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尤遠悄悄牽住他:“愛我……
“是,前天剛到,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叫盛夏的小男孩兒。”
“可是門鎖着,大少爺不讓人随便進。”
保姆小陳邊講電話邊看時間,估摸着他倆上完墳也該回來了,二樓盡頭有一間緊鎖的房門,她看了一眼,有些踟蹰不定,這個電話她不得不打,主人家的吩咐也不得不聽,可她陪着這家人過了很多年的生活,知道那扇門如若再打開,無非是把籠罩的陰影又加劇了一層。
日子才稍微好起來,她也不忍心的。
電話那頭傳來周勝男的聲音,又說了些什麽,小陳點頭答應:“好的周總,我知道了,有什麽情況會第一時間給您彙報。”
挂了電話,去廚房幫着老人整菜,才半個小時功夫,尤遠和盛夏就踩着飯點回家了,小陳迎出去把一手貢品和工具收掉,笑着問盛夏:“肚子餓了吧,洗洗手準備吃飯。”
盛夏扯着嘴角笑笑,轉頭自己去洗手。
小陳問:“怎麽恹恹的?”
尤遠看着他背影說:“可能是累了。”
盛夏是累了,主要是心累,他聽見尤遠在康康墳前說的話,雲裏霧裏的,很難不讓人多想,可整件事有點荒謬,難道去問尤遠,康康對你別有用心過麽?要求你做什麽做不到?他為什麽會恨你?總不至于,他的死跟你有什麽關系吧?
太扯淡了,他問不出口。
吃過午飯有些犯困,冬天裏的暖陽最舒服,曬在院子裏叫人精神憊懶,保姆小青推着外公打算出門,遛個彎回來正好睡午覺,小陳搶走尤遠手裏的碗,手肘拱他:“小遠陪外公去逛逛吧,這幾天老爺子就喜歡去你們那個小學門口轉悠,心裏念着呢。”
尤遠擦擦手上的水,想問盛夏去不去,小陳跟出來小聲勸:“別叫盛夏了,老爺子早上又犯糊塗,非叫我們去學校接康康,看不見就不會想,別一會兒記起什麽來又受刺激。”
這次回來尤遠還沒單獨跟老人待待,盛夏主動說自己不去了,等尤遠和外公出了門,他接替了小陳的工作,把廚房裏的碗全洗了。洗完看見外婆在外面搬花盆,他又趕緊過去幫着老人拾掇花草,挺重的,搬幾趟就出一身汗,外婆提溜着水壺辇他:“去吃水果歇歇,忙進忙出的不曉得累呀?”
盛夏抹掉額上的汗,打手語:我幫你澆花。
“不給,你給我澆死了。”外婆嫌棄道,“你們年輕人就沒幾個會養花的,要麽不澆,要麽往死了澆,這幾盆我養好幾年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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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追在外婆屁股後面叽叽喳喳:我在玉大也養了花,就放在哥的宿舍,正好偷師,回去我也買個大盆。
“種了什麽呀?”
盛夏比劃:檸檬。
“喲,還挺有閑情,結果了給外婆瞧瞧,發照片,我會用手機呢!”外婆跟小孩兒似的,搗鼓半天跟盛夏互相加上了聯系人,發了一堆院子裏開花結果的照片給盛夏看,彩信一條一塊,老人大概不知道收費很高,盛夏也沒舍得告訴她。
也不知道跟個小輩怎麽能聊那麽多,外婆抱着水壺,和盛夏蹲在花盆面前翻各自手機裏的照片看,聊了半天外婆輕嘆了一聲:“你比康康開朗多了。”然後才推他:“去吧去吧,坐着吃水果去,沒事兒跟外婆發短信,人老了孤獨,就喜歡跟你們聊天來着。”
院子裏有個小茶幾,草墩一坐,吃着新鮮的水果,盛夏優哉游哉地放空自己雜亂的大腦,注意力逐漸從尤遠零碎的幾句話轉移到要買多少盆多少土種他的酸酸和陽陽上,還沒想出個結果,小陳在二樓叫了他一聲:“盛夏,上來幫姨看看,這東西是不是你能用的。”
上了樓,小陳不知道在儲物間裏翻找什麽,遞給盛夏的是幾枚助聽器用的小電池,盛夏比劃:型號不一樣,我用不了,是康康的嗎?
“嗯,家裏屯了不少配件,就怕他助聽器出故障。”小陳遺憾道,“還以為你也能用,那你幫姨放到他房裏好嗎?在那邊,門開着的,随便放抽屜裏,我這還一堆要收拾的。”
盛夏比了個OK,電池攥手裏往盡頭走過去,輕輕一推,他走進了尤康的房間。
讓人意外,這屋子裏沒有塵土的氣味,收拾得十分幹淨,床鋪有被罩蒙着,其他擺設也像是沒人動過,書架上有玩偶和高達模型,牆腳放着癟了的籃球,和每個小男生的房間大抵相同。盛夏匆匆掃視一圈,只看見書桌帶抽屜,走過去正要拉,卻被書桌玻璃板下面壓着的照片吸引了注意力。
盛夏家的書桌也壓着玻璃板,下面墊着課程表,一家三口的合照,偶像的宣傳照和不少動漫貼畫,尤康的卻很奇怪,壓着的照片只有尤遠一個人。
從小到大的尤遠,和康康合照的尤遠,和別人合照的尤遠,如果照片裏出現了其他人,要麽臉被全部塗黑了,要麽被刻刀給劃掉了,看樣子劃得不輕,刀痕淩亂而深重,讓人看着有些觸目驚心。
照片堆疊得很密,放眼望去幾乎全是尤遠各種各樣的表情,戀人的模樣怎麽看都看不厭,盛夏一開始也眷戀地欣賞了好久,但總冷不丁在瞥見尤康的眼神時被戳一下。
尤康和尤遠長得很像,個頭矮些,微胖的臉頰多了點稚嫩,不過從小就看得出是個帥哥胚子,硬要說和哥哥哪裏不一樣,應該是眼神。他無論在哪一張照片裏眼神都有些冷,笑得很淡,也很勉強。似乎有一團陰雲籠在他的上方,濃在眉眼裏化不開似的。
盛夏有些不舒服,錯開眼把抽屜拉開,裏面放着好幾本日記,他無意多看,想擱下電池就走的,可木頭抽屜內裏交錯縱橫的刀痕讓他忍不住手又縮了回來,刀痕下面是圓珠筆字跡,只有尤遠的名字,包括那幾本日記本的封皮,無一幸免。
“你要求的事我做不到,一輩子都不可能。”
“僅僅是弟弟。”
“別再恨哥了。”
尤遠的話在腦海裏揮之不去,電池攥在手裏,太用力擱得生疼,看別人的日記很不道德,可好奇快要害死貓了,盛夏控制不住地把所有荒謬的猜測又來了一遍,鬼使神差地打開了第一本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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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0日
這破學校竟然一本正經地教初中課程,我怎麽都學不會,哥不厭其煩地教我,我還是聽不懂,不好意思跟他說一上課點名就輪我罰站,我要有他十分之一聰明,也不至于要讀這種學校了。
6月27日
哥來給我開家長會,期末成績全班倒數,我不想哭的,可他一抱着我我就忍不住,哭得喘不過氣,咬了他一肩膀牙印。
7月14日
媽媽想讓哥去國外讀高中,哥說什麽都不答應,沒吵架,可是砸壞了手機和電腦,我還挺想出去讀的,王姨沒給我收拾行李,我問她為什麽,才知道我不在這個計劃內,怪不得哥那麽生氣。爸爸做主讓他留下來了,他跟我說不會丢着我不管,我也跟哥說,我死也不會離開他。
8月27日
你為什麽要把我丢在特教學校,一個人去讀高中?你明知道我害怕他們,他們都是賊,爸爸是賊,媽媽也是賊,我跟你說過的,他們就是要偷走你,哥,你是故意的嗎?你不想要我了?
10月21日
今天哥晚來了半小時,我數着秒過的。
12月3日
哥又為我打架了,手上有淤青,對方掉了一顆牙,好痛快,我一點都不內疚,其實他們沒害我,是我主動惹的事,就想哥為我出頭,他發瘋一樣揍別人,就是發瘋一樣的保護我,是愛我,是愛我,就是愛我。
1月19日
名牌高中就是不一樣,寒假還要去國外交換一個月,哥沒去,他怕我一個人在家不高興。我不想耽誤他學習,又希望他在做任何決定前先考慮我,在他那裏我永遠特殊,永遠有優待。
4月17日
淮哥說有人寫情書給哥,好幾個,讓我挑個中意的嫂子,挑嫂子?為什麽要挑一個人來跟我搶?哥要是敢早戀,我就告訴媽媽,還好他對那些女生沒興趣,情書全都扔垃圾桶了,我全部拆開看過,好惡心,惡心得我找了個地方一股腦燒掉,還嫌不夠解氣,她們要是能死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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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裏盛夏深吸了一口氣,手心略微有些出汗,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看下去,尤康的字很工整,一筆一劃非常認真,認認真真書寫下來的情緒卻讓人不寒而栗,他糟糕的心理狀況躍然紙上,厚厚一本,其實幾乎每天都會寫點什麽,盛夏故意挑着看都覺得情緒遞進得讓他喘不過氣來。
對尤遠的占有欲與日俱增,發展到了一種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程度,因為有兄弟這層關系,周圍無人察覺,他也甘之如饴地享受着關系帶來的庇護,将不可理喻的愛慕推向了深淵。
這些隐秘不堪的宣洩他只能寫在自己的日記裏,瑣碎零亂,東拼西湊,卻是他最真實的生活,盛夏比任何一個人都能理解尤康的動機,理解他為什麽寫下來,為什麽有那麽多不值一提的事還非要記錄清楚,目下最能感同身受的,大概就是一邊愛慕,一邊自慚形穢的那點自卑心理了吧。
也是這種自卑,勾着盛夏還想要看下去,他換了一本,推測時間大概在尤康初三的時候寫的,情緒發酵一兩年時間,初三,距離他選擇離開這個世界,還剩下不到一年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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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6日
哥十七歲生日,送他什麽好?送個我,他要嗎?要不要也不是他說了算啦,從出生開始我就是他的。
2月14日
過年總是在外面吃飯喝酒,爸爸就沒有一天是清醒的,媽媽也總出去應酬,還要拉上哥,那我呢?我也喝,我要醉,不醉也裝醉,哥跑回家照顧我了,我親了他,說了很多胡話,他知道為什麽嗎?
2月15日
他可能發現了。
5月5日
快中考了,跟我有什麽關系?我想和他一起讀高中,但我不可能考得進去,又要分開又要分開!我為什麽不是個正常人,幸好我不是個正常人,這樣就有資格讓他一輩子拉着我。
8月4日
已經不是第一次夢見他,那種夢,難以啓齒,我希望是真的。
9月18日
我要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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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進入到高中,關于尤遠的所有稱呼都只剩下名字,尤康在日記裏再也不叫他哥了。
盛夏下意識攥緊拳頭,感覺自己不是在偷看日記,而是偷着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裏面藏着的恐懼就要翻出來了,而隐秘中是否又有尤康死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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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6日
尤遠十八歲生日,他成年了,我準備了兩個生日禮物,一個當着爸媽的面送了,一個留到了晚上。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男生,就算他和我不一樣,也沒關系,我可以穿着裙子去見他,我跟他表白了。
10月7日
表白失敗,尤遠是不是有什麽毛病,昨晚他扒了我的裙子,第一次沖我發火,讓我好好穿着衣服回房間,再也不要提這種事。我好難過,哭不出來的那種難過,別人表白失敗可以再接再厲,至少收個好人卡吧,尤遠的表現,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笑話,好疼啊,只能換一種疼痛,減輕心裏的疼痛了。
我藏了一把刀。
11月2日
尤遠到底在害怕什麽?他那麽愛我,竟然不肯碰我,連一起睡都不願意了,就算什麽都不說,可我看得出他眼神裏的話,他覺得我是變态吧,如果我是變态,那他也一定是,變态就該在一起,多般配啊。
11月11日
我問尤遠我們會不會一輩子在一起,他說會,哥哥會照顧弟弟一輩子,我讨厭這個答案,我讨厭這個稱呼,我讨厭這個身份!我讨厭自己無能廢物,他想到我,只是照顧。我讨厭耳朵,它為什麽聽不見聲音!我讨厭這一切!
我藏了一把刀。
11月15日
我愛的人太優秀了,以至于一想起來,我只會難過,我追不上他,一輩子都追不上他,誰會想只做個累贅?
12月3日
我親他了,他覺得我瘋了,一夜沒回家,隔一個小時,我就劃自己一刀,劃到第九刀,他才回來,看見我手上的記號,他慌得不知所措,我又心疼又覺得好笑,他明明那麽愛我,還要裝作滿不在乎。
12月5日
我逼尤遠吻我,否則我就天天流血,我不想傷他的心,傷了自己就是傷他的心,尤遠不肯,掙紮的過程我把他弄傷了,自己也一身血,他抱着我哭了。
我第一次見他哭,所以他說帶我去看醫生,我很快就同意。
12月30日
媽媽知道了。
1月3日
她說的沒錯,我本不該來這世上,是因為尤遠需要一劑藥,我就是那劑藥,救了他的命已經完成了使命,不該成為一輩子的拖累和負擔,再鬧出這種不知廉恥的事讓尤遠擡不起頭來。
尤遠的未來無限美好,這其中沒有我的位置,哪怕做個附屬品挂在他身上,她也不會再同意了。
誰說我要做附屬品,我要他成為我的附屬品,我是廢物,是個包袱,他一輩子也別想卸下來。
1月20日
我想了一個讓你永遠忘不掉我的方法。
尤遠,你得記好了,我是愛你的,哪怕我死了也不會變。
我也恨你,因為你不要我。
2月4日
你不要我,誰都不要我。
2月5日
好吧,我也不要我了。
不要了。
2月7日
我替你砍掉負累,可能也因此讓你活在陰影中,別怪我。
你會好的,你不是我,我病了,好不起來,你也拉不住我。
那天想一刀下去求個解脫,可我突然想把你一起帶走,我怎麽會這樣呢,我怎麽可以這樣呢。
多留一天,我就越控制不住自己,我必須得走了。
對不起,讓你那麽傷心。
我好愛你啊,可也只能這樣了,我先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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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戛然而止,盛夏盯着“我先走啦”四個字發怔,回過神後全身發冷,好像屋子的主人還在,就這麽看着他,盛夏猛然回頭,那些在日記裏出現過的籃球,玩偶,書籍,高達手辦,都沉甸甸地載着尤康的痛苦,悶在這間屋子裏了,發酵多年,被盛夏打開來嘗了第一口。
不是苦澀,是沒頂的絕望和心痛。
盛夏壓抑地大口呼氣,把日記放回去,抽屜拉上,落荒而逃。
他就不該進來,更不該偷看別人的日記。
日記裏宣洩着背德的感情,宣洩着對一切觊觎尤遠的人的仇恨,宣洩着對人生的不滿,你以為他的憤懑不甘是因為得不到某個人,然而最後的寥寥幾筆,才是尤康的真心話。
他被自卑淹沒,選擇用瘋癫甚至有些變态的方式去反抗,未果,現實太無力了,他的自私讓所有人共食惡果,而到最後,他難得清醒的時刻還在心疼尤遠會被自己拖累。
盛夏知道,尤康的想法不能用常人的思維去解構,可他作為聾啞人,很多東西是有共鳴的,再加上同樣愛着一個人,同樣因為對方的優秀而自卑,日記裏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投射在自己身上,一絲一毫都能挑動敏感的神經。
坐在院子裏撒癔症,盛夏一會兒心疼尤遠,一會兒為尤康唏噓,一會兒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冷汗一茬接一茬,一直到尤遠推着外公回家,盛夏還有些發懵,忘了打招呼。
外公被保姆帶去午休,尤遠到院子裏領失魂落魄的小崽子,他揉揉盛夏的腦袋,也搬了個草墩坐下:“下山回來你就魂不守舍的,怎麽了?”
盛夏搖搖頭,比劃:和外婆搬花盆搬累了,想我的酸酸,怕它枯死。
“枯了再買,你喜歡種花,家裏陽臺都留出來給你種。”
盛夏緩慢地擡頭:家裏?
尤遠塞給他一把鑰匙,鑰匙上拴着那天在古城盛夏吵着要買的純銀小鈴铛,尤遠說:“下學期我不住校了,買了房,就在學校門口,家門鑰匙給你,回宿舍還是回家都随你。”
手心裏的小鈴铛叮鈴一聲,盛夏眼巴巴的,他忙着胡思亂想,人家尤遠連家都給準備好了。
尤遠擔着他肩膀,湊近小聲說:“也不知道你怎麽了,說過有想法得告訴我不能憋着,如果是因為尤康讓你想起什麽不太舒服,那我提前表個态度讓你安心。”
“家有了,人也是你的。”尤遠收緊胳膊,用力箍着盛夏,盛夏內心翻江倒海,比劃着問: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尤遠悄悄牽住他:“愛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