覺得。”
寂空搖搖頭:“貧道也依舊是那般的回答,你是與佛有緣,并不是與我有緣。”
好家夥,救了我還那麽高傲。
“那寂空大師信佛嗎?”
“出家人,自然信佛。佛,乃是貧道心中的無上信仰。”
“我是佛的有緣人,你将佛當做心中信仰,那我們便還是有緣人。”
寂空看着蘇清晚,雖然那張臉有些慘不忍睹,但是眼前的人斂着眸子,含着戲谑的看着自己的樣子,還是讓寂空忍不住輕笑一聲:“謬論。”
“大師既然不信我,那便罷了。”蘇清晚也無意再和眼前的人拉扯,反正他斷定,寂空就自己一次,那便會有第二次。
寂空聞言也不再談論這個話題,他将纏繞在手臂上的一串佛珠遞給蘇清晚:“這個法器可防住鬼魅近身。”
蘇清晚道了聲謝然後接過佛珠,感覺到上面還帶着些溫熱。
“貧僧不便在陶府久留,倘若遇到危急的情況,你可将昨夜求來的護身符點燃,我會立刻趕來。”寂空說完便飛身離去,快得蘇清晚連他的背影都看不清。
蘇清晚低頭打量手中的佛珠,上面油潤光滑,看樣子是寂空常年帶在身上的。
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疏離的說和自己無緣,又費心保護自己。
“呆愣的站在門口做什麽?”陶宥喂完藥一出來便看到蘇清晚一個人傻站在門口,明明是粗俗不堪的屠夫,臉上的神情卻格外深沉,讓陶宥一時間仿佛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人。
蘇清晚回神,不動聲色的将佛珠藏在衣袖裏。
“郎君,你過來看看,門栓上有手印。”
陶宥聞言趕緊朝着蘇清晚走來,在看到那個黑色手印的時候,他的神情變得很凝重。
“看來,報應快到了。”陶宥耷拉着肩膀往石凳走去。
“陳姨母在大夫人屋裏的時候對我們明明沒有敵意,又為何追到這裏?”
蘇清晚很納悶,倘若陳姨母一開始便想要報複陶家,明明早就可以動手了,又為何讓他們好端端的回喚風院。
陶宥仿佛并未聽到蘇清晚的話,他自顧的将衣襟撫平,然後緩緩開口:“柳三郎,其實我心裏藏着一個秘密。”
蘇清晚聞言眼皮一跳,靜靜地等着陶宥繼續說。
“從我懂事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有我逃不掉的命運。不對,是宿命。”陶宥輕呵一聲:“整個陶府都逃不掉。陶府的每一寸泥土下面都掩埋着不為人知的污穢。他們總說我母親懦弱,其實不然,她不過是和我一樣,早就預知到了已定的未來,所以不願再計較任何事。”
“你還記得我和你說的我姨母的死嗎?”陶宥看向蘇清晚。
蘇清晚點點頭:“記得。”
“其實,陶府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事實如何。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去問為什麽,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郎君的意思是?”
“陶府的每一個人,都罪孽深重。”陶宥痛苦的閉上眼睛,沉重的嘆了口氣:“我曾親眼所見,他們歡聚一堂,将那些孤兒幼女放在熱鍋中烹制分食。”
“他們竟然這麽變态?”蘇清晚不可置信的睜大雙眼,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人?
“變态?”陶宥仰頭看着頭頂晴空,冷哼一聲:“這對他們來說早就習以為常。”
“他們難道不怕嗎?那可是一條條人命啊!”
“如今亂世,人命賤如蝼蟻。”
蘇清晚沉默了,如今的社會,當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們如今來尋仇報複,我也落得解脫。”陶宥說完帶着歉意的看向蘇清晚:“你趕緊離開陶府吧。冤有頭債有主,他們也不會亂殺無辜。”
蘇清晚怎麽可能走,結局他早就知道了,他現在只能硬着頭皮上才能知道經過到底如何。
“不行,我既然許諾了郎君七日後後收服惡鬼,就絕對不會臨陣脫逃。”
陶宥聞言臉色的神情有了些動容,他抿着唇說:“不必了。既是報應,便受着吧。”陶宥說完便擺了擺手往屋裏走去,沒有再理會蘇清晚。
蘇清晚無奈的坐在石凳上,他盯着自己關節凸出的雙手,心裏斟酌着要如何說服陶宥留下自己。
“咚!——咚!咚!”
突然,蘇清晚清晰的聽到有人在院門外打更。一慢兩快,是三更!都說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
三更聲響,就是在提醒人,鬼要來了。
果然,還不待蘇清晚起身,原本豔陽高照的天上突然黑雲籠罩,一輪圓月高挂在頭頂,瞬間從午時三刻變成了半夜三更!
心知大事不好的蘇清晚趕緊起身朝着陶宥的屋子跑去,屋裏的陶宥也發現了異樣,他一打開便與蘇清晚撞了個照面。
“出事了!”陶宥和蘇清晚異口同聲,兩人的臉上都驚恐未定。
雖然兩個人都知道肯定會有大事發生,但是卻從未料到會來得這麽快。
特別是蘇清晚,明明現在還是八月十五,竹簡上殘留的結局說的是八月廿十三那日,寂空大師推開陶府大門,才驚覺府裏的陶氏一衆全部慘死,無一幸免!
“你快走!”陶宥回神便一把拽住蘇清晚的手腕,想要将他往外拖。
他是個貴公子,柳三郎是個屠夫,兩人雖然身高相似,但是體形确實相去甚遠。蘇清晚一把掙脫他的束縛:“看來我柳氏三郎命中有此一劫,何必逃!”
說完蘇清晚還挺了挺胸,一副視死如歸的慷慨模樣。
陶宥沉默的看了蘇清晚良久,最後無奈的擺手:“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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