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3)
勞,而今以身殉國,定會垂名竹帛的。”
外頭報道:“宮裏來人了。”
宦官風塵仆仆:“聖人遽聞滕将軍噩耗,于朝堂上哀聲痛哭,傳旨:滕将軍不畏強禦,忠義捐軀,生榮死哀,舉國哀悼。賜爵晉國公,贈太傅,立碑列傳,以彪史冊。滕将軍之女貞靜仁孝,驟然失怙,朕甚憐之,封貞安郡主,享食邑三千戶。欽此。”
宦官宣完聖旨,看了看滕紹的遺容,不忍道:“滕将軍,聖人為慰忠魂,誓要将潛伏在京師的那幫賊子一網打盡,讨伐淮西之征更不會因此而受阻遏,到時候天下歸心,功賞簿上定會榮列滕将軍的名字,如此哀榮,滕将軍該瞑目了。”
将士們輕輕把掌心覆在滕紹的臉上,挪開來,滕紹仍睜着眼。
“這、這可如何是好。”
“滕将軍這分明是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程伯看了看滕玉意,心裏明白過來,哭道:“老爺是看娘子孤苦伶仃,所以舍不得走,老爺啊,老奴會拼死護好娘子的,您就放心走吧。”
端福自事發後未曾說過一句話,這時揮刀在掌心一劃,雙手鮮血淋漓,高舉着那把刀:“老爺,端福在,娘子安!”
滕府的衆護衛齊齊以血盟誓:“末将在,娘子安!”
滕玉意輕輕撫過父親的臉龐,那雙眼睛仍睜着,像在等一個回答。
她喉嚨裏響了一下,眼淚緩緩流了下來:“阿爺。”
滕紹靜靜望着房梁。
滕玉意眼淚啪嗒落到父親的臉頰上:“阿爺,我知道你聽得見,我聽你的話,我會好好照顧好我自己,往後我雖一個人,但我會好好活着的,阿爺,你安心走吧。”
她泣不成聲,顫抖着撫摸那雙眼睛,這一回,終于阖上了。
滕玉意痛哭着伏到父親身上,臉頰碰到那片早已幹涸的冷硬血痕,悲哀無限放大,沉沉壓在心上,父女倆龃龉了太多年,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阿爺說,就這麽走了,叫她怎麽甘心、如何舍得。
她怕阿爺眷眷不舍離去,不敢哭得太大聲。可是悲戚和絕望如磐石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
有人把滕玉意攙扶起來,後頭的記憶模糊了,她像一具行屍走肉,每日麻木地捧靈服喪。
滕紹的喪事按一品勳爵承制,不祧神主,另開宗廟。
新宗廟設在城南,前來吊唁的官員和百姓絡繹不絕,期間太子來過,滕玉意磕頭還禮。
太子在她面前靜靜伫立了許久,最後解下随身玉佩遞給程伯:“英魂難覓,遺孤堪憐,晉國公生前是我恩師,死後被追封為太傅,往後滕娘子遇到任何棘手之事,無需有所顧慮,立即派人來找我。”
程伯含淚應了。
滕紹安葬後,衆将士護送滕玉意回滕府。
聖人因擔心逆賊前來找滕玉意的麻煩,特指了一隊親衛把守在滕府外。
天氣愈加嚴寒,淮西戰況激烈,西營急需兵力,不久之後,潛伏在京師的各方逆賊盡數落網,聖人下旨将其斬殺。
諸将士綁了百名逆賊到城南,在滕紹牌位前斬下衆賊頭顱。
逆賊一除,天地一清,長安百姓無不稱快,滕府外頭的親衛終于放心撤離。
當晚滕玉意正在書房整理父親的遺物,程伯在外回道:“靜德郡主派下人來遞帖子,邀你明日到成王府一敘。”
滕玉意默了一下,意識到是阿芝,父親走了這一月,再聽到靜德郡主的名字,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說我身子不适,替我推了。”
程伯嘆氣道:“靜德郡主似乎有什麽急事,說娘子要是不去,她就到府裏來。娘子,恕老奴多,老爺走後你整日閉門不出,飯食也未曾好好用過,長久悶下去,身子撐不住,既然靜德郡主相邀,娘子不如出去走動走動,只當散散心了。”
滕玉意将父親的書信放入抽匣:“阿爺雖已安葬,還有許多雜事待理。何況我在熱孝期間,本就該禁絕絲竹游樂,替我回郡主,我近期不宜出門,郡主若是有什麽急事,邀她到府中來。”
程伯應了,不一會回轉:“內侍說知道了,郡主很高興,因為‘她替她哥哥找到了那個人了’,明日她就會同另一個人一道來,說有些事要當面向娘子求證。”
滕玉意蹙眉,這是何意?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郡主可說了另一人是誰?”
“內侍沒說。”
滕玉意道;“左右明日就知道了,提前令人準備好茶點。”
程伯應諾,又道:“娘子,給老爺西營舊部準備的節禮已送去了,白将軍等人感激不盡,說多蒙娘子照拂內眷,改日凱旋歸來,定會上門拜謝。”
滕玉意将桌上的書冊放回書架:“這些将士跟在父親身邊多年,年紀也都不輕了,高階将士也就罷了,低階的将士薪晌微薄,他們出征不會擔心自己,只擔心留在長安的親眷,給這些将士的家小送些過冬的衣裳吃食,他們走得也安心些。”
程伯淚光閃爍:“老爺倘若知道娘子如此深明大義,不知會多高興。”
滕玉意扭頭看他:“今晚那些西營親衛走了,那些殘渣餘孽聽到消息,說不定前來擾事,府內外如何設防的?”
程伯道:“裏外共三班,共六十人,全是精勇之士,子時換一班,寅時再換一班,端福和老奴守在內苑外,一刻不敢懈怠。”
滕玉意點點頭:“程伯,這些日子你也累了,現下無事,你先去歇一歇。”
“老奴去打點明日送到各府的節禮,娘子有事叫老奴。”
說着替滕玉意掩上門,垂首退了出去。
滕玉意把書信一一拾掇好,回首看書架,父親不愛舞文弄墨,架上大多是兵書。
她将雜亂處重新歸類,立在房中環首四顧,偌大一間書房,除了滿書架的六韬三略,唯一可以稱得上消遣之物的,便是阿娘當年留下的那把琴了。
琴身重新覆上了織花錦,就靜靜躺在多寶閣的中間一格。
滕玉意睨着那把琴,終于還是沒忍住,走上前将其取了下來。
琴身漆釉如新,琴弦也柔韌如初,可見父親雖然把它放在書房,卻甚少拿下來把玩。
滕玉意手指輕輕撥弄琴弦,泠然音調從指尖瀉出,她聽着這曲樂,眉頭漸漸蹙起,終究還是覺得膈應,把琴又放回原處,右手不小心碰到琴身一側,發出細微的咯噔聲。
滕玉意愣了愣,莫非這架上的木板不平整?左右一對比,琴身的确是右高左低,再摸層架,居然有些輕微的滑動感。
她回身把琴放到條案上,探手在那層擱板上仔細摸索,果然摸到一塊可以左右浮動的木板,一時未找到機括,便從抽屜裏取出一把匕首,沿着木縫一點一點地撬。
很快她撬開了,底下果然有一個狹小的淺層,東西摸出來,原來是一沓書信。
滕玉意心口猛跳,哪兒來的書信,居然被父親藏在這麽隐蔽的地方。
挪到燈前,她借光細看,書信已經有些泛黃,顯然有些年頭了。
第一封信的下首,寫着一行字。
“邬某叩上”。
滕玉意眼睛裏冒起了火,難道是邬瑩瑩?
但這行字遒勁剛硬,不大像女子的筆跡,何況若是邬瑩瑩,為何自稱邬某?
她忙不疊拆開信,上頭寫着:“自南诏國一別……”
更深夜闌,書房裏分外岑寂,她堪堪讀了一行,外頭忽然傳來一聲慘叫。
滕玉意寒毛一豎,把信收回原處,快步走到門前,貼着門低喚道:“程伯?”
無人應答。
滕玉意詫異到極點,把狐裘系在頸上,小心翼翼推開門。
今夜風雪都停了,天地間一片孤冷,月亮伶仃地挂在天空,昏慘慘的月光灑入庭院中。
滕玉意立在廊上凝神聽了聽,隐約可以聽見刀劍與甲片相撞的聲音,她心慌起來,看來真有賊子前來侵擾,端福又在何處?
她低聲喚:“端福。”
依舊無人響應。滕玉意莫名有些心慌,端福一向不會離她太遠,她在書房的話,他會一直守在庭外。
院中四處無人,她快步沿着游廊往外走,無論外頭發生了何事,盡快回到內苑才是上策。
她奔出園門,前方的地上忽然無聲無息冒出十來道人影,滕玉意悚然而驚,回頭看,才發現屋頂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群衣飾古怪的蒙面人。
他們每人手中握着一把刀,刀鋒在月光下如雪浪般刺目,齊齊一揮臂,縱下房梁追了過來。
滕玉意拔腿就跑,邊跑邊驚叫道:“端福!程伯!”
刀戈相擊,夜空中铿锵作響,程伯的聲音遠遠傳來:“娘子!快回內苑!”
滕玉意頭皮一麻,原來程伯方才一直在書房外,為何出來時未看見他。
她循聲回望,恰好看見程伯從垣牆上跌落下來。
他肢體看上去有些扭曲,身手也遠不如平日矯健,短短幾句話,像被人掐住喉嚨說出來似的。
滕玉意奔了幾步覺得不對勁,猛地再回頭,背上頓時起了一層寒栗,那幫蒙面人憑空不見了,程伯帶着十來名侍衛,正對着空蕩蕩的庭院奮力厮殺。
“程伯!你們面前無人!”滕玉意一邊狂奔,一邊膽戰心驚提醒他們。
程伯踉跄了幾步,來不及回身,那幫怪人忽又從斜刺裏沖出來,程伯甚至都來不及變換招式,就被人刺中右肋。
他咬牙在手中挽了個劍花,忍痛刺中面前的怪人,拔出劍時,濺出大片薄薄的血霧。
“快走!”
滕玉意眼眶一熱,沒命地往前跑,這幫人到底什麽來頭,為何會施這樣的邪術!
程伯仍在背後拼命厮殺,前方傳來拳肉相擊的聲音,伴随着一聲野獸般的吼叫,忽有兩個蒙面人從拐角處被遠遠甩到滕玉意腳邊。
端福滿身血污,朝滕玉意狂奔而來:“娘子!”
滕玉意踹開腳下那名蒙面人:“這幫人有備而來,程伯受了重傷,有人出去送信了嗎?要是一時半會殺不出去,府裏誰也別想走了!”
“程伯剛才拼死放出去兩人,應該很快會帶人趕來。”說話的工夫,後頭追來一群蒙面人,端福二話不說把滕玉意夾在胳肢窩下,飛快往外逃去。
“他們會異術,府內外的護衛大多遭了襲,而且似乎對娘子身邊的人很熟悉,為了将老奴引走,特意找來個跟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誘老奴出府,老奴險些上當。”
難怪出來時未見到端福和程伯,滕玉意心像要從嗓子眼裏出來:“你殺了那幾個,可問出來他們受誰指使,為何要置我于死地?”
端福像是在強忍咳嗽,血順着嘴唇淌下來:“問不出,不過應是要找什麽東西,一來就瞄準老爺的書房。
他每說一句話,氣息就弱一分,滕玉意的心迅速往下沉:“端福,你傷在何處?”
端福斑白的鬓角裏滿是汗珠:“老奴不妨事。”
滕玉意緊緊咬住嘴唇,父親曾說過端福內力非凡,天下學武之人罕有其匹,但連端福都受了重傷,可見這些人事先連如何對付端福都已經設計好了。
端福騰身幾個起落,很快就翻過了內苑的垣牆,只要穿過花園前的水塘,就能逃出府去。
水塘已經結冰了,冰面光影綽約,映着夜空裏的一鈎銀月,塘前一株垂柳,枝條在冰面上瑟瑟擺動。
端福受了傷,行動不如平時那般輕便,背着滕玉意攀上那株柳樹,正要順勢跳上外牆,夜色中悄無聲息出現一人,這人身穿一件漆黑的大氅,不聲不響站在外牆上。
端福吃了一驚,差點摔落在地。
滕玉意打量那人,心裏升騰起強烈的不安,這人從頭到腳都遮得嚴實,站在月色中,有種伶仃孤寂之感。
這人內力顯然極高,連端福事先并未察覺。
端福化掌為拳,輕飄飄朝那人胸口擊去,滕玉意心知這是端福常用的招式,假意賣個破綻,意在誘對方出手,只要對方接招,勢必被重創。
端福使過許多回,從未失過手。
那人迎着拳風一動不動,鬥篷裏卻探出一手,手指修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彈出一物。
月光下銀光閃過,一道利芒迎面飛來。
端福帶着滕玉意往後一掠,然而那暗器像是施了什麽邪術,如風如絮,憑空分作兩道,端福只險險躲開其中一道,另一道不及避開,一下子埋入他右側脖頸。
那人一擊得手,擡手輕輕一拉,端福重哼一聲,頭被扯得往右歪去。
滕玉意忍不住慘叫,原來那人手中是一根銀色的絲線,已經埋入端福頸部的血肉中,只要一用力,就會當場令端福血管爆裂而亡。
她渾身血液直往上沖:“你到底是誰!你放過我手下這些人,我可以把東西給你!”
那個人高高站在院牆上,似乎無聲笑了笑。
滕玉意牙齒止不住地打顫:“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操辦父親喪事的時候我就找到了,這東西現在被我藏在城南的一個莊子裏,你想要的話,只要放過我和我的手下,我馬上帶你去找。但你膽敢再傷我手下一人,就永遠別想找到那東西了。”
那人緩緩擡手,滕玉意霎時涼透了心肝,這人根本不是來找東西的,分明是來索命的。
那人收攏銀線,看樣子打算先解決端福,接下來就要解決她了。
滕玉意從未如此絕望,周遭寂靜得可怕,程伯等人不知是否還活着,就算還活着,恐怕也是自身難保。
說時遲那時快,端福低吼一聲,強行帶着那根線往右側一撞,耳邊血肉撕裂的聲音噗噗炸開,滕玉意臉上一熱,大片熱血濺到她臉上。
她腦中一空,那人似乎也暗吃了一驚。
端福頸項上的血仍在噴灑,面目瞬間淹沒在一片血污中。
他已經無法出聲了,拼着最後一口氣帶滕玉意攀上垣牆,外頭不遠處便是大街,就算府外設下了結界,跑出去總能碰到巡街的武侯。
滕玉意伏在端福寬厚的背上,眼淚滂沱而下,這老奴顯然活不成了,跟了她十年,竟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是沒別的法子了,那怪人身負邪術,兇戾異于常人,倘或不這樣做,兩個人都會死在怪人手下。
那人很快回過了神,慢慢朝這邊踱過來,手指一擡,這回瞄準的是端福的另一側脖頸。
“娘子,走……”端福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把滕玉意撇上牆垛,拼盡最後一絲力氣,舍身撞向那人的小腿。
滕玉意悲憤地看端福最後一眼,含淚躍下垣牆,然而沒等她落到地上,背後襲來一股大力,那人又将她拽了回去。
滕玉意探手一抓,要将那人一起拽下來,但這人一邊絞殺端福,另一手輕飄飄将她抛向冰塘。
她兩手空抓,凄聲道:“你到底是誰?!”
撲通一聲,滕玉意墜入池塘,冰寒刺骨的水嗆入肺管,讓她渾身激靈,心髒活像被人死死捏住,凍在了腔子裏。
每回她試圖抓住什麽東西,就會因為失去重心滑回湖心,身上的雪白狐裘本是保暖聖物,到水中卻成了累贅。
她拼死掙紮,程伯派出去的兩個人應該已經送出信了,或許很快會有人來,只要再支撐一陣,就有被救的希望。她答應過阿爺,要好好活下去。
她在水中沉浮,試圖保持神智,身上越來越冷,力氣仿佛被抽幹,逐漸掙紮得慢了,狐裘像吸飽了水,如同一片巨大的白色羽翼,托着她漂浮在水中。
冰水真冷啊,滕玉意意識模糊起來,恍惚間已經回到小時候,她賴在阿娘的懷抱。
她高興地一抓,掌心裏還是無邊的冰水,那個布偶呢?連它都不在身邊。
她覺得孤單極了,真想沉沉睡去,真冷啊,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氣,心髒好像也累了,耳邊血液流動的聲音越來越慢。
忽然有奇怪的聲音傳來,像有人在院牆上交手,來人好像很有能耐,不但沒被暗算,竟懂得如何破解那怪人的邪術。
滕玉意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為了引起那人的主意,胳膊勉力擡了擡,但只劃拉了一下,狐裘仿佛纏住了塘子裏的水草,拽着她往下沉去。
冰水再一次嗆入氣管,心髒開始痙攣,這回真沒力氣了,她微弱地喘息。
有人朝池塘跑來,一躍縱入水中,從那人矯健的身手來看,依稀是個少年郎君。
應該是個熱心腸的好人,這樣冷的冰水,他也毫不猶豫跳下來。少年游得很快,馬上就要拉住她了。
天空飄飄灑灑,又開始下雪了,滕玉意眼前越來越黑,想起那年爺娘抱着她在暖閣看雪的情形,悲涼的情緒在胸膛裏蔓延,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沒跟爺娘一起看過雪了。
她無聲更咽,碩大的淚珠凝在了眼角。
周遭水波湧動,少年離她越來越近了,就在他拽住她的那一刻,她悠悠吐出胸膛裏的最後一縷氣息,眼珠定格在眶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