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沒陪你阿娘摘過一次花,那時候吐蕃和南诏國進犯劍南道,正是軍情最險急之時,阿爺每回出征回來,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爺連你阿娘愛彈什麽曲子都不知道。“
他垂着頭用手指輕撫琴身,眼神異常溫柔:“但是阿爺卻知道,你阿娘愛撫琴、愛作詩,茶道剛興起時,你阿娘是兩京第一個熟習此道的,每回長安有人出新詩,她過目成誦,國子監那些刁鑽的算學,她算得比誰都快。這世間的事,就沒有她學不會的。”
他嘴唇顫抖起來:“她有許多愛好,阿爺都不甚了了,但阿爺還是要說,你娘在的時候,是阿爺這一生最快活的歲月。阿爺最慶幸的事,就是娶了你阿娘。“
滕玉意含淚看向滕紹:“既如此,為何會有邬瑩瑩?”
滕紹咬了咬牙:“阿爺早跟你說過,阿爺當年是受人所托照拂邬瑩瑩,阿爺這一生虧欠你阿娘多矣,但從不曾背叛過你阿娘!“
滕玉意死死盯着父親,只覺得諷刺莫名,父親想不起阿娘彈過的曲子,剛才信手一彈,卻是邬瑩瑩彈過的《蘇幕遮》。
或許父親自己都不知道,他曾在某個階段對邬瑩瑩動過心,而這對于深愛父親的母親來說,無疑比死還難過。
她恨聲道:“阿爺敢說一句阿娘患病與邬瑩瑩無關麽!你把她帶到家裏,可曾想過引狼入室?那時候阿娘性命垂危,你留下醫官給阿娘看病,自己卻專程送那個邬瑩瑩去渡口,你可知道,是你親手将阿娘逼上了絕路!”
滕紹目光剎那間變得極嚴厲,注目滕玉意半晌,又頹然倒回去,他眼神裏藏着無盡的凄楚和痛苦,啞聲道:
“阿玉,你阿娘的死就像阿爺心中的一根刺,自她走後阿爺沒有一天不活在煎熬中,阿爺自認虧欠你阿娘,願意承受這一切,可你不一樣,阿娘已經走了那麽多年了,你心裏壓着這麽多事,何時才肯徹底放下?”
滕玉意失望到了極點,更咽道:“好啊,把阿娘還給我就行了!”
她邁過門檻,頭也不回,漫天的飛雪兜頭掃過來,一瞬間迷了眼,面上濕濕涼涼,分不清是淚還是雪,她推開下人們遞過來的手爐和鬥篷,冒雪往外走去。
***
翌日滕玉意起來時,滕紹已不在府中了。
程伯過來傳話,說早朝時聖人任命滕紹為兵馬大元帥,不日便要率軍前去讨伐淮西道。
“老爺這會應該已經去了軍營,最遲這兩日就要離開長安了。”
滕玉意在案前臨着一本《南華經》,淡淡說:“知道了。”
程伯又道:“老爺走前囑咐,這陣子娘子出門一定要帶上端福,如要出城,務必提前通知老奴,以便老奴早做安排。”
滕玉意筆下一頓,昨夜阿爺曾說過,這回朝廷平叛之舉進行得艱難,或許與京畿暗中潛伏着大量叛臣的黨羽有關。
此前就有朝臣夜晚外出游樂時遭伏擊的例子,阿爺這是擔心那些賊子會向家眷下手?如果他們真敢如此,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
但此仗至關重要,能讓平叛之師晚一日出征,淮西的叛軍就能為自方多争得一分籌算,阿爺的擔憂并非全無道理。
她轉頭看窗外,雪後初晴,天光淺淡。
“馬上要臘八了,我今日要去杜府給姨父送些節禮,你令人早做準備吧。”
程伯應了,自行去安排。過不一會又匆匆回轉,“娘子,宮裏來人了,皇後有懿旨到。”
滕玉意忙換了衣裳到中堂,果然有位宦官在那候着。
宦官道:“近來天氣寒峻,睢陽等地糧運受阻,聖人天高聽卑,連夜着使臣前往睢陽赈災濟貧,皇後坤厚載物,自願齋戒一月為民祈福。雜家今日來,是奉皇後口谕邀滕娘子前往大隐寺禮佛。明日辰時皇後娘娘便會出宮,滕娘子還請早做準備。”
滕玉意俯身道:“遵旨。”
宦官清清嗓子,笑道:“此外昌宜公主也有話讓雜家帶給滕娘子:‘那日梅林跟你打交道,我和阿芝都覺得你有趣,這次去大隐寺齋戒禮佛,你也要早點來哦。’”
宦官嗓門尖細,這樣微笑複述昌宜公主的話,神态和語氣都惟妙惟肖。滕玉意低頭聽着,簡直有種昌宜公主就站在跟前的錯覺。
滕玉意笑了笑:“臣女遵谕。”
宦官走後,程伯快馬加鞭去給滕紹遞信。滕玉意則留在府內收拾行囊,另派人送節禮去杜府。
大隐寺位于輔興坊,建寺百年餘,歷來是皇家佛寺,聽說聖人尚未認祖歸宗時受過主持緣覺和尚的大恩,今上即位後,大隐寺益發香火鼎盛了。
次日滕玉意随鳳駕前往大隐寺,除了朝中幾位重臣的家眷外,皇後還邀了幾位力主平叛削藩的外地要員的妻女。
滕玉意被安置在東翼的玄圃閣,幾位王公大臣之女與她共一個寝處。
因要靜心禮佛,各府的仆從不得入寺,端福自然被攔在外頭。
滕玉意只帶了丫鬟中最沉穩的春絨和碧螺入寺,幸而行裝不多,打點起來也容易。
主仆正忙着收拾,外頭廊道裏有人道:“寺裏嘉木成林,鳥兒肯定也多,估計随便哪株樹上就有鳥窩,哪用得着大費周章,你專門派人幫你找鳥窩,當心驚動嬸娘。”
這聲音稚氣未脫,正是那位昌宜公主。
阿芝道:“可是樹那麽高,雪那麽大,單憑我們兩個,怎麽爬得上去嘛。阿姐,你快想辦法吧,天氣那麽冷,鳥兒們說不定馬上要凍死在窩裏了,我們得早些把它們弄進屋才行。”
另幾名貴女聽到這動靜,早從房裏出來:“見過昌宜公主,見過靜德郡主。”
阿芝興致勃勃道:“你們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找——”
昌宜公主忙捂住她的嘴,沖那幾人颔首:“我們找滕娘子有點事,不知她住在何處?”
話音未落,裏頭的門打開,滕玉意帶着春絨和碧螺出來了。
阿芝和昌宜眼睛一亮:“哎,你總算露面了,我們正要找你。”
滕玉意笑眯眯行禮道:“不知兩位殿下找臣女何事?”
昌宜拉着阿芝的手踏入房中:“進屋再說。”
房中行囊剛收拾了一半,胡床上、榻上擺放了許多衣物,好在煩而不亂,看着不算礙眼。
昌宜和阿芝在房中轉了轉,回頭看着滕玉意道:“你該不會忘了上回答應我們的事吧?”
滕玉意道:“如果兩位殿下說的是找鵲窩,這回怕是不成了。”
阿芝有些發急:“為何不成了?”
滕玉意一指窗外:“晌午又開始下雪了,外頭雪虐風饕的,連樹梢都看不清,這時候跑出去,不但找不到鳥窩,說不定還會摔個半死,不如等天氣晴好了再找。”
昌宜道:“可是等天氣好了,那些鳥兒都凍死了。”
滕玉意奇道:“昌宜公主,誰告訴你鳥兒會凍死的?”
昌宜道:“阿大哥哥說的。”
阿大哥哥自然指的是藺承佑了。
滕玉意問:“世子殿下怎麽說的?”
阿芝圓乎乎的臉急得有些發紅,一個勁地跌足嘆氣:“瞧瞧吧,阿姐,我就說她們不知道。”
滕玉意道:“哎?到底怎麽回事,臣女願聞其詳。”
昌宜說:“有一回我和阿芝到鄭仆射家玩,路過一棵大樹的時候,看見阿大哥哥在樹上找什麽,原以為他丢了東西,可他說他在找鳥窩。我們問他為何要找這東西,他說入冬了,鳥兒待在巢中會凍死,他幫鳥兒們挪個窩,也算是做好事了。前幾日長安下雪,天氣越發冷了,我和阿芝就開始擔心宮裏的鳥兒了。”
滕玉意無言看着二人,這位成王世子本事真不小,随口瞎謅的幾句話,竟讓兩個妹妹深信不疑。
她微笑:“鳥兒們不會凍死的。”
阿芝搖着腦袋道:“我不信,哥哥從不騙我,阿玉你別因為想偷懶,就拿話來哄人。”
滕玉意道:“臣女怎敢欺瞞殿下,殿下且想想,鳥兒們為了禦寒,要麽秋季南飛,要麽提前築巢,一代又一代,都是這麽繁衍的,倘若每過一個冬天就會凍死,世間鳥兒豈不是早就絕跡了?”
昌宜起了疑心:“是哦,阿芝,以往也沒人專門把鳥兒挪進屋子裏,但只要一開春,鳥兒就叽叽喳喳冒出來了。”
阿芝思忖一番,把嘴高高嘟起來:“可惡,為什麽騙我們?”
昌宜想了想道:“阿大哥哥自從到了大理寺,每日混跡在市井裏,那日他明明稱醉要離開,卻又跑到樹上去,呀,你說阿大哥哥是不是在查什麽案子?”
她興奮起來,眼睛亮若晨星。
滕玉意咳了一聲,查案查到鄭仆射家中?如此行事,委實太打眼。可若不是查案,為何要拿話引開自己的兩個妹妹。
阿芝還在生氣:“反正待會太子哥哥和哥哥也會來寺裏,等哥哥來了,我一定要罰他多給我們講幾個故事,或者陪我們玩也行。”
昌宜學大人的樣子嘆息:“前年阿大哥哥參軍整一年,回來講了好多故事,平日捉妖除魔,也常有趣事跟我們說,但他到了大理寺之後,反倒什麽都不肯說了,他最近那麽忙,未必肯理我們。”
阿芝肩膀耷拉下來:“阿姐,現在不能找鳥窩了,我們玩些什麽才好。”
昌宜讓滕玉意出主意,轉身的時候目光掃過胡床,詫異道:“那是何物?”
滕玉意順着看過去,那東西靜靜躺在她的一堆貼身衣物旁,正是阿娘當年留給她的布偶。
阿芝也覺得奇怪,滕玉意的衣飾莫不矜貴整潔,那布偶卻黯淡發白,像是曾被人反複撫摸和洗曬,破舊得不成樣子了。
兩人走過去,這布偶跟坊間常見的娃娃不一樣,居然是一個婦人抱着一個小女孩,兩人的胳膊用線縫在一起,做成了相依相偎的姿态,從神态上來看,應是一對母女。
阿芝好奇道:“阿玉你都這麽大了,不過出門小住幾天,還不忘帶布偶麽?”
昌宜小心翼翼撫摸布偶的頭:“這布偶這麽舊了,為何不換個新的?”
滕玉意不動聲色挪開布偶,笑道:“小時候便有它了,伴我多年舍不得扔。我這有揚州匠人做的一套木制小人,機括靈活,可換衣裳,雖比不得宮裏的東西,但也笨拙可愛,兩位殿下要看麽?”
兩人互相望望:“好,你拿出來瞧瞧吧。”
滕玉意便将布偶妥當收起來,另取出那套小人陪她們玩。
三人趺坐下來,滕玉意把十來個小人一一擺上,拿起一把羽毛扇揚臂一指,裝模作樣道:“我做諸葛,你做曹操,把船擺上,我來借糧。”
昌宜抓住一個綠衣小人:“我不要做大胡子枭雄,我要做大美人貂蟬!阿芝,你當呂布吧。”
阿芝搖頭晃腦:“我才不要當呂布,我也不要當諸葛和曹操,他們都無趣得緊,我要做顧曲周郎。”
玩得興起的時候,外頭忽然道:“你是何人?在這做什麽?”
那是個年輕男子的嗓音,阿芝和昌宜愣了愣,歡呼道:“阿大哥哥來了!”
兩人一溜煙出了屋,內侍們也匆忙跟了上去。
滕玉意推開窗屜的一條縫,看見庭中衆內侍簇擁着兩名男子,左邊那人面熟得很,正是前不久才見過的太子。
另一個身形高挑,模樣俊美得出奇,奇怪這人只穿着七品官員的綠袍,身旁卻跟了一堆內侍。
阿芝和昌宜往那人奔去:“太子哥哥!阿大哥哥,你剛從大理寺來麽。”
滕玉意有些詫異,差點沒認出那是藺承佑。
藺承佑摸摸阿芝和昌宜的頭,轉而又問面前那名婢女:“你啞巴了?鬼鬼祟祟要做什麽?”
婢女低頭道:“回世子的話,婢子奉我家娘子之名來找滕将軍家的小娘子,聽說昌宜公主和靜德郡主在滕娘子屋內,婢子不敢擅闖,只好在此徘徊,不小心驚擾了太子和世子殿下,只求殿下輕罰。”
太子一貫的溫和沉靜:“你家娘子是誰?”
“蘇州刺史李昌茂之女。我家娘子以前在揚州住時,曾與滕娘子交好,得知滕娘子就在鄰院,娘子讓婢子給滕娘子送些素點。”
這話倒不假,婢子手中的确捧着一個銀平漆钿托盤。
滕玉意皺了皺眉,以往從未見過這人。
不過李昌茂之女她倒有些印象,李昌茂早年是阿爺手下一名副将,還在揚州的時候,李昌茂的夫人曾帶着女兒到府裏來做客。
李小娘子閨名叫李淮固,取“淮揚永固”之意,她與李淮固玩過一兩回,但也談不上交好。
藺承佑嘴邊逸出一抹玩世不羁的笑:“揚州的?”
婢女臉上隐約泛起紅霞,答得卻鎮定:“籍貫是揚州沒錯,但娘子只随老爺在揚州任上住過三年。”
阿芝重重哼了一聲,藺承佑扭頭看她,語帶調侃:“你笑什麽?”
阿芝豎起兩根手指:“兩個了。”
藺承佑并不追問“兩個”是指什麽,譏诮道:“要不你替哥哥問一問,她家娘子的小名叫什麽?”
他跟阿芝說話的時候聲音較輕,少了淩厲之氣,多了分溫和和耐心。
那婢子的臉更紅了。
阿芝嘟着嘴:“我哥都開口問了,你就說說吧。”
婢女道:“老爺未專門給娘子取過小名,因娘子家中排行第三,自小便叫三娘。”
藺承佑哼笑一聲,不再理會那婢子:“太子一來就找你們,我當你們去哪了,玩夠沒?先去給嬸娘請安吧。”
太子看着昌宜:“大哥替你把阿大押來了,你總吵着要阿大給你講故事,今日可以讓他給你講個夠了。”
昌宜生氣道:“我還沒消氣呢,阿大哥哥,你為什麽騙我們!”
藺承佑笑道:“冤枉,我何時騙過人?”
“還說沒有,上回那個鳥窩的事你就把我們騙得好慘。”
“什麽鳥窩?哪有的事?”
阿芝嘴嘟得高高的:“哥,你還想抵賴!”
太子往屋內瞧了瞧,似有踟蹰之意,然而滕玉意的屋子安靜如初,無人出來露上一面,他只好對那婢女道:“不必跪了,你起來吧。”
一行人正要離開,那婢子跪久了有些腿麻,起身時身子一歪,腰間啪嗒掉下來一樣物件,那東西滾圓銀亮,徑直滾到阿芝腳下。
婢子面露惶恐,忙要過來拾撿,昌宜早令內侍撿了起來,原來是個銀絲香囊。
“阿固。”昌宜歪頭辨認那上頭的字。
藺承佑腳步一頓,轉頭看過去。
“這是什麽?”阿芝好奇湊到昌宜身邊,“奇怪,怎會有人叫阿固?”
婢子慌忙跪下道:“回殿下的話,這是我家三娘之物,因娘子閨名中帶了一個‘固’字,随身小件上都锲刻了‘阿固’二字。”
阿芝要把球遞給藺承佑,藺承佑并不肯接:“你不是說你家娘子的小名叫三娘嗎,怎麽又叫阿固了?”
婢女忙道:“三娘是娘子的小名,淮固是娘子的大名。娘子出生時,老爺正奉旨保護淮揚兩道的糧運,為求好寓意,故而給娘子取名叫李淮固。”
“淮固,淮揚永固……阿固。”藺承佑神色古怪起來,“你家娘子小時可曾來過長安?”
婢女低頭道:“的确來過長安幾回。”
“隆元八年你們也在此?”
滕玉意暗忖,莫非李淮固就是小時候救過藺承佑的那個女娃娃?
隆元八年正是阿娘去世的那一年,她和阿爺扶柩回長安,路上舟車勞頓,她因為思念母親啼哭不休,來後沒多久就患了怪病。
聽姨母說,有一回她高熱到驚厥,若不是請了宮裏的奉禦施針開藥,險些救不回來。
“這……”婢女搖頭,“婢子記不清了,這得問問娘子和夫人。”
藺承佑看那婢子,太子正要開腔,院門口有內侍過來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皇後請你們過去。”
他們走後沒多久,皇後又令人請諸女前去雲會堂齋戒抄經。
自皇後以下,各人均需抄夠十卷經,而且寺中三日,一律不沾葷腥。
晚間用過齋飯,滕玉意捧着皇後賜的經卷出來,各處皆是內侍,繞過曲折游廊時,周圍忽然安靜下來。
滕玉意心知現在大隐寺內外都有侍衛環立,宛如金城湯池,然而寺廟幽沉,免不了讓人犯怵,她快步穿過廊道,拐角處忽然走來一人。
滕玉意手中經卷險些掉到地上,那人虛扶了一把,旋即松開手:“滕娘子。”
滕玉意穩住心神,曲膝一禮:“太子殿下。”
太子坦然道:“滕将軍托我給你帶幾句話,我估計你會從此處路過,便專程在這等了一會,事先忘了告知,不曾吓着你吧?”
滕玉意道:“回殿下的話,倒不曾吓着,只不知阿爺怎麽說的。”
心裏卻忖度,阿爺怎會主動托太子帶話?
太子道:“滕将軍此刻正在西營整饬軍務,我去的時候,他正要找人回城給你送信,但軍情緊急,各方人馬都等着他發號施令,我看他騰不開空,就說我今日也要來大隐寺,可代為轉達。
“你阿爺便讓我囑咐你,他這兩日暫且不會離開京師,但等你出寺,他多半已經走了,最近叛軍黨羽頻繁作亂,今早又有一名信使遭襲,他不在長安的這幾個月,你出入皆需小心。”
滕玉意安靜聽完這番話,颔首:“兒謹記在心。多謝太子殿下代為傳話。”
太子笑了笑:“當年我随軍西征時,滕将軍曾救過我性命,征戰半年多,多蒙他口傳心授,我私心早将滕将軍認作太傅,代師傳話也是學生的本分。話已帶到,滕娘子可回寝處了。”
這話謙和坦蕩,既解釋了緣由,也打消了滕玉意心中的疑慮,滕玉意道:“有勞太子殿下,臣女不勝感激,若無旁的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太子點點頭,率先邁開步子,走了幾步,忽又回頭:“你現在手中有文牒,進宮也方便,遇到什麽棘手的事,可讓人帶着文牒來找我。”
滕玉意默了一下,正要托辭回拒,垣牆上映現出狹長的燈影,那頭有人過來了。
滕玉意和太子站在寂靜的拐角處,身邊連個內侍都無,迎面撞上的話,準會讓人誤以為他們在私會。
滕玉意可不想跟太子扯上關系,左右一顧,思量着盡快脫身,然而兩側皆是游廊,除非從闌幹上跳下去,否則根本無處可躲。
眼看燈影越來越近,太子示意滕玉意噤聲,把她推到背後虛掩的房間裏,自己卻并不進去,反從外頭替滕玉意把門掩上了。
滕玉意心中猛跳,這并不是一個好法子,但要完全不露痕跡,也只能如此了。
腳步聲離得近了,聲音也大了起來。
“嬸娘聽說找到當年的阿孤了,連賞賜都準備好了,誰知又是個冒充的。哥哥,你怎麽知道那個李淮固有問題的?”
藺承佑道:“我去東市查案,随便一問就知道了,前兩日有人到東市打鑄了一批随身小物,從梳篦到香球,樣樣都要求锲刻‘阿固’二字,但最初拿去的模具,卻刻着‘三娘’二字,可見這人的小名本叫三娘,突然改刻‘阿固’,不就是為了今日這一出麽。”
阿芝愣愣道:“呀,這個李淮固太壞了,不過哥哥,嬸娘已經責罰她了,你為何非要逼她改名?”
藺承佑道:“她也配叫阿固阿孤麽?我今日心情不好,這個姓李的自己撞到我跟前前,嬸娘禮佛齋戒,我也做點善事,好心替她改成李淮三,這名字配她這樣的人豈不正好?她要是不滿意,叫阿貓阿狗也使得,總之別再讓我聽到她自稱阿固。”
阿芝憨笑了一會,又問:“哥哥,你怎麽知道她們不是當年的阿孤的?”
藺承佑道:“你剛才說要找鳥窩,哥哥帶你到樹上飛一圈啊?”
阿芝歡呼:“好噢!”
随後又道:“不好,不好。”
藺承佑似在忍笑:“為何不好?”
阿芝氣呼呼地說:“我懂了,我明白了!每回我想問什麽,哥哥只要不想回答我,就一定會故意打岔。”
藺承佑低聲道:“阿芝你聽,上頭是不是鳥兒在叫?”
“哥你又來了。”阿芝跺跺腳,“哥哥,你就告訴我嘛!這回教會了我,下回就不用你親自拆穿她們了。”
“你這小腦袋瓜裏都裝了什麽,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尋根問底的事?你剛才說寺裏沒什麽好吃的,趁現在沒人,哥到外頭給你買些點心,上回那個玉尖面你喜歡嗎?”
阿芝使性子:“不要,不要,我什麽都不吃!”
“好,那哥走了。”
阿芝急道:“哥!”
太子硬着頭皮迎上去:“阿芝,你還不知道你哥的性子麽,他要是不肯說,誰也別想問出來。”
阿芝訝道:“太子哥哥怎麽在此處?”
太子咳了一聲:“剛從住持處出來,正要回宮。”
阿芝道:“太子哥哥,你那麽聰明,你能想明白怎麽回事嗎?”
太子心不在焉:“都過去這麽多年了,能有什麽東西讓你哥哥能一眼就認出來?簪環?腕镯?”
阿芝道:“不對不對,我覺得一定是什麽好玩的東西,而且只有阿孤一個人有。”
太子笑了起來:“阿大你聽聽,阿芝說話的語氣跟你越發像了。”
藺承佑笑道;“不敢比不敢比,她可比我難纏多了。”
“阿芝,這地方風太大,有什麽想知道的,到旁處去問。”
阿芝道:“哥要是不肯告訴我,我就在這兒想一夜。”
藺承佑笑道:“好,我馬上回衙門,你好好在這待着,就當面壁思過了!”
阿芝大哭起來,藺承佑腳步一頓,像是把妹妹抱了起來:“怕了你了,你別哭了啊,再哭哥真走了。”
太子忙解圍:“我替你拷問你哥,別在此處逗留了,當心着涼。”
就聽阿芝說:“嬸娘說跟什麽布偶有關,可是布偶都長一個樣,怎能靠這個認人嘛。哥哥,你快告訴我好不好。”
藺承佑道:“你看你哭的這個醜樣子,先回寝處,哥告訴你。”
阿芝喜出望外:“今天我倒是見到一個奇奇怪怪的布偶,那人也在揚州住過,不過她不叫阿孤。”
藺承佑長長哦了一聲:“那人知道你是我嫡親妹子,偏巧讓你看到布偶,還知道什麽阿孤不阿孤,主動說自己不叫這個名字。這種路數我見多了,最近頭都有點大了。”
滕玉意在門後聽得火大,這跟她有什麽關系?
太子耐心對阿芝道:“不怪你哥哥心煩,最近朝官更疊,多少外地官員來京師述職,阿爺和阿娘疼愛你哥哥,這是滿朝官員都知道的事。要是讓阿爺知道某位官員的女兒救過你哥,定會對那人青眼有加,如此一來,守選期間也算多了份倚仗,所以最近不少人自稱阿孤,還托朝臣傳話到宮裏……”
他們的話聲越來越小。
滕玉意又在房中等了一會,直到外頭重歸寂靜才閃身出來。
出了玄圃閣,春絨和碧螺還在外頭苦等,兩人鼻頭通紅,顯然凍得不輕,主仆三人回到寝處歇下,當夜無話。
接下來兩日,滕玉意每日都随皇後禮佛,一切都如前,只是昌宜和阿芝像被嚴加管束起來了,未再四處溜達。
這樣過了三日,第四日便該出寺了,拂曉的時候,滕玉意還在酣睡,夢中突然有人推搡她。
她迷糊睜開眼睛,對上春絨和碧螺驚惶的臉。
“娘子,快醒醒!”
滕玉意睡意頓消,這兩個丫鬟跟在她身邊多年,歷來心細沉穩,這樣失态,不知出了什麽事,她猛地爬起來:“怎麽了?”
兩人泣不成聲:“老爺出事了。”
滕玉意怔住了。
碧螺驚懼不安:“老爺今日上朝的時候,在嘉福門被一夥逆首伏擊,程伯剛才趕來送信,連皇後都驚動了。”
滕玉意心口急跳,怔忪間被人攙扶起來,才發現手腳麻木得像木頭。
她推開二人,低頭胡亂趿鞋:“多半聽錯了,我要當面問程伯。不,阿爺還在西營,我直接去西營找阿爺。”
春絨和碧螺哆哆嗦嗦服侍滕玉意穿衣。主仆三人拾掇好出門,天色将明未明,雪花絮絮地飄,天地間有種迷濛空寂之感。
滕玉意嗆了一口冷風才意識到自己忘了穿大氅,然而顧不得了,倉皇間跑到院門口,迎面撞見一行人。
當先那人钿釵禮衣,正是皇後,身後衆內侍啞然相随,隐約有些不安之色。
皇後望見滕玉意,快步迎過來:“滕娘子。”
滕玉意背後冒出強烈的不祥之感,勉強維持禮數:“見過皇後……”
皇後挽住滕玉意的胳膊:“不必,快起來。”
皇後的手比滕玉意的還要冷,沉聲道:“犢車已備好了,你阿爺人在左領軍衛,聖人把宮中奉禦全都派過去了,正在全力救治。孩子,莫怕,你阿爺赤心報國,定會逢兇化吉的。”
滕玉意顫聲道:“阿爺究竟出了何事?”
皇後默了默,解下身上那襲雪白的狐裘系到滕玉意身上:“那幫賊子上回刺殺幾位官吏不成,便将目标放到滕将軍身上,應是蓄謀已久,連滕将軍這樣的身手都……”
皇後見過大風大浪,态度和語調都遠不及平日沉穩,可見此次針對朝臣的刺殺,幾乎震動了整個朝野。
滕玉意止不住顫栗,懸着心往外走,皇後滿心憂憤,親自将滕玉意送出內苑才留步。
程伯滿身是血,一見滕玉意出來便噗通跪下。他這一跪,滕府的衆多護衛連同端福在內,全都跪地不起。
“小人該死,等小人趕到的時候,老爺已受了重傷。”程伯涕泗橫流。
滕玉意麻木上前攙扶:“路上将今日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我。”
滕玉意上了犢車,程伯等人策馬相随:“這幾日前方軍情告急,長安也不太平,老爺出入的時候特地添了一隊親衛,在西營整饬完軍務,明日便要出征了。早上老爺帶着親衛路過嘉福門,周遭忽然起了大霧,那霧邪門得很,聞久了頭暈。當時老爺在霧中說:當心埋伏。剛說完這話,就從四面八方殺出來一堆刺客。
“巡街的武侯聽到動靜趕到時,大部分親衛當場被殺,只有一個僥幸未死,那人被救後也只剩一口氣,死前說刺客當中有人懂邪術,明明在霧裏聽到刀劍聲,但連躲都無處躲。老爺武力高強,殺死了大半刺客,最後仍不免受了重傷,現在胸腹等處的傷口流血不斷,奉禦正在想辦法止血。”
滕玉意緊緊攥住扶手,還在救治,那就證明有希望,阿爺體格強健,情況應該沒自己想的那麽糟糕。
她抱着一絲希冀趕到左領軍衛,有兵士說滕将軍安置在中堂,滕玉意恓恓惶惶往裏走,沿路只看見森然林立的刀戟劍架,一個官員都未見。
到了中堂,裏頭烏泱泱滿是人,衆官員要麽嘆氣搖頭,要麽焦急踱步。
不知誰說了一句:“滕将軍的女兒來了。”
衆多視線朝滕玉意掃來,滕玉意走過去,官員們自動向兩旁分開。
滕玉意先看見父親的長靴,然後是暗赭色長袍。
然而等她走近了,才發現父親穿着的是寶藍色的襕衫,第一眼誤以為是暗赭色,是因為父親整片胸腹和小腿都被血給染透了。
滕玉意雙腿一軟,背後奔上來幾人,硬将她扶起。
她蹒跚着走過去,陡然看見父親的臉龐,從未見過那樣慘白的臉色,比紙還要白,眉毛和眼睛卻異常的黑,黑得如墨一般,要不是那不正常的臉色,簡直像畫上人似的。
她挪到跟前,小心翼翼握住父親冰冷的手。
滕紹睜着眼睛,已經沒有氣息了。
滕玉意輕聲道:“阿爺。”
将士們開始低聲恸哭。
滕玉意茫然看兩邊:“這是何意?為何不給我阿爺施藥?”
幾位老者似是宮裏的奉禦,眼裏依稀有淚,拱手道:“滕将軍傷重不治,吾等無能,恕無回天之力。”
程伯眼淚唰地流了下來,肩膀一矮,咚咚咚拼命磕頭。
端福等人張了張嘴,一言不發埋頭跪下。
年輕将士哭道:“這幫賊子!公然陷害這樣的忠臣良将,死一百回都不為過!今日起我要日夜緝兇,哪日擒到賊子,定将他們首級斬下。”
“滕将軍領兵數十載,破賊虜無數,知人善用,誰不稱服!如今滕将軍被奸人所害,吾等豈能茍安?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滕玉意輕輕搖晃父親,父親毫無反應,絕望到了極點,反而變得木怔了。
那天晚上父親說話的情形還宛然在目,不過短短幾日,父親怎就變成了這樣一副冰冷的軀殼。
她低聲道:“阿爺,我來了。”
“快起來啊,起來看看女兒。”
旁邊人見滕玉意不對勁,含淚要将她拉開,滕玉意一動不動矗立着,父女倆一樣的頑固,滕紹的雙眼不屈地睜着,分明還有許多話要說。
領軍衛哀泣聲不斷,有人去宮裏報喪,有人要将滕紹挪到棺椁裏。
“滕将軍的眼睛阖不上。”
那人流淚道:“這是有未竟之志啊!滕将軍,你放心走吧。你這一生征逐萬裏,立下了無數汗馬功