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以後你就跟着我
第二天夏鳶醒來的時候,屋子裏只有她一個人。
周野已經出門了。
竹床被他還回去了,竈臺上兩只搪瓷碗也都洗幹淨了,夏鳶的背包安靜地躺在牆角的小凳上,整個屋子裏只有電風扇還在盡心地工作。
認清自己還在周野家裏,夏鳶登時清醒過來。
她飛快地起床,将床鋪都整理歸位,又到屋外洗了臉。等把自己收拾妥當後,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等着周野回來,還是直接離開。
他收留她過夜,于情于理都應該跟他道聲謝謝。
只是不知道他出去了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正想着,屋外有人敲門。
主人不在,夏鳶猶豫着要不要開門,但聽門外似乎是昨晚那個張嬸的聲音。
“細女起來了沒哇?”
夏鳶忙跑去開門。
昨天太晚,夜色深得看不清人的長相,張嬸只曉得夏鳶說話聲音小小的,模樣不差,沒想到白天一看,小姑娘竟長得這麽漂亮,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叫人看着就覺得舒服。
門一打開,張嬸頓時便笑眯了眼:“喲,你起來啦。”
“啊,張嬸早。”夏鳶見張嬸端着面碗,頓了一下:“您這是?”
“哦,他早上去看他爺爺了,讓我給你送點早餐。”張嬸說着就進了屋,全然沒把自己當外人的樣子,“你瞧,我們早上也吃不着什麽好的,下了點面條,委屈你跟我們吃一樣的啦。”
夏鳶一愣:“他?”
張嬸将面碗放在竈臺,見床上收拾得還算幹淨,愈發滿意。
“周野嘛。”她坐在周野當桌子的小凳上,說:“他是真惦記你,出門前還不忘讓我給你送早點。你吃完就趕緊回去吧,他估計到下午才會回來。”
夏鳶聞言,臉上開始發燒,難為情地幹笑一聲,岔開話題問張嬸:“他…還有個爺爺?”她沒聽周野提起過。
“周野還沒跟你說吧?”張嬸一看就是個熱心快腸的人,見夏鳶茫茫然的樣子,忍不住就要跟她多說兩句,“他有個爺爺,在下邊村裏。這些年都靠政府的救濟金過活,周野每個月也給寄點錢回去。”
夏鳶沒想到張嬸了解得這麽詳細,一時愣住,“這樣啊。”
張嬸見她還傻傻站在門口,忙招手道:“你這傻孩子站着幹什麽,趕緊吃面啊。面涼了可就坨了。”
“哦、好。”
夏鳶被安排在床邊吃面。
張嬸見她模樣好看,性子更是安靜乖巧,真是打從心眼裏喜歡。
她一邊吃面,張嬸一邊笑眯眯地問:“你跟周野認識多久啦?”
夏鳶記不清具體日子,含混答:“不多久,個把月。”
“哦,那是不久。”張嬸撇撇嘴,轉而又道:“不過也沒關系,往後日子長着哩。你別看周野現在窮得像鬼,但他會賺錢着呢。我們都覺得他今後指定有出息,你跟着他啊,肯定吃不了虧。”
夏鳶聞言有些尴尬,張嬸好像是誤會了什麽,她試圖解釋:“那個,其實我們不是……”
“你別看周野長了那樣一張招人的臉,其實啊,身世坎坷着呢。”
夏鳶話音一頓。
“他從小就沒有媽,爹又是個酒鬼,欠一屁股債不知道還,被人活生生打死不說,還害得周野十幾歲就辍了學,帶着他爺爺逃難似的搬到我們這兒。得虧周野個人腦子靈光,會賺錢,這才沒讓他們爺孫倆被餓死。”
“這些年他每天起早貪黑,說起來掙了不老少,其實多半都拿去給他爹還債了。剩餘那些,也是先緊着他爺爺那頭用,他自己吃多少苦倒是都不吭聲。”
張嬸的表情沒再如一開始放松自在,說到後來,她忍不住長嘆一聲:“唉,都是苦命的孩子。”
夏鳶聽她說起這些,抱着碗,忘了動作。
張嬸嘆完氣,轉眼見夏鳶盯着面條發呆,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說多了,趕忙打住,起身往屋外退:“嗐,你瞧我這一說起話來都不知道停,我家裏還坐着水呢。你先吃,我回去看水了。你吃完就把碗放屋裏,等周野回來還給我就成。”
張嬸走了。
夏鳶還在發呆。
‘你放心掙你的生活費。’
‘其他一切有我。’
……
周野這個人,總是好像什麽都會,什麽都懂,昨夜夏鳶看着他為自己泡面的背影還在想,他偶爾佝偻着肩背,看起來有些懶怠,但其實他是很可靠的人。
但現在夏鳶才曉得,他原來不是懶,只是肩上的擔子太多,又太重。
她捧着面碗,良久未曾動作。
周野的爺爺八十多歲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從前周野也帶他去過醫院,醫生也沒什麽辦法,只跟他說油盡燈枯,自然衰敗,沒得改了。叮囑他有空多陪陪老爺子,說不準哪天見的就是最後一面了。
這次回去老爺子也還是老毛病,身上不舒服,但又說不出哪裏不舒服。
周野在家裏陪老爺子吃了兩頓飯,老爺子精神看起來好了許多。
鄰家的阿婆讓他沒事多回來一點,老爺子也就看見他的時候狀态能好一些。
周野應了。
臨走的時候,老爺子拉着周野的手,渾濁的雙眼中泛着淚花。
他緊緊握着周野,說不出話,就只是這樣哀切又絕望地看着他。
阿婆說他是舍不得周野。
但周野知道他想說什麽。
他拍拍老爺子的後背,用稀松平常的語氣說:“你放心,我肯定在你死之前把錢還完。”
聽了這話,老爺子總算肯松手放他走。
醫生和阿婆說得都沒錯,老爺子活一天少一天,爺孫倆見的每一面都彌足珍貴。
但他們不知道,如果完不成老爺子的心願,周野就是天天在他床前端屎端尿,他也不會真的高興。
從下面回來,已經五點多了。
周野面上有難得一見的疲憊。
他推門進家,推不開。
門鎖着。
周野眉間輕皺。
他明明記得早上走得時候沒鎖門。
應該是夏鳶。
得虧他帶了鑰匙。
周野開門進去,剛邁出一步,又陡然停下——
眼前不到五個平米的空間裏,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
竈臺上的水壺被洗得發亮,不注意看根本分不出這就是原來那個;
他走前洗好放臺面上的瓷碗已經被收進櫃子裏了,原本放碗的地方多了一袋子方便面;
屋子裏唯二的兩張凳子都被人仔細地擦拭過,顏色還是原來的顏色,但就是讓人覺得像是換了新漆似的;
床上的被單枕頭疊的規規整整,電風扇被挪到了床尾,電源線被拔掉擱置在一邊;
地上他喝過的空玻璃瓶全部不見了,變成了幾張紙幣和幾枚硬幣放在凳子上。
——這個屋子裏的一切分明就是原來的一切。
但落在周野眼前,每一件物事面前都好像晃過了夏鳶的影子。
“喲,你回來啦!怎麽不進屋啊?”
屋外的張嬸買菜剛回來,路過門口見周野呆站着不動,過去一瞧,立刻開始不住地贊夏鳶:“欸,不是我說啊,你那個小女朋友真是找對了哦。人家早上起來,一直給你這屋打掃到中午才走。”
周野回眸,“她中午才走?”
“可不。”張嬸說:“我都跟她說啦你中午不回來,她說沒事,她給你把這屋收拾一下再走。哦對了,她讓我跟你說她今天不出攤了,讓你別去車站等她。”
她昨天才說要掙生活費,今天就不出攤了?
周野眼中有短暫地疑惑,很快便被掩去。
他對張嬸道了聲謝:“給嬸兒添麻煩了。”
“嗐,這有什麽麻煩的!倒是你哦,好不容易找到個這麽乖的細女,不嫌棄你肯跟着你,還幫你做這做那,你可得對人家好一點哦。”張嬸叮囑。
周野挑眉,黑眸裏轉眼之間又挂上了些痞氣,“怎麽啦,我長這麽帥,她有什麽好嫌棄我的啊。你才跟她見幾面啊,就這麽幫着她說話。”
他這話酸得人牙齒都要倒了,張嬸皺着臉,見鬼似的瞪着他:“要死!人要對自己有自知之明的好不?你也就這張嘴皮子利索點,還長得帥哩!羞死人哦!等下次見到夏鳶啊,我非得跟她好好說說,讓她不要被你騙了。”
周野轉身進了屋裏,欠扁的聲音慢悠悠傳出來:“那下次你水管壞了別讓我給你修,找夏鳶修吧。”
張嬸被他氣得在門口跺腳:“死細仔!”
屋內,周野癱在床上,風扇在他身邊呼呼吹着涼風。
他捂着眼睛。
笑意從唇邊溢出來。
傻子。
夏鳶說不出攤是騙人的。
以至于在車站看見周野的時候,她在車上足足愣了半晌。
小巴車門開了半天,夏鳶站在門口,像是要下車,又半天不動。
司機回頭來催:“你下不下啊?”
夏鳶愣愣回過神來:“啊…下、下。”
她話音剛落,手上忽然一輕。
剛才還在車站欄杆後的周野忽然就到了眼前,他一手接過夏鳶手裏的大包小包,一手拽着夏鳶的手腕,拉着她下了車來。
小巴車關上門,很快開走。
夏鳶呆呆望着周野,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你、你……”
“我什麽我。”夏鳶站在馬路上,周野将她拉到路牙上來,語氣不鹹不淡地教訓她:“行啊你,才幾歲就學會撒謊騙人了。”
夏鳶一頓,想解釋:“不是、我不是……我是聽張嬸說你今天有事,然後我怕你太累,所以我……”
她語速很快,看得出着急,但越急越說不利索。
周野憋了一會兒,到底是憋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傻得很。”
看他笑,夏鳶更是一頭霧水。“你,你沒生氣……啊?”
“我生氣,我怎麽不氣。”周野說着,拽着夏鳶繞到車站背後的人行道上,“我問你,誰讓你自作主張把我攢的瓶子都給還了?”
夏鳶沒想到他說起這事兒,“啊,我看那些瓶子都堆在牆邊,以為是你不要的……你還要用的嗎?”
“我準備攢到十塊再去還的,現在只有七塊五。”周野理直氣壯。
夏鳶着實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愛好,“對不起,我不知道。要不……”
她正想說要不她再給他買些飲料。
周野忽然停了下來。
夏鳶跟着停下來。
“……周野?”
才六點多,太陽還未完全下山。
天空很高,雲層在天邊被染出了绮麗的色彩。
橙紅深紫,晚風吹着它們在天邊浮來浮去,夢幻一般的光景美得叫人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周野比夏鳶高出不少,他看她的時候眼睫微微垂着,黝黑的雙眸像被水洗過,亮得不可思議。
他定定注視着夏鳶。
“你沒做錯什麽,道什麽歉。”
夏鳶被他突然鄭重的眼神盯得心跳亂了套,餘光裏的世界好像全都慢了下來。
慢得只有周野,他牢牢抓着她的手腕,掌心熾熱,灼人,可夏鳶不覺得難受。
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血管在他掌心裏跳動,速度飛快。
“夏鳶,我這人沒什麽優點,就一點,我說過的話,絕不反悔。”
“把你腦子裏那些替周野着想的想法都扔掉,我說了陪你,就不會食言。別讓我做言而無信的人,懂麽。”
夏鳶不懂。
她望着周野,被他抓住的地方像是要燒起來了,腦子裏一時什麽也不剩下,只有心跳瘋狂地在耳邊吵鬧。
周野說:“以後你就跟着我。”
“有我在,誰也別想欺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