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吃了多少怎麽肚子跟懷了……
“幾點放學的?怎麽不等我接你?”
“是哥哥接你回來的嗎?”
“我買了風筝,周末帶你們兄弟倆去放,別跟你媽說,嘿嘿。”
“過年別去外地了,就在這陪外公外婆好不好?”
不管老爺子念叨什麽,盛夏一律乖巧地答應,後來搬了把椅子坐在輪椅邊陪他,言語之間,都是尤康尤遠小時候的事情。
老人記不住今夕何夕,看不清面前的人,但怎麽都不會忘康康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小遠放學的準确時間和班主任的名字。
老人絮叨孩子,神色從焦慮變得溫柔,情緒也慢慢平複下來,外公念着念着還笑了起來:“這頭發該剪了,芝蘭,把剪刀拿來。”
盛夏驚悚地縮了縮脖子,正好見尤遠下樓來,趕緊投去求助的小眼神。
“外公,放寒假呢讓他留幾天吧,我陪你去曬太陽。”看見這一幕就知道外公又犯病了,尤遠只能順着他的思路去說。
外公早些年得了老年癡呆,開始忘事兒,後來腦梗摔了一跤,腿上的骨頭粉碎性骨折,打了很多鋼板固定着,走路還是夠嗆,只能坐輪椅。周勝男想讓老人去玉城待着,房子都買好了就等着接人,外公說什麽都不去,外婆也犟着,說落葉歸根,他們時間不多了,死也要死在觀城,為這事兒差點又梗一次,周勝男犟不過只好請了兩個保姆輪流照顧,這幾年外公忘得越來越頻繁,糊塗起來逮着人就亂認,連男女都不分。
外公看他一眼,抹了下眼角:“小遠呀,考完試了嗎?老師有沒有說家長會的時間,我去開。”
尤遠在他面前蹲下,像小孩兒那樣咧着嘴笑:“還沒定,反正都是第一,去了也是誇你,不着急哈。”
外公拉着他的手,放在盛夏肩膀上說:“你帶着弟弟寫作業,早點做完看動畫片,我要自己遛彎兒。”
外公被保姆推出去遛彎了,尤遠和盛夏幫着外婆把撿好的菜拿回廚房,外婆說:“他不怎麽記得住人了,認錯了你別介意。”
盛夏笑笑,打手語說:不介意,只要外公高興,我就假裝幾天康康,沒事兒。
外婆瞧他忒懂事,又樂樂呵呵地,撕了塊烤得軟乎乎的乳扇就塞他嘴裏:“你倆回來家裏熱鬧,別拘束,過年嘛放開了撒歡,吃飽了叫小遠帶你出去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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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在的地方,小輩永遠是當豬養的,從落腳一直吃到晚上,盛夏的肚子越吃越鼓,悄默回房間摳了兩片健胃消食片吞了,晚飯之後又坐在院子裏繼續吃,外婆說他瘦精精一小只,就要多吃點,借口烤火生了炭盆,架子一支棱,白糯糯的餌塊鋪滿,秘制的鹵腐塗上,隔壁小孩都饞哭了。
吃到半癱瘓回房間洗漱睡覺,月黑風高夜,盛夏抱着枕頭行偷雞摸狗之事,穩準狠地蹿進尤遠的房間,霸占了別人的床位。
都躺進去了還拍拍自己的胸脯比劃:好緊張好緊張,這木頭地板嘎吱嘎吱響,生怕保姆阿姨推門出來逮我。
尤遠上床摸摸他直接笑出聲:“吃了多少怎麽肚子跟懷了一樣。”
盛夏踢他一腳:懷得起麽我!
“不知道,多試試,萬一呢。”
萬一個屁,他可不好意思在老人隔壁屋這個那個,牽制住從後背摸過來的鹹豬手,盛夏踹懷裏然後比劃:沒那個我會疼吧,明天要走好多路,你舍得我一瘸一拐的。
“我帶全了,要什麽都有。”
盛夏驚呆了,難以置信地回頭瞪他:哥,你要點臉。
帶是帶了,以防萬一,沒想這個時候怎麽着,尤遠純逗他玩的,把人逗得臉紅脖子粗他才滿意地埋進脖頸那:“行吧,改天再不要臉,今天放過你。”
大年初三的古城依舊熱鬧擁擠,擠進去擠出來,看得眼花缭亂,好幾次經不住人家吆喝想買點土特産都被尤遠攔下了,還被罵是敗家玩意兒,跟外地人一樣看什麽都新鮮,十元店的破爛生生賣出幾百上千他都心甘情願掏,還不如水蜜桃屁墊實用。
盛夏有一瞬間覺得豪門大少爺有點摳,大少爺立刻豪氣地買了十串烤乳扇,一串一個味不重樣,報複性地逼他全部吃光。然後七拐八繞地找到一家味道很正宗的館子吃了午飯,店裏的梅子酒是一絕,盛夏喝了好幾壺,還買了些給盛駿冬。
又去彌川邊漫步,碧波萬頃,心情也好得沒邊,期間回家拿了風筝,外公只是意識糊塗,但說了準備了風筝還真的有風筝,尤遠帶他去農田邊放,觀城的風确實很給力,尤遠也是個熟練工,三兩下風筝就借勢起飛了,一拉一扯,越飛越高,風筝線交到盛夏手裏,他高高舉着跑了好遠。
玩得滿頭大汗,絲毫也感覺不到這是冬天,坐在田埂邊休息,若有似無飄過鼻息的農田味兒也莫名浪漫,尤遠兩只手往後撐着,大長腿一伸,給盛夏當枕頭,他舒服地擡頭望天,比劃:你和康康小時候就這麽過的?
“嗯,那時候農田更多,放了學就帶他到處玩兒,放風筝,去田埂裏撈螺絲。”尤遠擡手一指,“那邊以前有個寺廟,踩一腳泥不敢回家,我倆就跑進去找尼姑阿姨沖腳,碰上吃齋的日子,阿姨還讓我們吃了齋菜再走。”
尤遠又換了個方向,再一指:“那棵樹,看見沒?”
海邊有棵歪脖子樹,樹根在水裏泡成了黑色,根系粗壯結實,尤遠說:“教康康爬樹來着,結果我掉下來了,頭磕在石頭上縫了五針。”
盛夏擡手摸摸尤遠後腦勺,還有一點點疤痕的痕跡,他發出劫後餘生的驚嘆:還好沒禿,外公揍你沒?
“我沒被揍過。”尤遠得意地翹着唇角,“只要學習好,皮得頭破血流也沒人敢揍。”
純真孩提時代的幾乎所有快樂,都融化在觀城的風花雪月裏了,盛夏透過寥寥幾句,仿佛能看見一個頑皮又臭屁的小破孩,整天帶着毛沒長齊的弟弟在田埂間撒潑打滾,和現在克制又沉穩的尤遠很不一樣。
然而歲月沉澱,孩子長大了,也遠走了,除了尤遠的記憶,只剩一雙年邁的老人吃穿住行的遙遠惦記。
“康康!小遠!回家吃飯啦。”
外公轉着輪椅,在院門口中氣十足地一吼,整個田埂都聽得見,盛夏趕緊坐起來,尤遠揚着脖子喊:“來咯!”
“洗了腳再回!”老人又囑咐道。
盛夏捂着嘴笑,尤遠聳聳肩,一副“你看吧我說什麽來着”,然後回得很大聲:“知道啦,馬上去洗!”
瘋玩了一天,晚上躺下盛夏感覺跟散了架似的,一點都不想動,尤遠把他倒騰過來又翻過去,捏遍全身,酸痛的肌肉得到緩解。盛夏照葫蘆畫瓢,也給尤遠按按,力道不夠位置也不對,按得人心癢毛抓,再按得冒火,尤遠把他摟過來:“其實我來觀城除了看望外婆外公,還有一件事要辦。”
盛夏眨巴着眼睛等他說。
“康康是大年初四去世的,墓地在觀城。”尤遠說得很平靜,“明天我要去掃墓,你就在家裏陪外公外婆吧。”
盛夏坐起來,觀察着尤遠的神色,不确定尤遠讓他留在家是不希望他去還是擔心他不喜歡掃墓這個環節,于是猶猶豫豫了半天才說:我也想去看康康,可以嗎?
尤遠不置可否。
盛夏玩着他兩根手指頭:說起來,我倆能在一起還得感謝康康,他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個人,正因為你在乎,所以才對我另眼相看。
尤遠瞪圓了眼睛,盛夏笑着趕緊比劃:不是矯情,也不是計較這個,我跟你說真的,哥,不管什麽原因讓你多看我一眼,我都感恩,重要的是現在,是結果,我們在一起了。
“你真想去?”
盛夏點頭,他有私心,也有話想跟素未謀面的弟弟說,尤遠想了會兒同意了:“那好,明天去看看他,你陪我。”
尤康沒有葬在公共陵園,火化之後埋在了周家的祖墳裏,一整座山都是周家的祖宗,一人手裏提着些掃墓用的工具,老人給準備好的貢品,尤遠帶着盛夏哼哧哼哧地往山上爬。
山上植被茂盛,石頭砌就的墳一座連着一座,面朝彌川背靠青山,實打實的風水寶地,尤康的墓小而新,緊緊挨着一座大的,盛夏一眼看見碑上全是熟悉的名字。
墓主兩位,周曉風和王芝蘭。
兒女一欄寫着周勝男,再下外孫輩出現尤遠的名字。
尤遠解釋說:“外公外婆的墓是早就修好的,老一輩興這個。”
盛夏比劃:弟弟在這,周圍都是家人,他以後也不寂寞,是外公外婆要讓他回來的嗎?
按理來說,周勝男和尤軍都在玉城,葬在那邊父母和尤遠更方便去祭拜,在觀城的祖墳這兒雖然風水好,周圍也都是家裏人的墳,可老人年邁腿腳又不便,很久都不能上來一回,康康反倒有些孤單。
“康康去世時留了遺書,他要回來,小時候都是老人帶他,在這過得最開心,外公說以後下去了有外孫陪着,所以墳立在一起了。”
貢品一樣樣拿出來,花樣繁複,年輕人都不太講究這個,出門時外婆拉着尤遠講了許久,盛夏提着掃帚把周圍的枯葉子掃開,然後自覺提着小桶去旁邊的溪澗打水。
墳包上長了些雜草,尤遠全部拔掉,再把兜裏給康康下好的動畫片也放在碑前,盯着熟悉的名字,尤遠有些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你會覺得熱鬧,還是生氣?”
“你喜歡的動畫片還沒更新完,一周一集,還老是放鴿子,還想看點什麽跟哥說,別每次到夢裏,就只知道哭鼻子吧。”
默了一會兒,尤遠看了眼溪澗的方向,盛夏打水還沒回來,他松開膝蓋上的拳頭,随意坐下:“我有喜歡的人了,遲早要帶過來給你看,沒想到這麽快。”
“他是誰不需要我介紹了吧,你們認識得比我久,那至少,你應該對他很放心。”
“不放心也沒辦法,哥認準他了,跟你沒有什麽關系,你介意的話罵我一個人就好。”
尤遠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吐掉:“尤康,我們确實是一樣的人,我不想騙你,但你要求的事我做不到,一輩子都不可能。”
盛夏腳步一頓,水從桶裏灑出來了一些,他輕輕扶着樹木站穩,沒敢發出聲音。
尤遠說話的聲音很清晰,不大卻特別堅定,不像跟弟弟傾訴,更像是跟他宣布一件謹慎而重大的決定。
“你永遠都是我弟弟,沒人可以取代,但也僅僅是弟弟。”
“別再恨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