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夏鳶,我沒事
東門附近有個咖啡廳, 小小一間,裝修清新,氛圍小資。
Z大的女生們很喜歡約着小姐妹到這裏來點杯喝的, 聊聊天,有時可以坐一下午。
夏鳶知道這個地方,卻從沒來過。
付一偉明明沒來過幾次,卻像是很熟悉這裏的地形,徑直帶着她到了店裏, 點了一杯咖啡。
盡管付一偉再三強調他來請客,但夏鳶還是堅持只要了一杯白水。
兩人守着各自的杯子, 一直坐到窗外滿眼霓虹,付一偉才嘆出一口長氣, 端起面前冷掉的咖啡一飲而盡。
“周野他不讓我告訴你。”
夏鳶毫無意外地聽見他如此說,連眼睛都沒有眨,安靜地等着付一偉繼續。
“但我真的是忍不了了!”付一偉将空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擱,白瓷的杯子發出一聲脆弱的嗚咽, 周圍有人看了過來。
“你應該也知道周野的家境,他*媽八百年前就跑了,有個爹不如沒有, 賭博欠了一屁股債,還沒還清就被打死了,就剩一個油盡燈枯的爺爺。”
“這些年周野帶着他爺爺換了好幾個地方,偏偏那些讨債的像是在他們身上裝了跟蹤器, 他們搬到哪,那些人就能找到哪。周野沒有辦法,小小年紀就開始打工還債。他真的已經挺努力了,可那幾十萬哪裏是這麽容易就還得上的?”
付一偉是真不明白老天爺怎麽這麽不公平, 周野明明這麽努力在過活,竟然還是不放過他。
他眉頭深鎖,攥緊的拳頭隐隐發着抖,“前兩天老板在場子裏辦活動,來了不少人。那群讨債鬼好死不死也來了,周野被他們給打了,現在還在家裏躺着。”
他話音一落,夏鳶心尖倏地一緊,手中玻璃杯裏的水蕩了出來,“你說什麽?”
周野自從跟付一偉去了省城,一直都很吃得開。
他外形好,會來事,除了唱歌,還帶着在場子裏做酒水銷售,業績一直很好。
老板看重他,不僅答應一周給他結一次賬,提成還比別人高兩個點。
假期最後一天,場子裏人很多,周野收成比往天都豐厚,他跟平時一樣在臺上唱了兩個小時歌就下來繼續賣酒,哪曉得突然有人點名要周野端酒過去。
“他在場子裏唱歌,是不露真名的。”但那些人一來就點着周野的名字要他過去。
當時場子裏人太多,付一偉也在吧臺後邊忙得團團轉,沒太在意叫周野過去的是誰,一直到那邊掀了桌子椅子,他聞聲趕過去一看,混亂之中,周野握着酒瓶,滿身戾氣,對方被砸破了腦袋,倆人腳底的地面上酒水、血水混成一灘,對面正叫嚣着要周野好看。
付一偉趕忙叫人過來打圓場,後來還是老板出面,給人送到醫院,賠了點錢。
怕那些人再找回來尋仇,老板便讓周野回去休息兩天,暫時別來上班了。
夏鳶聽到這裏,一雙水眸裏又急又怕:“後來呢?”
“後來我就陪周野回了梧桐鎮,本想着歇一天看看他爺爺就過來找你的,哪曉得那群王八蛋竟然跟到了梧桐鎮。昨兒晚上周野出去買夜宵,我等到後半夜他都沒回,跑出去一找才……”付一偉話到這裏,看了一眼夏鳶的表情,忽然停住了。
“才怎麽樣?”他突然的停頓讓夏鳶心裏梗了一團什麽,她其實已經知道結局了,卻還是急切地盯着他:“他傷得重不重?”
付一偉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一時不知該怎麽描述當時的慘狀,他皺了皺眉頭,只說:“反正我給他送到了醫院,醫生讓他住院,他死活不肯,這會兒正在家裏躺着呢。”
“他跟你約好了今天要來找你,但現在來不了了,就讓我替他來。”周野傷成那個鬼樣子,付一偉本來是想留在那邊照顧他的,哪知道他硬是要付一偉連夜到Z城來給夏鳶送東西。
走之前他一再囑咐絕對絕對不能讓夏鳶知道他現在的情況。
來的路上,付一偉反複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誓死也要保守周野的隐私到底,誰曉得夏鳶一開始什麽都不問,後來才問了他個措手不及。
對着那雙通透幹淨的眼睛,他是真沒法撒謊。反正無論他說什麽,都會被夏鳶一眼洞穿。
付一偉是真難:“周野再三叮囑我不能告訴你這事兒,可他也不想想,你是這麽容易就能被糊弄過去的人麽?”
盡管付一偉已經盡量避開了重點,但夏鳶還是從他方才閃躲的眼神與此時不忍的表情中分辨出周野的傷勢一定不輕。
否則今天坐在這裏的應該是周野自己。
夏鳶的心一沉再沉,腦子裏一團亂麻,她焦急地問付一偉:“他現在在哪?”
“在梧桐鎮呗。”付一偉說:“一會兒我就回去了,他現在還離不開人。他晚上你打電話的時候,你千萬別說我把這事告訴你了。”
“他能打電話?”夏鳶問。
“能啊,他斷的是肋骨又不是嗓子。”付一偉話一出口,登時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他張着嘴觀察夏鳶的表情,深怕她一着急就要哭。
還好夏鳶只是皺緊了眉頭,沒有要哭的意思。
付一偉松了口氣,想,夏鳶還算堅強。
他跟她說:“反正這事兒你知道了就當不知道,周野瞞着你也是怕你擔心,你理解理解他,他也不容易。”
夏鳶怎麽會不知道他的用意,她垂下眼去,眼睫輕輕顫動。
半晌,夏鳶擡起眼說:“辛苦你跑這一趟了,你還要上班吧?麻煩你再照顧他兩天,周末我就回去。”
付一偉一驚:“什麽,你要回去?!”
付一偉走了。
Z城跟梧桐鎮隔了八個小時的車程,他現在回去,後半夜才能到。
他臨走的時候跟夏鳶說:“我覺得你還是別回去了,你放心,我能照顧好他。”
夏鳶很感激他這時候能陪在周野身邊,她勉力撐起唇角對他笑了一下,“付一偉,謝謝你。”
她似是而非的回答又軟又硬,付一偉曉得這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只能随她去了。
送走付一偉,夏鳶回了寝室。
剛搬上來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整理,都還堆在地上。
正好其他人都不在寝室,夏鳶兀自蹲在地上清理。
被褥、毛衣、圍巾、手套,過冬用的東西白家都給她備齊了。
厚厚的棉花褥子,一看就是白姨手工彈的,毛衣也是手織的,圍巾和手套上面還挂着吊牌。
夏鳶想到自己來這兒一個多月了,還連個電話都沒給他們打過,心裏突然酸酸的。
她将東西都分類放好,往櫃子裏塞被褥的時候,裏頭突然掉下來一個信封。
牛皮紙的,裏面裝了三千塊錢。
打開信封之前夏鳶就已經知道這裏裝了什麽,但看見那些錢,她還是忍不住掉了眼淚。
夏鳶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盡管她遇到過許多挫折和困難,身邊總有人在愛着她,關心着她。
可是周野呢。
他給她買的羽絨服是長款的,淺淺的綠,長度到她小腿。
夏鳶抱着羽絨服,把臉埋在衣服裏,一遍一遍地想起周野。
現在才十月,他就已經為她想到了冬天的事情。
他想讓她暖和一點,再暖和一點。
可是周野,誰又能溫暖你呢?
晚上,夏鳶到天臺上給白家父母回了電話。
白姨驚喜的不得了,還沒說兩句就哭了,白叔還是不茍言笑,即便說着關心的話,語氣也總是硬邦邦的。
白麗麗不在家,否則她肯定也要抱着電話跟夏鳶說上個把小時。
夏鳶聽着他們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心裏一時暖和得無以複加。
白姨心疼她的長途電話費,說了兩句就要挂電話。
他們的電話剛剛切斷,周野就打進來了。
他不知道用的是誰的電話,來電顯示是陌生的號碼,但看見那串數字的當下,夏鳶便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串數字背後,是他。
按下接通,周野若無其事的慵懶聲調傳到耳邊,夏鳶眼中的淚便不受控制地飙了出來。
“跟誰打電話呢,聊這麽久。”
要不是付一偉跟她說了周野的情況,夏鳶只聽他與平時如出一轍的聲調,根本不會想到他此時到底是怎樣的狀況。
夏鳶緊緊捂着嘴,不敢讓自己哭出聲來讓他聽見。
半晌沒聽見她回話,周野低聲問:“怎麽不說話。”
他猜測着,“生我氣啦?”
夏鳶仍不說話。
周野耐着性子解釋:“我不是故意爽約的,臨時有事,下次……”
“什麽事?”夏鳶帶着哭腔開口。
夏鳶不懂,他怎麽能這樣若無其事,他怎麽能這樣雲淡風輕,難道受傷的不是他,受罪的不是他?
許是沒想到夏鳶會哭,電話那頭一頓,周野的聲音變得愈發溫柔:“哭了?”
“你說,你有什麽事不能過來,有什麽事不能先跟我說,為什麽要讓別人來告訴我?”夏鳶從沒這樣和人大聲說過話,可她實在不知道怎麽隐藏自己的情緒。
他不想讓她擔心,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混淆周野的視聽。
周野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麽大,語氣有一瞬間的亂,但随即便恢複如常:“夏鳶……是我不好,你別哭。”
夏鳶咬着唇,她蹲在牆角,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在她腳尖的空地,很快就暈開了一團水漬,她努力地想要平複自己的情緒,但一想到付一偉今天說起那些話時的神情,她便克制不住地想要哭。
她想象不到周野現在是在用怎樣的表情跟她說這些話。
她反常的太過明顯,明顯到周野只要稍微冷靜一下就發現了不對勁。
天臺上的風很大,像是要下雨。
大風混合着風雨欲來的潮濕腥氣,呼啦呼啦地灌進聽筒,周野的也心便也像是被染濕了一般。
兩人之間出現了一段持續大約一分鐘的沉默的空白。
再開口的時候,周野的聲音仍然很穩。
夏鳶的心卻更痛。
“夏鳶,我沒事。”
付一偉到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了,他累得不行,本打算倒頭就睡,誰曾想一推門,周野就坐在床邊抽煙。
屋子裏沒有開燈,從窗子外落進來的月光慘慘淡淡的,床邊的周野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要不是他手中跳動的火光,付一偉還沒發現他。
“吓!”陡然在黑暗中看見了個人影,付一偉吓了一跳,“你怎麽還沒睡?!”他關上門走進來,正要伸手去開燈,剛碰到開關,便聽見周野出聲道:
“別開燈。刺眼睛。”
付一偉動作一頓,下意識轉眼,月光将周野下邊半張臉映得慘白慘白,他唇角處的紅腫似乎比他早晨離開時還要更嚴重一些。
付一偉皺了下眉,縮回手去,“還不睡,給我等門兒呢?”
止痛藥的勁兒已經過去了,周野這會兒拿着煙的手都有些發抖。
他将煙灰撣在地上,沒回答他的問題,直截了當問:“你跟她說什麽了。”
付一偉一愣,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麽,登時愁眉苦臉地蹲了下去:“我就說我頂不住,你非讓我瞞。你真是沒見到她看我那眼神,我天!我覺得我什麽都不用說她就已經全都明白了好嗎!”
不用他說,周野就能想象得到夏鳶的那種眼神。
幹淨,清透,明明白白映着你,叫你所有的僞裝都變得不堪一擊。
他吸了口煙,眸光沉了下去,頓了一會兒,又問:“她說什麽了?”
付一偉老實答:“倒沒說什麽,哦,她說她過兩天就過來。”
周野手一抖,煙頭掉了。
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地上彈了一下,滅了。
付一偉說:“我覺着她反應還算冷靜,起碼沒哭。而且老餘給我打電話了,讓我過兩天就回去,你這兒又離不開人,她回來不是也正好麽。”
他說着,擡眼去看周野的表情。
周野在床邊,屋子裏的黑暗恰恰好好罩在了他脖子以上,月光把他半邊身體照的冷冷清清,詭異非常。
安靜了幾秒,周野突然動作僵硬地脫了鞋躺回床上,低低地說了句:“知道了。”
付一偉也不知道他這是在怪他多嘴還是不怪,總歸他是把這事辦砸了。
他看了眼周野平靜的身影,懊惱地撓了撓頭。
周末,夏鳶起了大早。
她托餘芳給自己請了假,到周二。
想了想,她又補了一句:“如果我周二還沒回來的話,就直接幫我請一個星期吧。”
“這麽長時間?”餘芳見她臉色不太好看,問她:“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夏鳶眼色暗了下去,沒有回答。
從Z大到客運站,坐公交要将近一個小時,夏鳶怕錯過第一班車,咬牙在校門口攔了出租。
這仍然是她頭一回自己去客運站。
開學那時候,走有白家送,到有周野接。
他們總是把她保護得很好,好到夏鳶覺得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堅強勇敢。
她簡直脆弱得不堪一擊。
車站裏都是陌生的面孔,所有交談與喧嚣都好像與夏鳶無關。
她安靜地買票,安靜地上車,安靜地選了個靠窗邊的位置。
八個多小時的車程,她連一下眼都沒合過。
一路看着窗外的風景從繁華到寧靜,從滿眼重複的陌生到終于有了熟悉的田埂。
與上次經過這條路時的心情完全不一樣,她沒有忐忑不安,沒有空虛茫然,這一次,她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又有誰在等她。
回到了熟悉的家鄉,夏鳶還來不及懷念過去,便直奔着鎮中心的步行街而去。
這裏還是老樣子,白天的時候冷冷清清,到了傍晚才開始熱鬧起來。
這個時候,路邊已經開始有攤販陸陸續續出攤了。
經過那家砂鍋煲的時候,夏鳶想了想,打包了兩份砂鍋煲。
沒想到老板還認識她。
“細女好久沒來啦,你男朋友吶?也好久沒看見他耶。”
他說周野,夏鳶一頓。“他最近……在忙。”
老板動作利索地給她打包了兩碗熱氣騰騰的砂鍋煲,其中一份少放調料的,還被他系了個紅色的塑料繩用作區分。
夏鳶感激不已。“謝謝老板!”
“不客氣,下回再來。”
在見到周野之前,夏鳶想過周野傷勢不輕,應該吃些清淡的,她特意讓老板少放了調味料,可又怕周野覺得寡淡不喜歡,她特地拐去商店裏買了些小鹹菜。
夏鳶都想好了,就算他撒嬌耍賴,也不可以多吃,只能吃一點點調和味道。
她想到了一切,卻獨獨沒有想到,周野此時的情況與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周野還住在那間小平房裏,夏鳶遠遠看見那小小一間,心下不知什麽感覺。
付一偉還沒走,他等着夏鳶來了才回省城。
兩個大男人在屋子裏百無聊賴,正在玩牌。
夏鳶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付一偉在大叫:“周野你個王八蛋!你又算我的牌!”
夏鳶腳步一頓,心下松了一口氣。
還能玩牌,狀況應該不會太差。
她在門口調整了一下表情,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推門進去。
門一開,床邊的兩個人便都望過來了。
夏鳶站在門口,背着雙肩包,略顯呆滞的眼神幼稚的像個剛放學回家的小學生。
她先看見床邊的付一偉,然後是床上的周野,她已經想好了打招呼的臺詞,但在看見周野的那一瞬間,她心尖猛地一縮,喉頭登時像吞了一把沙子,幹澀,生疼。
周野斜靠在床頭,身下墊了兩個枕頭,他歪着脖子,額角那塊巴掌大的紗布不知道什麽時候換的,滲出來的血跡已經成了褐色;右眼下一片可怕的烏青;唇邊散開的一大塊淤血蔓延到了下颌。
看見夏鳶,周野咧了咧嘴,想笑,卻牽動了傷口,痛覺引得他不自覺地眯了眯眼。
“夏鳶。”
夏鳶眼眶一熱。
淚珠毫無預兆地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