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七年後
七年後。
落地窗外大雪紛飛,盛夏揉着後頸做了會兒拉伸,再看屏幕眼睛都是花的,思路也續不上,他疲憊地離開電腦桌,趴在窗邊的懶人沙發上發呆。
兩只肥貓金山和福福蠕動到他腳邊,聞聞襪子味蹭蹭小腿,咕咚滾進盛夏的懷裏窩着。
“師父,腰又疼了?”程檀捏着一沓劇本上了二樓,見盛夏沒在桌前,順勢往地毯上一坐,邊撸貓邊把劇本交給他,“還是去做做理療吧,整天這麽坐着頸椎和腰受不了。”
盛夏搖搖頭,接過劇本看起來,慢慢說:“你們,下班吧。”
“我送你回去?”程檀從兜裏把鑰匙拿出來炫了下,“全款,剛提的,還得謝謝師父提拔。”
盛夏笑了下說:“下次,不用,管我。”
晚飯的飯點早就過了,全點外賣在工作室吃的,盛夏的飯已經冷了他懶得吃,等人全部回家了,又去沖了杯咖啡墊肚子。
SF編劇工作室坐落在一個廢舊工廠改造的文化園區中,盛夏租一棟兩層的樓,改成了loft,開放的辦公環境,有健身房和休閑區,八口人兩只貓,哪裏舒服坐哪裏。
他是工作室的老大,最初加上他只有三個人,這些年熬下來,隊伍擴大到八個人,都是有實力和成績的年輕編劇。
他一個寫書的,原本沒想過要做編劇,早幾年小說賣了影視版權,皆大歡喜的事,可自從賣了之後就開始糟心,別人改的劇本跟原著出入很大,為了過審為了符合當下市場的口味,理由千奇百怪,盛夏就算一萬個不願意也幹涉不了,等到進組開始拍,演員加戲,導演改戲,資方要求,廣告植入,在各種因素的左右下本來就不滿意的劇本徹底被改得面目全非。
盛夏對自己的作品被這麽不負責任的對待感到很上火,可拿人錢財,他沒有權利去左右,只能忍下來。
默默寫書多年,出版的作品也不少了,積累的人氣也就那樣,一部改得面目全非的電視劇爆火之後,盛夏一下子成了影視改編的香饽饽,可同樣的事情經歷了幾次,再高的收入也扛不住這種委屈,盛夏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自己成立了編劇工作室。
成立之初幾乎拿不到項目,盛夏完全靠自己的版稅收入和版權費撐着,後來接了個網劇,他帶着程檀和代冀熬了七個月把劇本寫出來了。雖是小成本制作,卻收獲了不少口碑,三個人的隊伍一下子有了成績,資方抛來不少橄榄枝,這才讓工作室逐漸走上正軌。
這一行比他想象的難得多,騙錢騙人背信棄義見錢眼開都已經見怪不怪了,在一灘渾水裏撐起一個幹幹淨淨的工作室不止要實力過硬,還得跟人打交道攀關系。
盛夏一個聾啞人,硬生生被逼得出去交際,最開始沒法兒交流,雇了兩個懂手語的助理貼身跟着他,到現在盛夏都不怕跟人講話了,雖然說得慢點,含含糊糊磕磕巴巴的,但人要見,關系要維護,該出席的場合他不會推脫,硬着頭皮堅持了幾年,圓滑了不少,逐漸打入油膩中年人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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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辦法,工作室裏名氣最大的就是他,他不頂出去就沒人頂了,再惡心也得混圈子。
電話震動,盛夏回過神點開,是制片人潘旭文發來的微信。
潘旭文:我這邊還有一會兒結束,估計得接待,有個平臺大佬沒來,飛機延誤了,他才是重頭戲,一會兒得轉場去Unbridled,接你一起?
盛夏:酒吧?
潘旭文:私人會所,聽說那大佬性取向特殊,讓少爺好好陪陪,這邊好幾個資方都在,就一起招待了。
盛夏:……這種場合你叫我幹什麽!
潘旭文:不是你說的下次有這種好事叫上你體驗生活,你寫小說不是缺素材麽?
潘旭文:而且曜心這幾年在互聯網行業發展勢頭很強,咱們下一個劇還要跟他們平臺談合作,人難得往玉城來,抓住機會認識一下老板啊。
目下工作室手上的項目已經在前期籌備階段了,盛夏指望做一部上星的劇,為将來打開大銀幕市場做準備,背後的投資方和各大平臺的關系都必須維護好,潘旭文說是說體驗生活,其實也是為他們工作室着想,機會難得,就當是去收集素材吧。
盛夏揉了揉眉心,摁着手機問:需要我帶什麽嗎,劇本只開了個頭,能給人看的不多。
潘旭文:帶什麽劇本啊,帶上人就行了,說不說得上話還不一定呢,能讓人記住你名字咱倆就該去磕頭拜佛了,大概一個小時到你那兒,多穿點,外頭齁冷。
盛夏把金山和福福從腿上放下去,加了貓糧換了水,然後回休息室整理儀容,衣帽間常備的西裝拿出來套上,盛夏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有點別扭。
這種場合按理說應該正式一點,他知道今天潘旭文是去了一個慈善晚宴,各界名流和娛樂圈的明星都不少人參加,可是等會兒要去的場合不正經,他一個寫東西的,穿得人模狗樣兒出現在會所,讓大老板怎麽想?
西服脫掉,還是套上了他的黑色高領毛衣,牛仔褲太幼齒,換了條休閑褲,披散的頭發抓了抓,攏在腦後重新紮起來,随意又不邋遢,加上他才染的奶奶灰發色,這麽一看還挺像個搞藝術的。
拾掇完自己,他給男助理東子發了微信,讓他陪自己去一趟。
……
飛機終于停止了滑行,艙門打開,尤遠抓起大衣迅速離開頭等艙,邊走邊開機,灌進來的寒冷空氣冷得他一哆嗦,他只好把大衣披上。
随行的助理踩着高跟一路小跑:“尤總,主辦方在VIP通道接機,晚宴已經結束了,稍後在Unbridled和王總他們碰頭。”
尤遠聽見這單詞皺了下眉,問道:“什麽地方?”
“是個私人會所。”助理孫曉曉尴尬地解釋,“王總愛玩兒,難怪主辦方選這種地方招待。”
要不是和王治中有正事要談,尤遠才懶得大雪天的往玉城趕。家裏生意這幾年重心都在北京和上海,集團總部雖然還在玉城,但一家人早搬去北京了,回國三年,尤遠只回了玉城一次,這是第二次。
奈何王治中是國內互聯網行業的巨頭,之前就合作了不少項目,現在雙方要共贏,還有很多細節得談,尤遠再傲也得賣他三分薄面。
車從機場高速一路奔馳回城,助理在前排開了筆記本電腦,叭叭叭地彙報工作,尤遠卻沒聽進去多少。
玉城變化挺大的,上次來他就發現了,但出差一趟來回都很匆匆,沒細看,現下機場高速兩旁的枯樹枝倒勾起他不少回憶。
也是寒冷的十二月,下過雪,刮着風,那年他從美國回來,有個人捧着花在機場等他。
分開八年了,想起他的頻率依舊不減,尤其這會兒還在玉城,尤遠越想越牙癢,那股惡氣沉澱多年都不知道發酵成什麽了,以至于他不敢保證如果盛夏站在面前,自己會不會控制不住把他生吞活剝。
魏曉楠是唯一一個跟那個人保持着聯系的,但他從來也不敢在尤遠面前提任何關于他的事,尤遠只問過一次他現在在哪,回答說玉城,至于在幹什麽,身邊有沒有新的人了,尤遠都沒去了解。
城市那麽大,一千多萬人擠在這兒,再寸也不可能會遇上,尤遠暗暗想,再寸也別給他把人生吞活剝的機會,否則八年前的爛賬,他絕對要算清楚。
……
會所裏三間包間是連通的,燈光昏暗,水晶門簾做了隔斷,盛夏和潘旭文窩在其中一間跟人邊喝邊聊。
這間幾乎都是同行,導演有演員有,編劇制片監制宣發一大堆,能夠上來這裏的都還算捏着分寸,沒有過分的阿谀奉承。
氣氛還算不錯,同行聊起來也有共同話題,盛夏在業內小有名氣,除了作品認可度高之外,他聾啞殘疾的事不少人都知道,交流起來都還挺照顧他,盛夏也樂意跟人說話,助理東子失去了用武之地,只好陪着他以防他家大編劇喝多了回不了家。
畢竟他酒量在工作室是出了名的差,但次次都得他喝,東子半夜扛他回家沒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早扛怕了。
隔壁一陣騷動,有導演帶着女演員開始過去串門,盛夏回望了一眼,小聲問東子:“誰?”
東子去門簾那張望片刻後回來彙報:“曜心的老板到了,都去巴結呢,老大咱是不是也上?”
盛夏拍他一下:“嘴巴,閉上,你,說話,沒個把門。”
東子嘿嘿一笑,跑去跟潘旭文咬耳朵,兩個人說了些什麽,潘旭文過來說:“我先去走一圈,看能不能找機會跟曜心老總說上話,你在這玩會兒,少喝點,都開始傻笑了。”
盛夏是有點喝得上頭,催他:“去吧,快去。”
和人聊得開心,還邀請了一位盛夏也比較賞識的編劇去工作室交流參觀,這趟來得值,雖然還沒見到大老板,起碼交了個朋友。
他起來去衛生間,東子要扶他沒讓,放完水出來,眼睛都有點花了,一排身材高挑長相出衆的男人從面前走過,跟明星似的往他們包間方向去,盛夏懵懂地就跟着人進去了。
進去以後見到潘旭文坐在最邊兒上跟人說着話,盛夏沒好上去插嘴,順勢找了地方坐下,端起酒一口一口嘬味兒,然後打量起剛進來的幾個男人。
腰細臀翹,盤靓條順,打扮緊致,香水澆頭,嗆得酒都不香了。
他暗自奇怪,筆挺挺地站一排,幹嘛呢這是?
等人被一個個叫走了,坐在別人的旁邊開始敬酒,盛夏才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哦,少爺,這就是少爺,這模樣和身材,勾搭上導演真是可以原地出道了。
不比男明星差,現在少爺的質量都這麽高的嗎?
他晃着酒杯,笑嘻嘻地看着少爺們怎麽和人左右逢源,笑得有腼腆的,有放肆的,欲拒還迎扭捏着的,直接大腿上又摟又抱的。
多好的素材,多真實的人間,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要記下來,可不是随便就能見到的,以後寫這類似的情節不需要再去硬編了。
一晃眼,他對上了一雙有些冰冷的眼神,在一片春色迷離中這眼睛尤其顯眼,不友善且咄咄逼人,看得人心裏打怵。
完犢子,喝高了,都出現幻覺了,這眼睛也太像記憶中的某個人了,盛夏喝下一口酒,眼神迷離地回望過去,心想,他怎麽會把少爺看成尤遠呢,他配嗎?他連他哥的腳指頭都不配!
再瞪,再瞪我就點你,誰讓你長得像我哥。
“尤總,有您看得上的嗎?”紮着小蝴蝶結的領班巴巴地在尤遠身邊弓腰問,“卡斯和托尼可是我們這兒的人氣王呢。”
尤遠越過什麽鬼的卡斯和托尼,指着盛夏的腦門說:“他。”
潘旭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順着尤遠的手指頭看見盛夏的時候整個頭皮都炸開了,盛夏喝得醉醺醺地還擱那兒傻笑,潘旭文小聲地問他:“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盛夏沒聽明白,噘着嘴瞪他,嘟哝了一句:“點,他!”
潘旭文沒理他的胡話,趕緊站起來打圓場:“對不起尤總,這我朋友,他不是——”
“不是什麽?”尤遠靠回沙發,冷冷地笑着,挑眉喊他:“盛夏。”
聽見自己大名的那一刻,盛夏的酒就醒了,他定睛認認真真地看,終于看清。
沒有眼花,不是陪酒的少爺,咄咄逼人且不友好的這雙眼睛确實是記憶中的那個人,日思夜想,惦記了八年,失去了八年的尤遠。
真的是尤遠。
“尤……”盛夏倒吸一口酒氣,差點厥過去。
尤遠陰沉着臉,命令道:“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