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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

滕玉意就此堕入了幽冥之鄉,苦痛離她而去,意識随之抽離,她仿佛化作了一粒塵埃,無知無識,四處漂浮。

渾渾噩噩游蕩着,某一日耳邊傳來雜響,有人揭開了她面前的黑布,露出外面的光景。

滕玉意在黑暗中待久了,一朝醒過來,意識仍有些混沌。等她辨清眼前的事物,才發現這地方很熟悉。

這是一座幽沉莊嚴的祠廟,堂前有幾名內侍在打掃。

“你來長安沒多久,難怪不知道這裏供着的是誰,這是聲名赫赫的晉國公滕紹,生前戰功彪炳,因為力主平叛削藩,不幸被逆黨所害,算來都去世三年了。”

滕玉意一愕,原來這是父親的祠廟,父親走了三年了,那她又在何處?

“聽說當時太子已經請旨,只待晉國公的女兒出了孝便要娶她做太子妃,誰知紅顏薄命,沒多久連晉國公的女兒也被人所害。”

滕玉意聽得渾身冰冷,低頭看自己,結果空無一物,扭頭望向條案,上頭供着幾個牌位。她喪魂落魄靠過去,看見牌位上“晉國公”的字樣,眼淚一瞬湧了出來。

“噓……”那宦官道,“太子拖到今年才肯成親,正是新婚燕爾之際,這種話休要再提了,當心太子妃多心。”

另一人道:“對對對,最近宮裏喜氣洋洋,歷時三年,淮西道叛軍終于歸降。西北四鎮對戰吐蕃,成王世子也打了勝仗,四方捷報頻傳,聖人和娘娘不知有多高興。”

有位宦官欣然道:“說到成王世子,兩年前他随軍出征,我曾見過他一回,他彎弓盤馬箭無虛發,身手好不俊俏,那時候世子好像才十七八歲,沒想到才過了兩年,已經能單獨領兵抗戎了。”

“可不是,這兩年來成王世子橫擊左右,狙殺蕃首,吐蕃屢屢吃敗仗,聽說藩軍如今只要看到朔方軍和神策軍的旌旗,就恨不能望風而潰。”

滕玉意苦澀地聽着,她和阿爺已經死了三年了?而這三年裏,竟然發生了這麽多事。

“聽說皇後和成王妃近日打算給成王世子拟親,有這回事麽?”

那人眯着眼道:“世子小時候染了怪疾,多年來未痊愈,太子都娶親了,成王世子還是孤身一人,北戎一去就是兩年,如今終于快要回來了,別說成王殿下和成王妃,連聖人和娘娘都心急,據說娘娘和成王妃相中了好幾位嘉言懿行的小娘子,就不知這一回能不能成。”

有位年紀稍長的內侍從外頭進來,嗓音尖細刺耳:“好哇,原來你們一個個在這躲懶!別怪我沒提醒你們,晉國公殉國那回聖人曾說過,等到平定了淮西,定會來祠廟吊唁晉國公,如今兇黨退卻,天下大定,聖人這兩日就會前來吊唁,趁聖人尚未駕臨,你們趕緊給我打掃,要叫我發現一處不夠幹淨,自己去外頭領板子!”

這時外頭忽然大亂,又有兩名宦官闖進來道:“不好了,出事了。”

“怎麽了,劉公公,為何急成這樣?”

“快走快走,宮裏都亂了。”

“沒頭沒腦的我們也聽不明白呀,劉公公,別着急,慢慢說。”

劉公公跺腳:“什麽慢慢說,出大事了!軍中剛送了急報,世子在邠寧跟吐蕃對峙的時候,數萬藩兵越過橫山奇襲鄜坊,鄜坊府屯糧不足,世子拔軍前去救援,好不容易解除了鄜坊之困,結果在進城時,有軍士射毒箭暗算世子!”

衆宦官大驚:“暗算?是朝廷的士兵?”

“那軍士不知誰派來的,這兩年一直混在世子的軍隊裏,射中世子後,世子當場将此賊砍下了馬,然而賊子早有準備,馬上咬毒自盡了。那箭毒得厲害,世子想必也知道自己兇多吉少,軍士報信時,他還強作無事,說窮通壽夭實乃常事,要爺娘莫難過。還說清虛子道長年紀大了,倘若他死了,別讓清虛子道長知道。”

幾名內侍眼睛紅了:“世子還這麽年輕,連親都未結,真要有個好歹,成王殿下和王妃怎能受得了。清虛子道長已近耄耋之年,這一下怕是熬不住。”

前頭那人啐了一口:“少在此聒噪,速回宮裏去。世子吉人天相,定會無事的。”

另一人道:“成王殿下和太子已經帶着擅長療毒的奉禦趕去興平了,淳安郡王和清虛子道長也一同出發了,要是能及時趕到,或許還有救。”

他們顯然也覺得希望渺茫,倉皇間一齊往外湧,滕玉意魂魄無依,不自覺也跟了上去。

“報信的軍士說,鄜坊的百姓在帳營外守候,要麽送藥要麽送醫,死活驅不走,他們說蕃軍圍城半月,本以為要巢傾卵破了,沒想到世子前來救了圍,還沒來得及好好謝謝這位少年将軍,就出了這樣的事。”

滕玉意渾渾噩噩聽着,生前對藺承佑并無好感,孰料此人跟她一樣不得善終,聽了一陣陡然意識到,她在此處游蕩,阿爺和阿娘又在何處?都死了三年了,為何還是見不到爺娘?

她心急起來,飄飄然往外尋,眼看要飄出祠廟的阍門了,一個蒼老的嗓音在她在耳邊唱和道:“滕玉意!”

那嗓腔分外清越,響遏行雲。

“滕玉意!”

滕玉意惘然四顧。

那老者道:“還不肯回麽?”

滕玉意像被人曳住了衣領,身子往後一晃,撲通一聲,她仿佛重又跌回了池塘,但是這一回周圍不再是冷冰冰的塘水,而是暖洋洋的熱流。

她漂浮在其中,漸覺胸口注入了熱氣,眼前水波粼粼,好似有人影晃動。

剎那間,耳邊的聲音大了起來,這回變成了熟悉的嗓腔。

“玉兒!玉兒!”

滕玉意眼皮發黏,無論如何睜不開眼,身上仿佛千鈞重石,壓得她無力動彈。

“我的好孩子,這是怎麽了。”

有人開始推搡她的肩膀,滕玉意手指微微抖動了下,像有人移走她胸口的巨石,她猛地倒抽一口氣,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面前是姨母焦急的臉龐。

“玉兒。”

旋即露出驚喜的表情:“醒了,醒了,終于醒了。”

滕玉意惶然睜大眼睛四處看,随便一動彈,胸口便撕裂般地痛。

杜夫人俯身将滕玉意摟入懷中:“是不是做噩夢了?吓成這副模樣。”

滕玉意驚魂未定,試探着去摸姨母的臉,還沒碰到便哆嗦起來,唯恐這又是一場夢,自己仍在冰冷的池塘裏。

杜夫人從未見過滕玉意副模樣,反手抓住滕玉意的手:“到底怎麽了,姨母在這呢,不怕,什麽都別怕。”

又對身後的下人道:“昨日絕聖和棄智兩位道長留下了收驚符,快熬了水給玉兒服下,她前晚在竹林裏受了驚,看這模樣分明是吓壞了。”

滕玉意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姨母的掌心溫暖幹燥,真真切切包覆着她的手,還好她活過來了,這種死而複生的滋味,任誰都無法體會。

她更咽着抱緊姨母:“姨母。”

杜夫人既驚訝又心疼:“快,快去青雲觀請兩位道長,說玉兒受驚了,請他們上門施法。”

滕玉意伏在姨母肩頭上搖了搖頭,眼淚卻淌得越發兇了:“沒事,我只是……我只是做了個很長的噩夢。”

杜夫人心疼壞了,不住拍撫滕玉意:“什麽樣的噩夢吓成這樣?昨日晌午你說回屋睡個午覺,結果這一覺睡下去,整整睡了一夜。”

她回身接過下人遞來的巾栉,一邊替滕玉意拭汗一邊道:“今天早上春絨和碧螺看你遲遲不醒,過來請示我幾回,我說你舟車勞頓,前夜又在竹林裏遇到了妖物,或許是太累了,睡一睡就好了。誰知你到了晌午都沒動靜,我過來看你,瞧你臉色白得吓人,我這才急了,要是再叫不醒你,我和你姨父就要去請道長了。”

滕玉意身子仍在顫栗,前世的場景宛然在目,只要安靜下來,耳畔依稀就能聽到嘩啦啦的水聲。

她回想阿爺的死狀、回想自己臨死前的絕望,胸口的悲涼之意怎麽都揮散不去。

杜夫人心下納罕,察覺滕玉意身上全都濕透了,忙又張羅給她換寝衣。

滕玉意一動不動依着姨母,等到身上不那麽冷了,她慢慢擡起頭來看周圍。

日光透過窗扉照進來,滿屋子亮光光的,案幾上的邢窯白瓷花瓶供着一株粉花白蕊的桃花,空氣裏浮蕩着清淡的幽香。

杜夫人絮絮說着話,春絨捧着滕玉意的外裳過來,等她靠近了,滕玉意幾乎能看見這丫鬟額頭上細細的汗毛。

眼前這一切如此真實,真實到足夠讓她浮亂的心慢慢安定下來,她接過衣裳低頭趿上鞋,試着起身,不料雙腿直發軟:“姨母,現在什麽時辰了?”

“已經過了晌午了。”杜夫人親手替滕玉意披衣,“睡了一天一夜,餓壞了吧?你阿姐早間來看過你,看你未醒,在這陪了你許久。我看她精神不濟,逼她歇下了。我們才用過午膳,菜已經涼了,姨母這就讓她們重新做幾個菜送過來。”

杜夫人出屋張羅,滕玉意梳洗了到鄰室看杜庭蘭,杜庭蘭的臉埋在錦衾裏,俨然睡得正香。

滕玉意悄然退了出來,又去松筠堂看端福。

端福将歇一晚益發見好了,滕玉意進屋的時候,他端坐在胡床上,沉默得像一株松,擡頭望見滕玉意,他站了起來:“娘子。”

滕玉意想起前世端福慘死的模樣,眼睛酸脹莫名,這老奴因為忠誠,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還在保護她。

端福看滕玉意神色有異,嗓腔一沉:“娘子,出了何事?”

滕玉意挪開視線,假裝打量屋內陳設:“無事,眼睛進了沙子有些不舒服。你很好,快坐下。傷口已經包紮好了,為何不出去走動?”

端福道:“娘子昨日吩咐讓老奴在屋中養着。”

“所以就連一步都不走動?”

“老爺讓老奴護好娘子,現在手臂折了,醫官不讓亂走。一日不見好,就一日不能跟在娘子身邊,老奴只求速好。”

滕玉意異常沉默,半月前剛從舟中醒來時,她只記得前世表姐在竹林中被人謀害,因此滿心都是如何盡快趕到長安救表姐,昨日這一場大夢,倒讓她想起許多遺忘了的前世細節。

“端福,我記得我五歲的時候你就到我身邊了,在此之前,你一直是阿爺的死士。”

端福道:“是。”

“當年你還在阿爺身邊的時候,可曾見過阿爺跟一個南诏國的姓邬的男人來往?”

端福沉默了,過片刻方道:“老奴只跟了老爺三年就被指派給了娘子,這期間只見過一個姓邬的女子,名叫邬瑩瑩。”

滕玉意颔首,端福不會撒謊,可見除了邬瑩瑩,端福也沒見阿爺同其他的邬姓人氏來往過。

前世遇害的那一晚,她在阿爺書房見到的那沓南诏國寄來的信,莫非真是出自邬瑩瑩之手?

“那你可記得,這個邬瑩瑩是何時到的阿爺身邊?”

端福斂低了眉:“十年前老爺從鳳翔班師回朝,邬瑩瑩被一列暗衛送到軍營來,當時邬瑩瑩受了傷,老爺令人從鎮上尋了醫官和老媪照拂邬瑩瑩,等邬瑩瑩好了,老爺徑直把她送到了揚州。”

滕玉意心絞成一團,那正是阿娘悲劇的開端,前世她已經打聽過這些事,而今再聽仍覺得諷刺。

“護送邬瑩瑩的暗衛作何裝扮,操的是何方口音?”

“他們夤夜來,天不亮就走了,領頭的那個單獨跟老爺在帳中說了許久的話,當時老爺還特意屏退了所有人。”

滕玉意來回踱步,突然想起夢中景象,阿爺把那沓信藏在書房,想知道那些信是誰寫的,只需回府中書房找一找便是了。

她對端福道:“這兩日你好好歇息,等你好了,我要你教我些防身的狠招術。”

端福愣了愣:“娘子,何為防身的狠招術?”

滕玉意走到門口,回頭道:“就是出手就能要人性命的那種,越狠毒越好。”

她想起前世主仆遇害的那一晚,那個出現在外牆上的黑氅人,那種仿佛來自幽冥地獄的兇冷氣息,委實讓人不寒而栗,眼下要做的事很多,先從查出這個黑氅人是誰開始吧。

滕玉意抛下這話就走了,端福無論喜怒,常年都是一副表情,可這一回,他半張開嘴望着門,過了許久才回過神。

這頭飯食已經擺好了,杜夫人将酪漿澆到胡麻飯上推到滕玉意跟前,柔聲細語:“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姨母一早就做了,就等着你醒來吃呢。”

滕玉意雖說惦記着回府,但也不忍心辜負姨母的苦心安排,何況才出去一趟,身上已經開始冒汗,想起自己從昨天晌午睡下之後一直未進食,便在席上趺坐下來:“姨母,你陪我吃。”

杜夫人依言在對面坐下,慈愛地看着滕玉意。

“早上你姨父依着你的話去找成王世子了,決意把那晚你阿姐去竹林見盧兆安的事告訴成王世子,如此一來,那妖物到底與盧兆安有沒有關系,就可以借成王世子之手查清楚了。誰知青雲觀門窗緊閉,也不知裏頭出了什麽事,你姨父等了許久都沒人來應門,只好先走了。”

滕玉意有些奇怪:“青雲觀不是歷來香火鼎盛麽,為何突然關門閉戶?”

“你姨父只說裏頭寂靜異常,觀中竟不像有人,他當時就覺得蹊跷,但也沒法子進去探究,回到府裏用過午膳,下午又去青雲觀了,不知這一回能不能見到成王世子。”

滕玉意聽到成王世子這名字,猛然想起前世她死後在父親祠廟的所見所聞,那一幕太虛幻,與她前世的親身經歷截然不同,醒來後她已經忘了大半,甚至分不清是真是幻。

隐約記得在她死後第三年,藺承佑似乎在北戎遭了暗算,但她沒聽到他是活下來還是殒命了,就被一位老者給叫醒了。

叫她名字的那位老者究竟是誰?那把蒼老的嗓音傳來,宛如黃鐘大呂,一下子把她從漫長沉重的夢魇中拽出來。

她漫不經心拿起筷箸,對姨母說:“那晚成王世子将樹妖從安國公夫人體內打出後,安國公夫人似乎命在旦夕,青雲觀突然關門,不知跟救安國公夫人有沒有關系。“

杜夫人疑惑道:“會不會是關門作法?“

滕玉意吃過飯淨了手面:“前晚來的倉促,好些東西落在了家裏,姨母,我得回府一趟。”

杜夫人一怔,忙跟着出來:“多帶些人跟着,拿了東西就回來,紹棠好像有事找你,上午來過幾回,我問這孩子什麽事,他死活不肯說。”

滕玉意口中漫應着,帶了人匆匆趕到滕府,滕紹這些年常年在外任職,府中雖日日有人打掃,仍不免有些潮濕空寂之感。

到了花園外,滕玉意腳下踟蹰起來。

碧螺道:“娘子,怎麽了?”

滕玉意走到池塘前,正逢早春,園林如繡。塘邊的翠柳,臨風依依。一陣醺風吹過,碧清的池水泛起團團波光。

她苦澀地望着池塘,死前在冰水中沉浮的恐懼滋味,至今鮮明可觸。

默然在池邊伫立許久,直到心底那股駭異的感覺稍稍消減,她才擡目看向另一個方向,本來腦海裏只剩一些殘碎的記憶,這一回的夢證實了她的猜測。

她彌留之際的确曾有人跳入池塘救她,可惜她不等那人把她救起就咽氣了。

那人不像戎兵或是護衛,從夜色中的身影來看,似乎是位少年郎君。

是太子麽?阿爺死後太子前來吊唁,說阿爺是他恩師,往後只要有事,都可去找他幫忙。不過她一次未找過太子,并且嚴禁底下人與宗室來往,但那晚府中遭襲,程伯情急之下派人去找太子也不奇怪。

可惜夜色太深,她斷氣前視線也早就模糊了,只是隐約覺得,那人身形不像太子,如今想來,會不會是阿爺的某位部下?

為了多找回些記憶,滕玉意慢慢沿着池塘走了一圈,眼看天色不早,回到了阿爺的書房。

書房外松柏蒼翠欲滴,庭前清泉繞階,這一切如此熟悉,仿佛從未變過。

滕玉意沉默走到書房前,擡起手來,毫不猶豫推開門,望見房內景象,喉頭突然更咽。

那一晚她跟阿爺吵架出來,外頭正在下雪,天地間一片空寂,松柏被厚厚的雪壓得簌簌作響,阿爺留在房中,想必就是這樣聽着她的腳步聲離去。

她懷着對父親的恨意,獨自在雪中疾行,當時的她又怎能預料到,那是父女相見的最後一面。

她回身對身後的人說:“你們在外頭等着。”

“是。”

滕玉意關上門擡頭看書架,書架上的書雖然不少,但遠不及那時候來得多,想是父親還未正式調任回長安,許多書留在揚州府裏。

她上下找尋,唯獨不見母親的那把琴,她來回在屋中走動,幾乎把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結果一無所獲。

她跌坐在榻上,頭上開始冒汗,難道父親平日随身帶着那把琴?人未回長安,琴自然也不在府中。

滕玉意想了想,起身走到多寶閣前,如果沒記錯,這裏便是後來安放那把琴之處,此刻那上頭放着一扇小小的水墨屏風,她把屏風拿下來,探手在記憶中的地方摸索,沒多久就摸到了滑動的浮板。

她心跳加快,用紙刀輕輕撬動,松動後揭開蓋子一看,不由愣住了,裏頭空蕩蕩的,別說那沓書信,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有。

***

回到杜府,滕玉意仍在揣摩此事,要麽她記憶出現了差錯,要麽父親這時候還沒将書信放入暗格中。

可打從她在舟中醒來,幾乎每一件事都與前世相合,所以應該不是她記錯了,最大的可能就是父親看重那些書信,就連在軍中也随身攜帶。

她思忖着下了車,杜紹棠身邊的一個老下人像是等了許久了,一見到她就神神秘秘迎上來:“滕家娘子,大郎讓老奴把這個給你,他說彩鳳樓不好找,這上頭就是他同窗畫的詳細地址,他囑咐說娘子去的時候一定要叫上他,還說這張紙千萬別讓夫人看着,否則他和你都去不成了。”

滕玉意接過蒼頭奴手裏的草圖,彩鳳樓果然是家妓館,就在平康坊南曲,附近有哪些食肆酒肆,圖上一一做了标識。

“替我謝謝紹棠。”滕玉意笑了笑,把箋紙藏入袖籠中。

她回到內苑,不找姨母和表姐,先徑直回到屋裏,從枕下摸出翡翠劍。

自從這劍到她手上,她每晚都安然無夢,可昨晚不但噩夢連連,還那樣真實可怖,不知這跟此劍靈力被封有沒有關系,如果有的話,她必須盡快讓它恢複靈力。

她把劍收入袖籠中:“昨日讓程伯去打聽長安城的道觀和道士,不知可有消息了。”

“程伯早上就派人送話回來了,普寧坊有家東明觀,此觀已有百年歷史,觀裏有五位老道士,人稱五美仙道,聽說道術不低,歷來有些名望。”

五美仙道?這是什麽古怪稱號。

滕玉意看向窗外的日頭,藺承佑不好惹,若非萬不得已,她可不想跟此人打交道,既然東明觀的道士也頗了得,先去那碰碰運氣吧。

“替我準備一套男子的胡服,我去東明觀會會這五美仙道。”

杜庭蘭聽說滕玉意回來了,到鄰屋來尋她,進門就看見滕玉意換了身胡人男子衣裳,不由驚訝道:“阿玉,你怎麽這副打扮,要出門麽?”

滕玉意一邊系蹀躞帶一邊端詳杜庭蘭,表姐的氣色比前日好多了,她放心點點頭:“我得出門一趟,穿這身方便些。阿姐,你有什麽想吃的告訴我,回來的時候我給你捎。”

杜庭蘭走近替滕玉意整理蕃帽,因為急着出門,春絨和碧螺做事不如平時心細,滕玉意的發髻未梳好,肩膀上散落了幾縷頭發,杜庭蘭耐心替她編成了一個小辮塞回蕃帽裏,左看右看仍不滿意,皺眉道:“要不阿姐給你重梳吧。”

滕玉意往蹀躞帶裏藏了好些毒藥和暗器,随口道:“今日來不及了,明日再讓阿姐幫我梳頭。”

杜庭蘭目光放柔,想當年阿玉剛到杜府時,活像一只帶刺的小獸,最初她只要想同這個表妹親近,都會被阿玉推開。

有一回阿娘給她梳頭發,阿玉在旁邊默默看了一陣,扭頭就往外跑。她追到花園裏,阿玉正抱着布偶蕩秋千。

她知道表妹一定是想姨母了,心裏不痛快才會喜怒無常,想想要是阿娘不在了,她恐怕比阿玉還難過,于是走過去摸摸阿玉的頭:“頭發亂了,阿姐替你梳頭吧。”

阿玉重重哼了一聲,推開她跳下秋千。

她把阿玉摁回秋千上,拿出小梳子替阿玉梳了一對圓溜溜的發髻,自那以後阿玉只要在家裏住,都是她親自給阿玉梳頭發。

“別給我帶吃的,我什麽都吃不下。你何時回來?程伯會跟着麽?”杜庭蘭柔聲道。

滕玉意在鏡中觑着杜庭蘭,表姐看上去無事了,但眉眼間仍見郁結,可見表姐因為盧兆安的事,心中有多憤懑。

“阿姐,程伯已經着手安排對付盧兆安了,你且安心等消息。”

杜庭蘭臉上微紅,轉頭看向窗外:“因為我誤信小人,連累全家人都跟着擔驚受怕。那晚的事我至今心有餘悸,你出去的時候留神些,端福受了傷不能出府,你記得多帶些人。”

“放心,我曉得。”滕玉意将一副假的絡腮胡遞給杜庭蘭,“阿姐幫我貼上這個。”

杜庭蘭在滕玉意臉上擺弄一陣,假胡子做得又黑又闊,瞬間遮住了滕玉意小半邊臉。

“如何?”滕玉意問表姐。

杜庭蘭滿意颔首:“這樣雖然看得出是女子,但不必擔心旁人一眼認出你是誰了。”

滕玉意正了正腰間的彎刀,邁開步子往外走:“阿姐要是看到紹棠,就跟他說我今日可能不去彩鳳樓,他要是非要去,等明日再說。”

杜庭蘭狐疑道:“彩鳳樓?”

“回來再跟你細說。”

滕玉意到了府外,程伯今日不在,另派了霍丘幾個精明強幹的老仆在府外候着。

滕玉意上了犢車,讓霍丘抓緊時間趕路。

霍丘馬不停蹄趕到東明觀,下車之後帶着厚禮進去拜訪道長,道觀裏香客寥寥無幾,主持事務的大道士卻足足有五個。

春日遲遲,長日無事,道士因為覺得無聊忙着分梨吃,聽了道童回話,并不肯出來見客。

“你說吾等正閉關靜修,打發他走了便是。”

道童說:“可是外頭那輛犢車尊貴,估計是長安某位貴戶。”

“貴戶?”

五個大道士眼睛微亮,放下梨争先恐後湧出來,到了庭前一擡眼,果然看見一位相貌體面的護衛。

他們咳嗽一聲,在庭前一字兒排開,揮動拂塵道:

“貧道道號見天。”

“貧道道號見仙。”

“道號見美。”

“道號見樂。”

“道號見喜。”

滕玉意和霍丘被這陣仗搞得吓了一跳。

五名老道中,那個叫見喜的生得最胖:“貧道乃本觀住持,不知今日施主來所為何事?”

滕玉意摸了摸嘴上的大胡子,觀中夥食看來不錯,衆老道養得白白胖胖的,而且頗注重儀容,個個衫履整潔。

她令霍丘把備好的厚禮呈上,禀明來意後,把翡翠劍攤在手掌中:“不知道長能不能幫着恢複靈力。”

衆道圍上來看了半天,愣是沒看出翡翠劍的來歷:“解咒倒是不難,想來你這劍之所以喪失靈力,無外乎是沾染了腥穢之物,洗淨穢氣便可了。”

說罷起了醮,把劍供在壇上,揮劍飛符的折騰了一大氣,然而劍仍是黯然無光,老道們嘀嘀咕咕商議一陣,頹然道:“如果貧道們沒看錯,此劍被施了煞靈環。”

“何為煞靈環?”

五道雖早看出滕玉意是女子,卻仍以“公子”相稱:“公子該知道青雲觀吧。”

“聽說過。”

見喜說:“這是清虛子那一派想出來的咒術,當年有個年輕道士誤入歧途,為了劫掠財物,利用道家法器作祟,道士修為本就不低,有了法器傍身更是無所禁忌,青雲觀的清虛子為了對付邪道,就想了一個叫煞靈環的咒術,令人扮作美貌女子接近邪道,趁邪道不注意施了煞靈環。邪道手中的法器被毀,不久就伏法了。”

“所以煞靈環名為咒術,卻是彰善瘅惡的正義之術。”衆道狐疑打量滕玉意,“青雲觀的道士輕易不會施展這咒術,除非他們察覺用法器之人有不軌之心,公子你——”

滕玉意在腹內唾罵藺承佑,面上笑容不變,随口胡謅道:“實不相瞞,小人前日才來長安,在一家酒肆飲酒時撞見了成王世子,當時小人喝了幾杯酒略有醉意,聽見成王世子跟他兩個師弟說起道家法器,便随口誇耀了幾句自己手中的翡翠劍,言語間頗有攀比之意,不慎得罪了成王世子,當晚出了酒肆沒多久,我的劍就這樣了,說來真是無妄之災。”

她一面說一面嘆氣,衆道互相對眼,原來是清虛子道長的徒孫,這就難怪了。

見美同情地看着滕玉意:“原來如此,可惜這咒術貧道們也解不了,要是清虛子道長在,公子只需帶着劍上青雲觀說明原委,他定會給你解咒,現下卻不成了,既是他徒孫下的咒,只能等清虛子雲游回來了。”

“這——”滕玉意勉強笑道,“倘或清虛子道長一年半載都不回來呢?”

“那就一年半載之後再解咒吧。”衆道聳聳肩,“公子,你得罪誰不好,偏要得罪清虛子的徒孫,這小子啊,啧——”

這一聲“啧”的尾調拖得極長,一切盡在不言中。

滕玉意笑容僵在臉上,看來這趟彩鳳樓是非去不可了。

衆道目光閃爍,他們收了厚禮卻沒能解開煞靈環,這位小娘子該不會把東西讨回去吧,笑嘻嘻從袖籠裏取出一堆花裏胡哨的符紙:“公子,這是‘五美天仙符’。此符能驅邪鎮宅,向來是觀中的鎮觀之寶,平日若非有人重金相求,貧道絕不輕易示人。今日貧道與公子一見如故,彼此也算有緣,此符就送給公子罷,公子收下便是,無需再給貧道拿銀錢。”

滕玉意豈能猜不到這些道士在盤算什麽,只恨天色不早,沒工夫與他們歪纏,便也裝模作樣道:“道長既以神符相贈,小人豈有不受之理?其實小人家中還有幾位老人誠心向道,怎奈人地生疏,今日造訪除了解咒之外,還有替家中親老相看之意,若是這符好使,往後小人會常帶親眷來觀中上香。”

老道士們心裏一緊,這小娘子出手闊綽,來頭多半不小,唬弄得太狠的話,說不定會給觀裏惹禍。

不如這回給她留個好印象,往後也能常有進賬,見天道長一甩拂塵,板着臉摸出另一樣東西:“公子先別急着走,難得你與我們東明觀有緣,貧道還有一物相贈。”

滕玉意接過來一看,是一枝用禿了的筆,東明觀聽說有些名望,誰知觀裏這些老道只知騙財。

這東西一看就是唬人的,當面扔了做得太絕,況且天色益發晚了,委實沒工夫夾纏,便連同那堆符紙一起往袖籠裏一塞,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長的話小人記住了,改日定會再登門。”

她出來上了犢車,令霍丘直奔平康坊南曲,等他們趕到平康坊,已是日暮時分,承天門的鼓聲遠遠傳來,各坊正依次關閉坊門。

滕玉意來前就做了準備,摸出腰牌給武侯看了看,順利進了坊。

平康坊果然不負盛名,這才剛入夜,伎館門前就挂上了流光溢彩的燈籠,胡姬們為了招攬客人,大肆在門前迎送,街上随處可見前來尋歡的官吏和書生,放浪的笑聲不絕于耳。

滕玉意坐在車內往外看,漸覺眼花缭亂,幹脆拿出紹棠給她的地圖,在車裏指引霍丘,犢車七拐八彎繞過街區,終于到了一家高闊酒樓門口,霍丘在外說:“小姐,到了。”

滕玉意輕輕一撣罽袍,掀簾下了車。

眼前這座妓館別具一格,光前樓就有三層高,門口停滿了钿車朱鞅,出入皆為绮羅繞身的貴人。

滕玉意站在門前環顧一圈,暗嘆這大概是平康坊最富麗堂皇的一座妓館了,吩咐春絨和碧螺在車上等着,自己帶着霍丘往裏走,哪知從樓裏蹿出個中年婦人,一下子擋在了他們面前。

這婦人額上貼着翠钿,大概是看出滕玉意是個女子,笑眯眯不肯放行:“公子請留步,我們彩鳳樓可不招待你這樣的客人。”

滕玉意置若罔聞,繼續往內走,婦人面色微變:“公子——”

話音未落,婦人眼前忽然多了一錠金燦燦的東西,滕玉意兩指之間夾了一塊金子,似笑非笑看着她:“招待不招待?”

“招待!招待!”婦人眼睛發亮,這份量足可以在東市盤下一爿鋪子,平日這地方雖然往來無白丁,但出手就這麽豪氣的可不多見。她喜不自勝收下金錠,回身引着滕玉意往裏走:“公子随我來。”

滕玉意跟在婦人後頭,邊走邊打量四周,廂房裏竹聲不絕于耳,客人們在席上酒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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