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蔣鋒之死
第66章 蔣鋒之死
(六十六)
蔣鋒死了。
來得有些猝不及防。
然而那天并沒有人哭天搶地,包括秦燼都是一句話沒說,因為心裏希冀着救護車是萬能的,上去一趟再下來人大約就可以活了。
然而并沒有。蔣鋒死了。
惡靈演藝公司一幹人并沒有被邀請上救護車,所以納蘭德性是在電話裏聽到蔣鋒死訊的。
死亡原因有些叫人哭笑不得,又不免唏噓。
早前我們介紹過蔣鋒的官二代出身,以及他後天的廣交人脈。那麽優勢這個時候就體現出來了——他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了一些管制藥品,兩種注射劑,一種是腎上腺素,一種是苯巴比/妥鈉。腎上腺素的用途衆所周知,強心、提高機體興奮性、擴張血管、松弛支氣管平滑肌等,簡言之就是迅速讓人生龍活虎,當然副作用也有可能要人命;而苯巴比/妥鈉,是中樞麻醉藥品巴比妥類中的一種,大劑量可用于……安樂死。
我國不是安樂死合法化國家,然而有錢總有渠道搞來這些,并能掩人耳目。
其實蔣鋒的身體早就不行了,前段日子真的是到了茍延殘喘的地步,如果不是早晨私下注射了過量腎上腺素,恐怕《一棹天涯》的首映也趕不上了。沒有人想過他會用這樣的激進方法逼自己走下病床,所有人都只敢慶幸而不敢往深裏猜測,盡管他病情惡化是早就寫在紙上的事實。就連納蘭德性這樣的外人,心裏也掂量着再差也不過就是回光返照,那他起碼還能活幾天。
他嘴上一直在刻薄地嘲笑《一棹天涯》,事實上,沒有人知道他心裏有多渴望看到它上映。對過去時光有多眷戀,對這故事就有多期待,盡管那悲傷的結局早已爛熟于心。
然而他執意要活到這一天不僅僅是為了看到《一棹天涯》,其實還籌備了一場盛大的求婚。一月一日這一天,跟妻子的離婚手續就全部辦妥了,國外請來的牧師也會到了,還有派人去他與秦燼曾經就讀的大學圖書館外海棠林裏找的那兩只戒指也就送來了,一切都準備好了,他會在《一棹天涯》落幕時,鄭重地問一句:“阿燼,當年你轉身逃避的問題,今天能不能給我一個答案?”
他回答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他都欣然接受。然後就得意地告訴他,你這回說什麽也沒有用了,因為你瞧,我已經大張旗鼓向全天下宣布“你和我有一腿”了。
觀衆也在,媒體也在。
然而真的到了這一天,他終于還是把一切都搞砸了。立在角落裏的花籃被驚恐的觀衆踏翻,鮮豔的花瓣不知從哪裏被掀起,紛紛揚揚落在蔣鋒安詳熟睡的臉上;精心打理過的西裝,被自己并不很舒展的睡姿擠出了褶子;毛線帽子也歪斜,露出他已經沒有頭發的腦袋。
序幕到這時還沒有放完,影院裏有史以來第一次完整地播放了片尾曲,安冬趕錄的《不負此生》,卻沒有人聽。片尾有彩蛋,是秦燼老早以前做好的,很俗氣,但足夠煽情,就是他和蔣鋒大學以來的各種合影,從青澀到成熟,從隊服到西裝,從勾肩搭背咧嘴大笑到面對鏡頭貌合神離……媽的足足放了十分鐘,秦燼突然恨死自己為什麽要做這麽長,害得最後那一行字總也出不來。
最後人都走空了,大銀幕上才姍姍來遲一句表白——獻給我此生摯愛。
蔣鋒是看不到了。最後離場的納蘭德性卻看到了。
蔣鋒的死因診斷是“苯巴比/妥鈉靜脈注射過量”。
他之所以準備苯巴比/妥鈉,是想自己死得體面。身體每況愈下,實在不想讓親人們每天守着自己這個被病痛折磨得卑微可憐的廢物了。所以想着,等到看完心心念念的《一棹天涯》,等到了卻了心裏最後的放不下,就擇個良辰吉日,支開秦燼,支開所有人,自己給自己注射藥物,然後閉上眼,等待差不多幾秒到十五秒,一切就安靜地結束了。但不是在這一天、這一個地點、這個人面前。這是個失誤。
全是一場夢的錯。
——影片放到一半的時候,蔣鋒突然感到困乏。然而不可以,等下還有個求婚,需要他擔當主角。所以攥着秦燼的手,靠在座位裏小睡了一會兒。
他以為攥緊的東西就跑不了了。然而睡着的人哪裏還有知覺。秦燼接到一通電話,立馬起身往門外走去。
而蔣鋒正夢到當年兩人坐在學校海棠林裏,悶聲不響喝着畢業前的散夥酒。低頭看到自己手裏攥着兩只紫翡翠的戒指,擡頭看到秦燼陽光下淡淡的眉眼,突然就留戀到心痛。不想和這個人分開,一輩子也不想,一秒鐘也不想。于是他踟蹰再三,問,阿燼,前年我們去荷蘭住過的那個小莊園你還記得嗎?記得,秦燼說。你喜歡嗎?蔣鋒問。喜歡的,秦燼答。蔣鋒湊過去吻了他。那個吻很安靜,很小心,很渴望深入卻極力克制,淺嘗即止,生怕吓着他。帶着酒氣和沖動。退開來,見秦燼怔怔然沒反應,蔣鋒笑了,還以為默許,大咧咧提起他的手往指頭上套了樣東西。喜歡的話,畢業以後,跟我去哪裏長住吧,就我和你,我們兩個。他拿開手,秦燼才看到自己中指上一枚紫翡翠戒指。
蔣鋒壯着膽子做了這樣的事,但到底沒敢往他無名指上戴。
這紫翡翠說起來可有淵源了——前一年夏天兩人去雲南玩兒,那時候正流行賭石,路過攤子,蔣鋒也撺掇着秦燼去試試。秦燼玩笑說我手氣好得很,小時候剪刀石頭布從來沒輸過,你不怕我一賭就賭出個上千萬的翡翠來嗎?蔣鋒說怕你啊,真鑿除寶貝來立馬叫老板打兩只戒指,就當我倆定情信物了。秦燼擺手說快走吧別燒錢了你個騷包。老板大概會觀面相,熱情地攔住兩人說,賭石也是賭運勢,砸出來寶貝就說明先生來年要遇貴人,助你事業飛黃騰達。
秦燼當時就動心了。因為大學期間懷才特別不遇,躊躇滿志想要拍些好片子出來,卻從籌資到後期處處碰壁,好容易在蔣鋒資助下拍出來了,又他媽不被圈內各路專業人士賞識,簡直被貶得一文不值。所以他很迫切地希望自己遇到伯樂。于是生出了賭徒心理,摸出全身家當,賭了塊兩百塊錢的石頭。
開玩笑,兩百塊錢的石頭,裏頭有水兒才怪。所謂無商不奸,蒙的就是外行人。蔣鋒卻不忍看他失望,私下裏一擲千金,讓老板拿鎮店的上等紫翡翠貍貓換太子。本來沒抱太大希望,可是砸開來一看居然是價值不菲的紫羅蘭,秦燼當時就被驚喜沖昏了頭。蔣鋒說,你瞧,紫氣東來,你運勢大好。然後看着他一趟旅行傻樂了十天,蔣鋒心裏也美滋滋得頗為得意。
回校後秦燼回過味兒來,才質問蔣鋒是不是他花錢買了這紫翡翠來哄他。蔣鋒笑得頗無賴,說我買石頭幹嘛,我千金買阿燼一笑。秦燼于是說什麽也不肯要那紫翡翠了,蔣鋒只好說,我先替你收着,反正它是你的。
臨到畢業,一想起将來可能天南海北分道揚镳就不爽。蔣鋒踐行諾言,把紫翡翠打了兩只戒指,這天借着酒膽向秦燼表明了小心隐藏四年的心跡。我喜歡你啊,阿燼。
“你瘋了?”秦燼反感地摘掉那戒指,躲瘟疫一樣。也不知道是摘得太猛,還是故意表達厭惡,那戒指骨碌碌滾落到剛澆過水的草坪裏,一下子就找不見了。
蔣鋒自嘲一笑,也摘掉自己手上的那枚,丢到同一個方向,起身拿腳尖刨土埋住,說:“開個玩笑,你就當我喝大了。”秦燼又罵一句“你瘋了”就要去撿,蔣鋒說,“撿了就是答應。”秦燼這下不撿了。
從那天到畢業,秦燼再沒回過宿舍。除了臨別的“再見”,兩人再沒說過一句話。畢業後蔣鋒出了國,秦燼還固執地在電影圈裏摸爬滾打,混得頭破血流。
一年後蔣鋒辍學回國,跟老爹要了筆錢一意孤行創建了“夢燼”,親自來當秦燼的“貴人”。到底還是舍不得他,舍不得看不到他,也舍不得他吃苦。既然他執着于電影,那就陪他執着好了。
由于兩個人都賭氣,那兩枚昂貴的垃圾就真的在學校林子裏躺了十幾年。還好那天土埋得深。直到蔣鋒病危後,派人去将它們找到帶回。他預備再次将戒指戴在秦燼手上,這回戴上就趕緊把他手握成拳,他再摘一個試試。
我們講回到首映這一天。蔣鋒這場夢正做到秦燼不回頭地從海棠林裏走掉,走進圖書館龐大的影子裏,很快就沒入人群,心裏空落落得難受……秦燼抽手離開的動作驚醒了這場夢,掙紮着睜開眼,卻看到他匆匆忙忙推門而去的背影,和夢裏一模一樣。他下意識以為他又要離開了。想要起身去追,卻發現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氣管裏的窒息感又開始強烈。于是摸出左邊口袋裏的腎上腺素和注射器,對着手臂推了一安瓿藥液進去。
誰知剛邁出第一步,就搖搖晃晃倒地。他到死都沒有反應過來,是自己搞錯了左右,拿出的不是腎上腺素,而是苯巴比/妥鈉。
有個詞怎麽說?關心則亂。
等到秦燼聽到哄亂奔回來,蔣鋒想要責問一句“你要離開我去哪”,卻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只有一行淚從眼角滑落,代表了他身心的無力。兩只戒指從他手裏滾落,滾到秦燼腳邊。
最後一絲神識裏,他其實有些不理解秦燼在看到戒指時眼裏那一瞬間的萬念俱灰是因為什麽,難道他還在厭惡它們嗎?
事實上,不是的。他沒來得及看到秦燼後來的泣不成聲,當然也不會知道,秦燼出門去接的那通電話,其實是拜托在母校海棠林裏找戒指的留校校友打來的。秦燼這次想要答應蔣鋒十幾年前的邀請了。不,不是答應,是要反過來問他願不願意跟自己在一起,紫羅蘭為媒,一諾千金。當然電話裏說的是沒有找到。他正遺憾。
萬萬沒有想到找不到的原因在這裏。
原來各自籌備了給對方的驚喜,原來他們早已答應了彼此沒有問出口的話。
就這麽,陰差陽錯。
蔣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